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棋坐在尹長風家的牆頭上,雙腿垂下,低着頭,後腳跟有一下沒一下地磕着牆壁,尹長風向她招了好幾次手,她都堅定地搖頭,就是不肯下去。
她自那一日被尹長風吻了,接連三日都沒有再來。可這幾日夜夜躺在牀上紅着臉數自己的心跳,卻怎麼都睡不着。偶爾會摸出那塊刻了蓮的玉珏,細細地看。玉帶薄涼,握在她的手裡卻感覺滾燙。
明明那日是想去要回自己的東西,和他再無瓜葛的,怎麼最後反而又弄來這麼個麻煩啊?煩!
今日晚間她實在忍不住了,想着尹長風那裡又不是龍潭虎穴,她根本不用怕,就再去一趟能怎麼樣?看看他那個什麼琴到底做好了沒有。
打定了主意,不再在榻上繼續折磨枕頭,紫棋長舒了一口氣,坐起身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銅鏡前,上上下下打理好自己。然後似乎腳步微移,這人便來到了尹長風家,坐在了這牆頭之上。
尹長風家的院子變化不小,新植了一圃的墨菊,周遭還種了蘭草。院子一角起了個石桌,桌旁置了兩把藤椅。紫棋來時,尹長風正坐在藤椅上,手拄着下巴,望着墨菊出神,竟未早早地發覺有人來。待看到紫棋時,他仰頭對她恍惚地笑,彷彿是在夢中遇到了自己想見的人,然後揚起手來,衝她招了招。
那招手的動作魅惑至極,紫棋如同被牽了魂魄一般,幾乎立刻就要跳下去,忽然想到上次那個吻,她臉上一紅,便用了最大的意志力低下頭去,不看他,只是坐在牆頭上,輕輕搖頭。尹長風又招了幾次手,她越來越堅定,只是搖頭。
尹長風等了等,見她真的不打算下去,輕笑了一聲,袍袖一展,人飄然欺近。
紫棋只覺眼前粉影一閃,自己便被抱了起來。尹長風的動作太快,她沒有料到,此時身子忽然失重,多多少少有點驚駭,伸手就攬住了他的脖子。
其實只是一瞬間,二人便落了地,可是尹長風並沒有放她下來,微低了頭,和她額頭頂着額頭,鼻尖抵着鼻尖。她張大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兩人眼中都清清楚楚印着對方。
紫棋挪開眼睛,想發力推開他,忽聞他嗓音低沉地喃喃道:“我每夜都等你到天明。”
紫棋的心一顫,莫名地疼痛起來,不是那種被刀子切割的痛,而是像有一萬隻螞蟻,每個都上來咬了一口。
許久前曾有個人爲了她獨坐在一方高高的屋頂上,沐着月華,一動不動,那個孤清憂傷的身影讓她的心像被剜掉似的疼痛,可是……她卻什麼都不能爲他做,甚至不能回頭。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後面的日子盡力去忘記,忘記那個人的全部。
前幾日尹長風醉臥榻上,屋門未關,露在薄被外的袍角在秋風中瑟瑟擺動,也曾讓她心疼,那時的痛就和此時有幾分像。那個人身邊少了她,還可以有童寂陪伴,還可以有一大宅子的人圍着他轉。蔚子善更不孤單,他整日裡都是忙忙碌碌的,山上山下衆多的兄弟要靠他吃飯,他每日有處理不完的事務,甚至連李義都如此。只有尹長風,自認識以來,除了那個雲宇亭,就沒看他和其他什麼人親近過。也許有,只是自己不知道。可是他的眼睛裡總帶着一種淡淡的疏離,刻意與人隔開距離,他的朋友一定不會多。
如果每晚都在這方小院裡獨坐整夜,爲等一個人,而那個人偏偏又不來,只能與月影相伴,該是多麼寂寞!
紫棋伸出手去撫他的臉,他的臉頰涼涼的,就像一塊沒有被體溫溫暖過的玉石一樣。她再伸出一隻手,用兩隻手捧住他的臉。她不能爲那個人做什麼,可是卻可以爲眼前的人做那麼一點兒。
尹長風感受着她雙手的溫暖,望着她眼中越來越盛的溫柔,不禁心神一蕩,把她輕輕放下,修長的手指穿過絲柔的烏髮,扶住她的後腦,然後吻了下來。脣瓣輾轉,舌尖靈動,脣與脣似比他二人還要熟悉,無人刻意約束,無人刻意阻攔,它們便配合默契。
吻了許久,紫棋覺得似已有一夜那麼長,先放了手,偏開了頭,平復了下急促的呼吸,道:“我……我是有事來問你的。”
尹長風也放開了那隻扶着她後腦的手,將雙臂圈在她的腰間,帶着些小心翼翼地問:“如果……如果你的問題問完了,回去了……你明晚還會來嗎?會不會又刻意躲我幾天?”
明天?未來的事情有幾個人能說得準呢!如若說了會來,卻最終來不了,那麼不如不說!
紫棋扭過頭看那一圃的墨菊,驚喜地問:“這才幾日,你就養了這麼多花草,而且長得甚好。”
尹長風眼眸微暗,帶了幾分無可奈何地道:“你若肯天天來,就會看到它們一天比一天漂亮。”
忽而他又振奮了精神,將她往自己的懷裡帶了帶,讓她的後背貼着自己的胸,一隻手環過她的腰,伸出一隻手點指院子中的幾個位置道:“那一處會插上幾株梅,那一處會栽上兩叢迎春,那邊柳樹下面會再多種些蘭草。到時候……我們就可以春日賞柳聽鳥鳴,夏日賞荷聽蟬叫,秋日賞菊聽蟲聲,冬日賞梅聽雪落。是不是很美?”
紫棋順着他的手指,看到東面,又看到西面。雖然現在還什麼都沒有,她卻已然聽得出神,喃喃道:“是啊,很美,美得像夢一樣!”
尹長風扳過她的肩,讓她和自己四目相對,他目光灼灼,聲音低沉而堅定:“不是夢,只是需要點時間。”
這時間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很多東西都會隨之改變,包括人心。也許花開了,草長成了,人卻倦了,沒有心思看了。
紫棋又扭過頭去看那方淺坑,看到和那日她走時沒有兩樣,故作嚴肅,皺着鼻子訓話:“好啊……尹大公子,你偷懶!這都好幾日過去了,爲什麼這個坑一點變化也無啊?”
尹長風嘆了口氣,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你也許並不是真的……”紫棋聲音轉小,細如蚊蚋,“嗯……真的喜歡……我,我們相識還不過十日,你根本不曉得我是什麼樣子的。也許……你只是悶了想找個人陪,只要時機合適,其實誰都可以,並不一定是我。”
“只是你可以,別人不行!”尹長風拉了紫棋的手,把她帶到那個坑邊,指着躺在一起的兩把鋤頭,神色坦然地道:“我從不欠女子的情,可是我卻希望欠你的情,欠了你的情好拿自己來還。我最討厭人當面誇讚我的外貌,可是我卻喜歡你誇,覺得能用這一點取悅你,心中很是自豪。”
這些話其實肉麻得緊,他偏偏說來極是正經。紫棋臉發燙,心慌不已,慢慢又轉成感動。
“跟我來,給你看件東西。”他又拉着她進到屋中。
一進屋,紫棋便看到桌上放着一張琴,看木色甚新,顯然新做出來不久。琴邊還躺着一把匕首,正是她一直想拿回的那柄,她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拿。尹長風咳了兩聲,她這才遲疑地收回手,扭頭望他。
尹長風伸手一撈,自她手下把那把匕首拿過去,順勢放到自己的靴子中。紫棋瞪他,他倒不甚介意,坐到桌旁,將琴擺好,隨手撥弄了一下琴絃。因是晚間,他動作很輕,琴聲很低,但是依然能聽出此琴音色很是不錯。
尹長風道:“我的手藝不夠好,不過……你我都不是名家,一些細微之處也無需深究。我一直覺得彈琴能傳達出心意就好。”說着手按琴絃,一支曲子自指間流瀉而出。
紫棋對琴曲不甚瞭解,只覺這曲子溫婉悠揚,靜中有動,曲中似有長空萬里,又似有羣雁高歌,聽着心境開闊。她想問這是支什麼曲子,可又不敢中途打斷,就在此時忽聽曲風一轉,變得深情繾綣,似更換了一首。尹長風望着紫棋,眼波流轉,口中低吟:“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雖然還是沒聽過的曲子,但紫棋聽他這兩句詞,一下子想到這一定是當年司馬相如用綠綺彈給卓文君聽的《鳳求凰》。據傳只這一支曲便打動了美人心,讓卓文君甘心情願拋卻榮華,隨他到酒館當了酒娘。兩人相伴一生,白頭終老。
故事動人,琴音動人,雖只是個開頭,也讓紫棋跌入曲子中的纏綿情絲,不可自拔。
正在此時,忽聽外面傳來幾下叩門聲。尹長風無奈一笑,收了琴音,對紫棋道:“明日我再彈給你聽,去看看是誰這麼會挑時辰。”
紫棋從琴音中回過神來,莞爾一笑:“想來是你的琴音擾人清夢,人家找上門來了。”
他二人一邊談笑着,一邊走過去開門。看到門外之人時兩人神色俱是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