“是你認識的人?”
紫棋慢慢轉過頭來, 癡癡望着百里尋清和秦芸兒離開的方向,沒有回答。她並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尹長風說了什麼, 她壓根就未聽到。
其實她是想過會再見到百里尋清的, 當初她聽到雲落客棧的掌櫃說有個墨袍公子拿走了包袱, 她就想到百里尋清也跟來了桐蔭城。
她選擇不再西行留在這裡, 一方面是因爲蔚子善, 另一方面原因連她自己都不願意承認,在她心裡隱隱地希望他會回頭來找她,她要爲他留着找到的機會。
真是可笑啊, 想躲開,刻意去忘卻, 卻偏偏又盼着不期而遇, 盼着宿命式的重逢。
一個月過去了, 兩個月,三個月……他沒有出現……
慢慢地想起他的時侯越來越少。她曾暗問過自己究竟是她天性涼薄, 還是時光無敵?
她有的時候會恍恍惚惚覺得自己真的失憶過,已然不記得過去的十八年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可是……如今他出現了,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過往的一切便都一下子回到記憶中,清晰如昨。原來她根本沒有忘記, 一丁點都沒有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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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那顆星星在對你眨眼睛呢!擡頭看看嘛——坐在山上看星星和平地是不同的, 這裡的星星要離人近得多。”
“華瑩, 山上挺好的, 你別總不開心。我和娘都是你的家人。等我長大了, 我一定娶你做我的夫人,那時你就是這個山莊的女主人, 你現在就要學着喜歡上它。”
“我要把爹上次捎給我那塊碧玉送給王伯,他竟然有辦法讓你嘗不出肉的味道。”
“既然嘗不出來都吃了進去,幹嗎還要吐出來?挑食會對身體不好的,多吃肉才能不生病。”
“我知道你會輕功,可是你知不知道我爲了抓住它們,胳膊這裡……還有這裡……都蹭破了皮!這可是我想送給你當生日禮物的。”
“算了,算了,我去尋別的禮物吧。誰說你孤孤單單,不是還有我嗎?我會永遠陪着你,直到你煩了我爲止!”
“可是我還是擔心爹會知道,擔心的吃不下飯,睡不着覺。”
“也許你發誓再不踏入前廳,不見我爹。我會覺得安心些。”
“你看,男人對你無禮,你卻不懂反抗。你想清楚你是想要男人,還是真的喜歡童寂。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歡他,勸你早和他說清楚,省得讓他心存希望,傷的更深。我更不想看到上次那一幕,喜歡就乾脆投懷送抱,不喜歡索性就一把推開。”
“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你這樣打扮起來比先前好看多了。”
“真是人靠衣服馬靠鞍,真是……”
“我想讓童寂對你好,但是我又怕你真的喜歡他,那樣我就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我不能娶你,你就走吧,只要我見不到你,就不知道你又喜歡了別人,就不會難受。”
“那過去的日子呢?過去的人呢?”
“如果能忘記,就都忘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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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話語伴着他各種的表情在她眼前演繹着一個又一個生動的畫面,那些畫面中的表情有時是稚氣而溫暖的,有時是憂慮而傷感的,有時是霸道而冷漠的,有時是愉快而羞怯的,還有……很多時候是她看不懂的。
“下雪了。”尹長風揚起袖子遮擋在她的頭上。
她就又想起一個畫面,那天晚上她和百里尋清坐在屋頂之上,天邊掛着一輪月亮,又圓又大,滿月的清輝撒在二人身上,點綴的氣氛很溫馨。百里尋清側過身來細心的給她繫緊大氅的帶子,還將她的手籠在袖筒中。
可是他說:“……第二種,換個名字,忘記從前,不要再和山莊有任何瓜葛。”
這句話她曾多次想起,她答應過他的,她不能食言,一定要做到。
“咱們要不先回去吧?”尹長風撣去她身上落上的雪花,徵詢地問。
紫棋忽然道:“剛剛那個人我不認識,就是覺得穿了一樣的衣服,我還沒他英俊,所以有幾分不好意思。”然後她撓撓頭眯着眼睛笑,看着果然有幾分不好意思。
尹長風放下遮在二人頭上的衣袖,若有所思地望着紫棋。有雪花飛入她的眼睛,就那麼輕輕巧巧地繞過睫毛鑽了進去,一遇人氣即刻融化成水,她卻被這麼一逗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
尹長風伸出修長的手指欲幫她揩乾頰上的淚,她卻側開頭,喃喃地道:“流出來會舒服些,人家都說雪很髒的。”說完,忽然又驚詫的道:“怎麼下雪了?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雪簌簌而落,二人發上眉上都沾惹了些,一時看起來恍如流年暗轉,已然白首。尹長風抓住紫棋的手,眼眸漆黑幽深,語調鄭重地輕吟:“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紫棋邊流淚邊笑:“你又在說好聽話。好啦,不鬧了,走吧!鏢局接了趟長途鏢,這次由李義押送,如今各處都在下雪,他連一雙厚實的冬靴都沒有。做鞋子我不會,去直接買一雙吧。”
尹長風鬆了她的手,跟在一旁默默無語。紫棋側頭去看,見他臉上的線條繃得緊緊的,目光黯淡,顯然不大高興,心下頓覺不忍,便柔聲問:“怎麼了?”
尹長風的聲音也透着些彆扭:“你自己知道。”
紫棋想了想道:“你不是和李義和解了嗎?見面還對他笑來着。”
尹長風嘟囔了句:“他真心待你,所以我也不討厭他。可是我可以對他笑,但不希望我的女人總對着他笑,還將他腳多大都記在心裡。”
其實他今日不開心不止是因爲剛剛正在動情地表明心跡,卻被紫棋打斷,提出要給李義買鞋。還有些別的,他雖不確定,可是依然很介意。
紫棋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五指嵌入他的指縫中。側過頭來盯着他微笑:“有你在身邊……真好!”
十指相扣手心相貼,一樣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
尹長風輕笑一聲,陰霾盡散,與她相握的手往前一蕩,道了句:“走吧,買靴子去。給你也買一雙。”
他走得比她快,袍帶生風,有幽淡的蘭草氣息和着雪撲面而來,馨香一片,使人心安。
他的心意從來都是明明白白的,偶爾帶些恣意任性,卻是看着誠摯無欺。紫棋心下萬分的愧疚,想張口將心中那些個私藏的秘密都講出來。剛啓了脣,一股冷風夾帶着雪花衝進喉嚨,將模模糊糊出來的一個“我”字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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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已停了,鏢局院內一片素白,屋檐上,大樹的枝椏上都壓了厚厚的一層雪。
紫棋將新買來的靴子遞到李義面前,尹長風站在一旁看着,他非堅持跟來,非要看着紫棋贈靴子,提這要求的時候,眼神帶着些可憐兮兮,害得紫棋一時心軟只得答應。
李義伸手摩挲着靴子,應是挺喜歡的。紫棋熱切地道:“試試吧,看合不合腳。尺寸是我大概估摸的,究竟合不合適,心裡也沒底兒。”
李義聽完她的話,反而放下了靴子,向她這邊推了過來,口中客氣地道:“那個……我有靴子穿,這個你還是退回去吧。”
紫棋歪過頭來瞪尹長風,她覺得肯定是因爲他在,李義纔不好意思收。尹某人粉袍玉立,站在窗前,伸指在兩扇窗之間隔出個小縫,自縫中查看外面的雪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紫棋又偏回頭來看李義,面上帶笑,笑得很有誠意。
李義不發一言,目光猶在靴子上,看得很認真,目光閃動,若有所思。
三個人在一起的氣氛果然尷尬,紫棋忍了會,終於沒有忍住,對一旁的尹某人下了命令:“你先回去吧,我一會會去你家中的。你把晚飯需要的材料準備下,想吃什麼準備什麼,我過會去做。”
尹長風風姿翩然地走了過來,將那雙靴子往李義的方向推了推,淡笑着開口:“收下吧,花的我的銀子。不用謝了,我素來覺得客套來客套去太麻煩!”
然後不待二人開口,走出門去。李義和紫棋都禁不住盯着他的背影望。茫茫白雪中,一襲淺粉漸行漸遠,若梅影香褪。
李義道:“真是他的銀子?”
紫棋猶望着尹長風的背影咬牙,心中暗道純粹是來搗亂的,他這麼一說李義定然更不好意思要了。可聽李義這麼問,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這靴子確實是尹長風搶着付的錢。
李義將靴子拿了過來,套在腳上,左看看右看看,又在地上踩了踩,很是滿意:“不錯,正好合適。替我謝謝他。”
紫棋怔住。
這是怎麼一個狀況啊?
李義望着紫棋略略沉思,然後開口道:“我這次出門的時間會比較長,有些話想問問你。尹長風……這個人還不錯,你有什麼打算?”
紫棋低着頭,李義的問話並未引起她的反感,她自小沒有了爹孃,一直很盼望有人如此關心她心中的想法,只是回答起來帶了幾分羞赧,感覺措辭困難。
過了會方答:“我覺得現下這樣挺好的,日子過得還算安心。尹長風也沒有逼我做決定,就這樣再過些時日吧!”
李義也垂着頭:“你覺得如此過得好,便好。有時候看一個男人確實需要多一點時日,看看他究竟是隻圖一時新鮮,還是真能一生依靠。那個……洞一事,蔚大哥會去解決,但是你多多少少要加些警惕,不要太大意了,要照顧好自己。”
紫棋連連點頭,心中甚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