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立着的人, 身着墨色長袍,頭髮高束,髮絲梳理得一絲不苟, 露着光潔的額頭, 袍袖處銀線繡了雲紋, 有風吹過, 裾尾翻卷, 雲仿若真的飄動起來。再看臉上清俊雅緻,正是百里尋清。
他日間見到了迎華,卻不願意讓秦芸兒知道, 所以當時轉身就走。待安置好秦芸兒,他便帶着那少年出來, 按照承諾的給了一些銀子, 順便打聽迎華和剛纔與她在一起的粉袍男子。那少年還真是認識, 將他領到尹長風住的這條街道。
他在附近走了幾圈,直覺迎華就在這裡面, 正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如何的時候,門開了,迎華和那個男子出現在面前。他二人手牽着手,臉上帶着笑,分外的親暱。那張紙掉到地上, 展開來上面的八個字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心一寸寸結冰, 身上發冷。周遭的雪似乎都冷不過他的肌膚, 可明明全身上下已似一塊冰, 偏偏還會痛, 那粉袍男子懲罰似的捏了捏她的臉,他的心一抽, 便開始碎裂,碎如齏粉。
他聲音發顫地開口:“你……還好吧?”他想過重逢,在心裡演練過幾百回,剛剛他還在練習的,沒想到說出來還是這般磕磕巴巴,生澀突兀。
“公子,你定是認錯人了吧,我不記得曾與你相識。”紫棋緩緩張口,她聲音平靜,表情木僵。她也曾在腦海裡演練了千百回,本以爲可以說得以假亂真,卻不料依然是最不投入的表演。
百里尋清怔住,他想像普通朋友一樣問問她過得好不好,然後請她一起去喝茶,如果自己能更大方一些,還會關心下她身邊是不是已經有了喜歡她的人,給她些建議和祝福,分開前互相定個“從今若許閒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的約定。可……此時她卻說不認識自己了,他心內酸楚,知道她一定還是放不開過去,還是如此介意他曾帶給她的種種。
他瞟了一眼她旁邊站着的那個粉袍男子,修眉朗目,身姿頎長,一襲粉色穿在身上,俊美非常。
“我有個朋友長得和你很像,我……很思念她,所以忍不住就把你當成了她。”他略略沉思,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我也算有緣,我有個冒昧請求,不知道能不能賞臉一起喝杯茶啊?”
紫棋也略略沉思,點點頭答:“好啊。”
她自從見到百里尋清,就再沒有朝尹長風的方向望過一眼。二人相約去喝茶,也顯然沒有要邀尹長風一道的意思。
尹長風的手還握着紫棋的手,越捏越緊,若放到往日,紫棋一定已經開始呼痛了,可是今日她卻渾然未覺。只是百里尋清眼睛望過來,盯着他們相握的手時,她才驚覺,心虛地打量百里尋清的神色,看到他脣角仍是微微彎着,眼睛卻有些溼漉漉的。她就慌慌張張地去抽那隻手。
尹長風面上冰寒一片,哪裡肯放手。
百里尋清這才面向尹長風,客氣地道:“這位兄臺也一起去吧。”
尹長風冷哼一聲:“天色已晚,改日再說。”使勁一扯紫棋,將她拉回門內,大力甩上門。
紫棋還沒反應過來,就覺發簪被已他拔掉,隨手擲了出去。她剛擡手去攏頭髮,又被他伸手捉住手腕,壓到一旁的柳樹上。她張大眼睛望他,眼中有乞求,他卻不理,低頭吻住她的脣,霸道而狂烈,猶帶着幾分怒氣。
紫棋的後背抵着樹幹,一掙扎,就有大片大片的積雪落下來,有些落到臉上,有些鑽進衣襟,帶着徹骨的寒意,但是這並沒有讓他二人冷靜下來。
尹長風的舌在紫棋口中四處肆虐,紫棋拼命抵抗,想用舌將他的推出去,卻總是不能如願。
她心裡很亂。
她要推開他,她不要這個時侯與他這樣!
因爲……百里尋清就在外面。
她望向門,門居然沒有關緊,透過那絲縫,她恰好能看到百里尋清的臉。他脣和雪一樣青白,微微顫抖着,面部的肌膚冷涼緊縮,可偏偏脣上還帶着絲笑,眼睛若玉石崩裂,閃着些細細碎碎的光。她的心猶如從高高的懸崖跌入暗黑的谷底。
百里尋清也看到她隔着尹長風向他這邊望過來,下意識地就去腰間摸出了扇子,“唰”的一下打開,遮住多半張臉。只要扇子一展,就可以將喜將悲統統掩藏,他這一招本用得純熟無比,今日卻在此時才遲遲想起。
尹長風放開抓紫棋的手,改爲鉗住她的下巴,讓她專心地望着自己。卻不料紫棋手剛一得到解脫,便大力推開了他,那力道驚人。
“華瑩……我和娘都是你的家人。等我長大了,我一定娶你做我的夫人……我一定娶你做我的夫人……一定……”
“你若真的喜歡他,那樣我就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不知道你又喜歡了別人,就不會難受……像個被人拋棄的孩子……不知道就不會難受……”
尹長風伸臂去箍她的腰,她尖叫了一聲,以手掩住眼睛,眼淚順着指縫嘩嘩地往下流,痛苦異常。尹長風也呆住,緩緩收回手。
紫棋轉身往門外奔,走到門前卻沒有勇氣推開門,猶豫再三,終於一把扯開門走了出去。可是外面哪裡還有那個墨袍的身影,如今立於皚皚白雪之上穿着墨袍的只有她罷了。
她望着雪地上凌亂的腳步,心內空茫一片。忽然有個東西,映着月亮發出微光,投射到她眼中。她蹲下撿起,是一枚雕刻成牡丹花形狀的金簪,握在掌中猶有餘溫,他一定時時貼身收藏。紫棋使勁握着那枚簪子,直到它的尖扎入掌心,有鮮紅的血流出,滴在雪地上綻放成花。
刺痛的感覺讓她頭腦清醒了許多,她低頭望地上那小片紅色,無意中卻望到自己墨色的袍角,於是脣邊挑起絲自嘲的笑,她自己在做什麼,不是一直想要忘掉他嗎,這是在做什麼?這顏色款式的袍子穿了整整一年,又是爲了什麼?她伸手扯下身上的外袍,一撕兩半,丟到地上,踉踉蹌蹌地走回鏢局。
尹長風凝望着紫棋離去的方向,癡癡地等着,等她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然後他會向她歉意地笑。她說過發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情他不懂,她那麼痛苦,這不是他想看到的,也許真的是他做錯了。
可是……她也答應了,他不懂的她會告訴他的,她爲什麼最終什麼也不說?
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他一眼。
街道旁一棵掉光了葉子的大樹上有細細簌簌積雪抖落的聲音傳來,尹長風擡頭去望,一個女子正坐在樹杈上呆呆發怔,看他望過來,衝他笑了笑,揉了揉紅彤彤的眼睛道:“如果不嫌晚,我請你去喝酒。”
尹長風想都沒有想,張口就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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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紫棋有想過回過頭去望尹長風一眼的,可是……此情此景,她又不敢,她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表情去面對他,她只想逃開,逃離這個地方,逃離腦中百里尋清哀傷的神情,逃離尹長風專注注視的眼神。
她匆匆回到鏢局,直接進到自己的屋子中。李義看她未着外袍,失魂落魄,本欲敲門問問,可想到如果蔚子善在肯定不會贊同,加上白日裡雲宇亭的話,終是收回手,回了自己的屋子,想了想又出門去了趟尹長風家,想談談,但未找到尹長風的人,無功而返。回來後一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第二日,李義押了鏢出行,紫棋出來送,在一衆兄弟簇擁中,李義不好多說什麼,只是除了一些自己照顧好自己的尋常話外,認認真真盯了她一會兒,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脣角,示意她一定要高興點。紫棋眯着眼睛笑,乖乖地點頭。
可是李義剛走,她就病了,渾身滾燙,頭昏腦脹,吃不下飯,只想睡覺。她把門從內插上,別人敲門都只說自己累了,想多休息一下。李義這次帶了不少人走,鏢局剩的人不多,又多數和她關係尋常,一個個不敢多問,任她一個人這麼待着。
其實,頭昏腦脹對她來說是件好事,這樣就可以什麼都不想,落得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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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長風和秦芸兒喝了一晚上的啞巴酒,他們誰都不開口說話,只是倒酒,端酒,碰杯。喝到酒樓打烊,他們便將酒買回來,到尹長風家繼續喝。
尹長風千杯不醉,秦芸兒竟然也是好酒量,連她自己都沒想到,一罈罈酒灌下去自己還能那麼清醒。
臨近清晨的時候,秦芸兒站起來,稍稍有些打晃,但說話還是清脆且輕快的,她道:“我要回客棧了,他昨天答應今日陪我逛一天街的。”
尹長風默不作聲地送客,他也有要做的事,他答應紫棋從今日起日日由他做菜給她吃的。
門打開,裹着白狐裘的女子走出來,走了幾步回過頭去,笑容燦爛地向院中的粉袍男子揮了揮手,然後慢慢走遠。男子只微點頭,便轉身回屋子將酒具,酒罈一一收清。
天色還早,他卻沒有一絲睡意,好多事情要做啊,要將自己收拾得精精神神的,要想自己最拿手的飯菜有哪些,要準備材料。
剛剛聞到梅香,今日不知綻放了幾枝,能不能剪一枝下來,插在屋內的花瓶中呢?她若看到一定會高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