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懶洋洋地灑在養豬場後那間孤零零的小磚房上,空氣裡瀰漫着揮之不去的豬糞味和草料發酵的氣息。
宋運輝剛把最後一桶飼料倒進食槽,擦着汗回到小屋門口。
就見一輛三輪車正往山上緩慢駛來,一個工人在前面騎,一個在後面推,看樣子車上的東西應該挺重的。
再仔細一看秦浩也在幫忙推車。
宋運輝正打算上前幫忙,結果跑到近前一看頓時傻眼了,整整一車都是破破爛爛的電子元件,有些還能隱隱看出電視機的框架來。
“浩哥.你該不會是打算修電視了吧?“宋運輝嚥了口唾沫,聲音都有些發顫。這可比收音機高級多了,他長這麼大,只在公社大院裡見過一臺黑白電視機。
秦浩一邊推車一邊衝他咧嘴一笑:“怎麼?怕我技術不過關?“
宋運輝撓了撓頭,老實巴交地說:“可我聽說電視機的技術很複雜,很多零件咱們國內都沒法生產“
“不是沒法生產,而是產量低,價格高,質量也不如國外,所以大多數電視機的核心零部件都是用的國外品牌。“
宋運輝恍然:“原來是這樣。“
他蹲下身,好奇地摸了摸那些鏽跡斑斑的零件:“不過修電視機應該比修收音機難很多吧?浩哥這手藝你是在哪學的?“
秦浩笑了笑:“技術這個東西嘛,就是一層窗戶紙。電視機的構造是比收音機複雜點,多了圖像處理的部分,但說到底也沒啥稀奇的。我又不是從頭造一臺,咱這是‘修舊利廢’,核心原理懂了,哪個板子燒了、哪個零件短路了,找到換掉就行。就跟給人看病一樣,不是非得知道五臟六腑怎麼長的,關鍵是把害病的那個地方揪出來處理掉。你要是有興趣,我也可以教你。“
宋運輝心動了。雖然他不清楚秦浩修收音機掙了多少錢,不過從對方去他家蹭飯動不動就拿好東西來看,肯定不是一筆小數目。現在姐姐去上大學了,家裡少了一個勞動力,他在山背大隊養豬,一個月也就那麼點工分,根本就不夠花的。而且他明年也要上大學了,到時候家裡的壓力就更大了。
“浩哥,這個難不難?我……我就怕我太笨了學不會,耽誤你太多功夫。“宋運輝小心翼翼地問。
秦浩樂了:“你還笨呢,你可是靠自學考上全縣第一的,修理電器說白了,只要搞懂了基本電路原理,剩下的就是熟能生巧的手上功夫!“
宋運輝有些不好意思:“不會耽誤浩哥你太多時間吧?“
秦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把你教會了,不也能幫我幹活?“
兩人合力把一堆破銅爛鐵,搬進了那間瀰漫着豬場特有氣息的小屋。
接下來的幾天,小屋儼然成了一個奇特的作坊。
秦浩開始在這堆廢墟里“淘寶”,像庖丁解牛般熟練地拆解着一臺臺報廢電視機的“屍體”,動作麻利而精準。
他指揮着宋運輝小心地清理每一個可能還能使用的零件,行輸出變壓器、高頻頭、集成塊、電阻電容……
一些燒燬焦糊的板子被挑出來丟在一邊,這些看起來報廢的東西其實也能用,不過處理起來比較費時費力,不到實在沒招了秦浩都懶得用。
那些看起來還能搶救的零件分類擺放。
宋運輝在一旁看得眼花繚亂,卻也學得無比認真,負責幫忙擰螺絲、清洗板子上的積灰、把秦浩挑出來的“良品”收集歸類。
秦浩一邊幹一邊講解:“瞧,這塊是電源板,主要給整個機器供電;這堆是高頻頭和中頻通道,負責接收和解調信號;這是場掃描和行掃描板,管圖像上下左右怎麼顯示的。最麻煩的是顯像管屁股後面這堆,是管尾板和高壓包,電壓老高了,通電的時候千萬別碰。”
宋運輝拼命點頭,努力把每一個名詞和實物對應起來。
就在小屋的零件堆幾乎要漫到牀沿時,吳站長再次駕臨,這次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捧出一個大紙箱,裡面赫然是一套嶄新的顯像管和一個顏色時興的電視機外殼!
宋運輝看着那光潔如鏡的顯像管,屏住了呼吸,這玩意兒太金貴了!
“小雷同志,這東西我可是豁出老臉弄來了。”吳站長壓低聲音,緊張得額角冒汗:“拜託了,我兒子的終身大事,可就看你這一哆嗦了!三天,說好了啊!”
他反覆叮嚀了好幾遍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秦浩的臉色也難得地正經起來。將新顯像管被極其小心地嵌入新外殼。
秦浩利用廢舊電路板上拆下的“良品”以及吳站長送來的一些新配件,開始重新組合。電烙鐵持續發出“滋滋”的輕響和松香的焦糊味,在熾熱的燈泡下散發着獨特的氣味。
他的手指在密集的元件中飛舞,焊接、連接、調試電路板。
有時一個焊點需要焊好幾次才能完美,有時某個測試電壓不對,需要反覆檢查通路。宋運輝變成了最專注的學徒和最得力的助手,遞工具、幫忙固定板子、用萬用表測量一些基本電壓,眼睛瞪得發酸也不願錯過任何一個步驟。
狹小的空間裡,只有電烙鐵的聲音、兩人偶爾簡短的交流和機器的低鳴。
終於,一個內部煥然一新的電視“軀殼”誕生了,所有組件被完美地整合進那個嶄新的外殼裡,後蓋也被嚴絲合縫地裝上。
三天後,吳站長几乎是掐着點衝進了養豬場。看着那臺煥然一新的電視機,臉上的皺紋都笑成了一朵菊花。
“哎呀呀!成了!真成了!小雷師傅,你真是這個!”他激動地豎起大拇指,迫不及待地示意秦浩通上電試試。
插頭插入簡陋的拖線板,開關按下。一陣輕微的嗡鳴後,電視機屏幕……亮了!然而,並沒有出現預期的畫面,屏幕上只有密密麻麻、閃爍不停、令人眼花繚亂的白色雪花點,伴隨着嘩嘩的噪音。
“哎?這……這是咋回事?”吳站長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提到了嗓子眼。
秦浩早有預料,淡定地解釋道:“吳站長別急。信號源是好的,機器內部通道應該也通了,雪花點是高頻噪聲。這說明信號接收沒問題。”
“天線!咱沒裝天線,接收不到電視臺發射的信號,所以纔沒有圖像。”
吳站長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對!對對對!瞧我這腦子!還沒安天線呢。”
隨後又搓着手陪笑道:“小雷師傅,你看……一事不煩二主,你修都修得這麼好了,好人做到底,再受累跑一趟我家,幫我把這天線也給裝上。”
秦浩聞言,眉頭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臉上顯出恰到好處的爲難:“吳站長,你看我這兒……還有這麼多活兒壓着呢,耽誤不得啊……”
吳站長是何等精明的社會人,立馬心領神會。他飛快地從內側口袋裡摸出幾張糧票,不由分說地塞進秦浩手裡:“小雷師傅,我懂!技術活兒,不能白辛苦!這點糧票您拿着,全當是耽誤您功夫的補償了!一定幫幫忙!”
宋運輝一看,好傢伙,三張面額十斤的全國糧票!三十斤大米啊!一家三口省着點吃夠一個月的伙食了。
秦浩嘴上連連客套着:“哎呀,這多不好意思……吳站長您太客氣了……”
手指卻靈巧地一翻,那幾張寶貴的糧票就無比自然地滑進了他的褲兜深處,整個過程絲滑流暢,堪稱魔術手法。
“行吧,既然吳站長這麼有誠意,我這兒再忙也得給您挪出點時間不是?”
“好好好!那太好了!”
當晚,就在宋運輝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睡時,秦浩推門進了屋,手裡還拎着一瓶高級麥乳精和一個用草繩拴着足有兩斤重的後腿肉!那肥厚的肉膘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誘人的油光。
秦浩把那塊沉甸甸的肉在宋運輝面前晃了晃,發出結實的“啪嗒”聲:“正好明天去你家‘蹭飯’,這兩斤豬肉,夠咱哥倆好好打頓牙祭了!你媽做那紅燒肉可是一絕!”
一股濃烈的肉香彷彿已經鑽進了宋運輝的鼻腔,刺激得他口腔裡唾液瘋狂分泌。
他的肚子不爭氣地咕嚕叫了一聲,臉上頓時燒得通紅。天爺啊!兩斤豬肉!他們家過年都沒有這麼奢侈過。
此時此刻,宋運輝腦海裡就只有一個念頭:學,一定要拼命學會這門手藝。
……
秦浩的小日子自然是越過越滋潤。細糧白麪已經成了主食,偶爾的肉香味更是從他家那破敗的土牆縫裡頑固地鑽出來,飄蕩在小雷家上空。
雷四寶經常被饞得半夜睡不着覺,心裡的妒火越燒越旺,簡直像是被放在火上烤。憑什麼?憑什麼大家都窮得恨不得舔鹽罐子,就這小子過的跟地主老財似的?
可是,據他觀察,壓根沒見到這小子去田裡摸泥鰍黃鱔,他哪來的錢買這麼多好吃的?那麼多糧票肉票又是哪來的?
不甘心!雷四寶一萬個不甘心!他幾次三番想要跟蹤秦浩,看這小子到底在搞什麼鬼。可秦浩這傢伙彷彿後腦勺長了眼睛,滑溜得跟泥鰍似的,每次都能在某個拐角或者岔路口把他甩得無影無蹤。
他想再去舉報,可沒有半點真憑實據,再去公社瞎咋呼,要是沒查出來,弄不好連老支書都保不住他。
這口氣憋在心裡不上不下,整日抓耳撓腮,正愁得蹲在牆角快要長蘑菇,一擡頭,恰好看見老書記,揹着手,佝僂着腰,滿臉憂思地從小路上走過。
一道歪主意如同毒蛇般瞬間鑽入雷四寶的腦海。他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骨碌爬起來,換上一副苦大仇深又帶着委屈的表情,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老支書跟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聲淚俱下地開始了他的表演:
“老叔啊!您可要給咱小雷家老少爺們做主啊!您看看!您擡頭看看!咱們小雷家,哪家不是窮得叮噹響?大老爺們兒連媳婦兒都討不上!可您看看雷浩那小子……整天吃香喝辣,細糧白麪管夠,時不時吃頓肉,他哪來的錢和票?這裡頭指定有貓膩啊!老叔!咱可不能讓他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要不……我再去公社反映反映?”
老書記也是人老成精了,哪能不知道雷四寶是想拿他當槍使,不過轉念一想最近那小子日子的確過得闊了。
要是能帶領大傢伙一塊致富,他這個當書記的,也能對鄉親們有個交代。
想到這裡,老支書壓下心中對雷四寶的鄙夷,沉聲警告道:“四寶,你少給我動那歪心思!一肚子壞水!再去給我瞎告狀,惹是生非,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雷四寶滿臉不忿:“老書記你偏心,都是鄉里鄉親的,憑啥他吃精米白麪燉肉,俺們就只能吃紅薯稀飯就鹹菜。”
老支書沒好氣道:“蠢貨,你把他告了,頂多他跟着咱們一塊吃紅薯鹹菜,對你有什麼好處?要是能讓他帶着大傢伙一塊致富,你不也能吃上燉肉了嗎?”
“就怕人家不願意。”
“行了,這事你就不要管了,我去跟他談。”
“那要是談不攏呢?”
老書記瞪了一眼雷四寶:“你以爲誰都跟你似的只會打小報告?浩子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他不會不顧鄉親們死活的。”
這天下午,老書記就來到秦浩家,簡單寒暄了幾句後,語重心長的道。
“浩子,你看咱們小雷家現在窮成這個樣子,我這個當書記的真是愧對大傢伙啊……”
秦浩靜靜看着老書記的表演,就是不接話。
老書記眼見秦浩不爲所動,假裝擦了擦眼淚。
“浩子,你也是咱們小雷家的一份子,你看你現在日子越過越好,俗話說得好,一個人好不算好,你看是不是能帶領鄉親們一塊致富?”
秦浩一陣冷笑:“老書記,您還記得上次雷四寶他們是怎麼出賣我的嗎?我可不想再被這幫白眼狼背刺了。”
“是,上次的事是四寶他們的錯,我已經狠狠批評過他們了,你要實在不解氣,你再揍他們一頓,這次我絕對不攔着。”老書記恨鐵不成鋼的道。
秦浩沉吟片刻:“老書記,其實你要真想帶領鄉親們脫貧致富,很簡單,直接分田到戶就是了,像現在這樣吃大鍋飯,全村都是懶漢,就算是給他們一座金山,他們也懶得挖。”
“分田到戶?這……這政策上不允許,是要坐牢的啊。”
“您這前怕狼後怕虎的,那我也沒招,反正法子我已經告訴你了。”
老書記一時語塞,最後只能嘆息着離開,背影顯得格外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