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的目光掃過這間勉強能稱之爲“家”的破舊土房,土牆被歲月侵蝕得斑駁不堪,露出內裡夾雜的枯草與碎麥秸,幾處牆皮已經鼓脹起皮,彷彿隨時都會簌簌落下。
屋頂的木樑被煙火薰成了深褐色,蛛網在房樑的角落裡肆無忌憚地擴張,幾隻灰黑色的蜘蛛正悠閒地趴在網中央,對這位新主人的到來毫不在意。
牆角的米缸敞着口,缸底結着層暗黃色的硬殼,那是去年殘存的米糠混合着黴變的痕跡。
秦浩走過去探頭一瞧,空蕩蕩的缸底映出他自己那張帶着幾分茫然的臉,他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嘴角——這光景,怕是耗子鑽進來都得哭着原路返回,連點能塞牙縫的東西都找不到。
他在屋裡轉了兩圈,腳步落在地面的黃土上,揚起細微的塵埃。最後,在竈臺旁邊的矮櫃底下,他總算找到了半筐紅薯。拿起一個掂量了掂量,從竈臺邊的柴草堆裡抽出幾根乾燥的枯枝,用火柴點燃。
橘紅色的火苗舔舐着柴枝,發出噼啪的輕響,很快便竄起半尺高。秦浩將紅薯一個個埋進逐漸堆積的草木灰裡,用樹枝撥了撥,讓每一個紅薯都裹上厚厚的熱灰。
沒過多久,一股甜絲絲的香氣便從灰堆裡鑽了出來,先是若有若無,隨着火勢漸旺,那股香氣愈發濃郁,帶着焦糖般的醇厚,在狹小的土房裡瀰漫開來。
秦浩不自覺嚥了口唾沫,用樹枝扒開灰燼,露出焦黑開裂的紅薯表皮,熱氣裹挾着香氣撲面而來,撿起一個在手裡來回倒騰着,剝開焦皮,金黃軟糯的薯肉露了出來,還冒着細密的熱氣。
咬下一口,甜絲絲、面乎乎的口感在舌尖化開,燙得他直吸氣,卻捨不得停下。三個紅薯下肚,空蕩蕩的胃裡總算有了些暖意,低血糖帶來的眩暈感也緩解了不少。
秦浩靠在竈臺邊,手裡摩挲着剩下的半個紅薯,眉頭卻越皺越緊。
“1978年啊……”
明年就是改革開放的元年,可眼下,計劃經濟的鐵律依舊牢牢捆着每個人的手腳。街頭巷尾偶爾能聽到有人偷偷倒賣東西,可一旦被扣上“投機倒把”的罪名,輕則遊街示衆,重則蹲大獄。進工廠?那更是天方夜譚,沒有城鎮戶口,沒有門路關係,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連工廠的大門都摸不着。
難道真要像之前那樣做傢俱混個溫飽?
秦浩把剩下的紅薯塞進嘴裡,將最後一點紅薯屑舔乾淨,拍了拍手上的灰,起身熄了竈火。確認不會復燃後,才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出去。
屋外的陽光有些刺眼,秦浩眯了眯眼睛,適應了好一會兒纔看清周圍的景象。土房周圍稀稀拉拉地分佈着幾戶人家,都是差不多的土坯牆、茅草頂,院牆大多是用黃泥混合着秸稈糊成的,不少地方已經坍塌,露出裡面參差不齊的籬笆。
“浩子,好些了?”隔壁的二嬸挎着個竹籃從門口經過,籃子裡裝着半筐野菜,綠油油的像是剛挖回來的。她穿着打滿補丁的藍色土布褂子,袖口磨得發亮,看見秦浩,臉上堆起樸實的笑容。
“好多了,二嬸。”秦浩笑着點頭回應。
“這就好,年輕人體格就是禁折騰。”二嬸絮絮叨叨地說着。
秦浩繼續往前走。一路上遇到不少村民,有扛着鋤頭下地的,有坐在門口納鞋底的,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在泥地裡追逐打鬧,臉上糊得髒兮兮的,笑聲卻清脆響亮。
走到村口的隊部時,一個穿着深藍色幹部服的老人正蹲在門口抽旱菸,看見秦浩路過,連忙磕了磕菸袋鍋子站起身:“浩子,你來一下。”
這是小雷家的老支書,在村裡威望很高。他走了過去:“老叔,您找我?”
老支書把他拉進隊部,屋裡陳設簡單,一張掉漆的木桌,兩把長凳,牆角堆着幾捆文件。老支書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信封邊緣有些磨損。
“老叔下午有點事情走不開。”他把信封遞給秦浩:“你幫我把這封信送給山背大隊的楊主任。”
秦浩接過信封:“您放心,我一定送到。”
“機靈點兒,別弄丟了。”老支書又叮囑了一句。
“知道了。”秦浩把信封揣進懷裡,反正閒着也是閒着,去山背大隊一趟正好能熟悉熟悉環境,便爽快地答應下來。
從小雷家到山背大隊有三四里地,一條蜿蜒的土路穿過多片稻田。秦浩沿着土路慢慢走着,腳下的泥土溼潤鬆軟,帶着雨後的潮氣。
路兩旁的稻田裡,稀稀拉拉地水稻,東倒西歪,稀稀疏疏地立在地裡。
秦浩停下腳步,皺着眉打量着這片田地。他記得原主的記憶裡,小雷家的地其實還是不錯的,土壤肥沃,灌溉也方便,可眼前這景象,實在讓人不敢恭維。秧苗長得參差不齊,高的已經快沒過腳踝,矮的纔剛露出水面,葉片上還帶着枯黃的斑點,明顯是缺水缺肥的樣子。
“這哪是種地,簡直是糊弄鬼呢。”
不過這種情況倒也正常,現在吃的是大鍋飯,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誰肯賣力幹活?反正糧食收多收少都是公家的,自己也落不到好處,反倒不如省點力氣。
他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在這種“幹好幹壞一個樣”的社會風氣下,大家都養成了偷懶耍滑的習慣,小雷家能不窮嗎?
走了約莫半個小時,山背大隊人民公社的青磚瓦房終於出現在視野裡。相比於小雷家的土坯房,這裡明顯氣派了不少,大門上方掛着“山背大隊人民公社”的牌子,漆成紅色的字跡有些褪色,卻依舊醒目。
秦浩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頭一看,一男一女正從遠處跑過來。那男孩約莫十七八歲,穿着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袖口捲到胳膊肘,露出細瘦卻結實的小臂,臉上帶着幾分倔強和焦慮。
女孩比他稍大些,梳着兩條麻花辮,額前的碎髮被汗水打溼,貼在臉上,眼神裡滿是擔憂。
秦浩心裡一動——這不是宋運輝姐弟嗎?
視線交錯的瞬間,宋運輝下意識地拉住姐姐的手,腳步不停,搶先一步衝上公社門口的臺階。
宋運萍被弟弟拉着,踉蹌了一下,回頭衝秦浩抿了抿嘴,投來一個抱歉的眼神。
秦浩看着他們匆匆上樓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他走上二樓,路過一間辦公室時,聽到裡面傳來爭吵聲。他停下腳步,透過半開的門縫往裡看,只見宋運輝姐弟正站在辦公桌前,對面坐着一個乾瘦的老頭,正是小雷家的“老猢猻”。這老小子爲人刁鑽刻薄,像只成精的老猴子,所以村裡人都叫他老猢猻。
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幹部服,領口敞開着,露出鬆弛的脖頸,正用手指着宋運輝姐弟,唾沫橫飛地訓斥着:“社會主義的大學就不是給你們這樣的人上的。”
宋運輝氣得臉通紅,嘴脣哆嗦着:“政策上說了,憑考試成績錄取,憑什麼要看成分?”
“政策?政策也是我們這些幹部來執行的!”老猢猻拍着桌子,聲音尖利:“我說不行就不行,趕緊走,別在這兒耽誤我辦公!”
宋運萍拉了拉弟弟的胳膊,眼圈泛紅,卻強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來。
秦浩收回目光,心裡冷笑一聲。這老猢猻跟他家還沾點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可爲人實在不怎麼樣,一門心思就想着整人,村裡誰家沒被他刁難過?前幾年運動風緊的時候,他靠着整人爬上去過幾天好日子,可現在政策風向變了,像他這種人早就被邊緣化了,也就是敢在宋運輝姐弟這種沒背景的年輕人面前耍耍威風。
秦浩沒有進去摻和,他還有正事要辦。他徑直走到走廊盡頭的主任辦公室,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屋裡傳來一個沉穩的男聲。秦浩推開門走進去,辦公室比老猢猻那間寬敞不少,角落裡放着一個暖水瓶,桌面收拾得很整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辦公桌後看文件,穿着筆挺的幹部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着幾分嚴肅。
“楊主任您好,我是小雷家的。”秦浩微微欠身,做了個自我介紹,然後從懷裡掏出信封遞過去:“這是我們村雷書記讓我交給您的信。”
楊主任放下手裡的文件,接過信封拆開,抽出裡面的信紙快速掃了一遍。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臉色也沉了下去,把信紙往桌上一拍:“你們小雷家去年的公糧就沒交全,現在倒好,還反過來向大隊要糧食?你們老支書呢?他自己怎麼不來?”
秦浩暗自翻了個白眼,總算明白老支書爲什麼自己不來了——分明是怕捱罵,才把他推出來當擋箭牌。
他定了定神,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爲難:“楊主任,您別生氣。我們老支書前幾天上山檢查水渠,不小心摔斷了腿,本來是打算拄着拐親自來的,被我們硬生生勸下來了。您也知道,我們小雷家偏,這一來一回山路不好走,萬一再出點什麼事,可就麻煩了。”
他說得情真意切,眼神誠懇,楊主任的臉色果然緩和了些。他端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嘆了口氣:“不是我說你們小雷家,總向大隊伸手也不是辦法啊。就不能想想辦法,把糧食產量搞上去?”
這話原本只是楊主任隨口發的牢騷,發泄一下心裡的不滿,沒想到秦浩卻突然站直了身體,表情變得無比鄭重:“楊主任,不是我們不想把糧食產量搞上去,關鍵是政策不允許啊。”
楊主任愣了一下,放下搪瓷杯,疑惑地看着他:“政策怎麼就不允許了?你說說看”
秦浩清了清嗓子,組織了一下語言:“您看啊,現在咱們實行的是大鍋飯,幹多幹少一個樣,幹好幹壞一個樣。社員們下地幹活,出工不出力,反正到了月底都是拿那麼多工分,分那麼多糧食。誰要是賣力幹活,不光得不到好處,還得被人笑話傻。長此以往,誰還有心思好好種地?糧食產量怎麼可能上得去?”
楊主任臉上的漫不經心漸漸消失,他沉默了片刻,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那你說說,要什麼樣的政策才能讓小雷家富起來?”
秦浩卻故意賣了個關子,攤了攤手:“我說了也沒用,估計連您這關都過不去。”
“你這小子,還跟我賣起關子來了。”楊主任被他逗樂了,臉上的嚴肅散去不少:“有話就說,別藏着掖着,我還就不信有什麼話是我聽不得的。”
秦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分田到戶。”
楊主任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小同志,你這個思想很危險啊!分田到戶那是資本主義的一套,是在走回頭路!”
秦浩不慌不忙的道:“楊主任,現在這個社會風氣您應該很清楚,吃大鍋飯,誰還會真正賣力氣?反正都是公家的,偷懶的佔便宜,賣力氣的吃虧,時間久了誰還願意賣力氣?”
楊主任皺眉問:“可分田到戶那不成資本主義,老百姓一下成地主了?這哪裡行?”
秦浩笑了笑:“楊主任,就村裡分的那一畝三分地,能養活一家人就算不錯了,怎麼就成地主了?再說了,就現在這風氣,就算是分田到戶,也有大把的人不同意,我也就這麼一說,您就這麼一聽,出了這個門我可不認,別回頭給我扣個挖社會主義牆角的帽子,我腦袋小可戴不下來。”
楊主任被逗樂了:“放心吧,現在不流行那套了,給你扣帽子那批人都靠邊站了。”
說完頓了頓,楊主任又問:“那你說說,如果讓你帶領小雷家發家致富,你會怎麼做?”
秦浩只說了一句:“分田到戶,上交公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
楊主任嘴裡咀嚼着秦浩的話,越琢磨越覺得有意思:“對了,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小同志你怎麼稱呼呢。”
“雷浩”
楊主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行吧,你先回去吧,回頭等你們老支書腿好了,讓他來我這一趟,我有事情跟他說說。”
秦浩起身告辭,推開門走出辦公室,剛下到二樓樓梯口,就看到宋運輝姐弟倆從旁邊的辦公室裡走出來。宋運輝低着頭,拳頭攥得緊緊的,肩膀微微顫抖,顯然氣得不輕。
宋運萍眼圈紅紅的,臉上滿是失落和疲憊,看到秦浩,她愣了一下,隨即低下頭,拉着弟弟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