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穿過半開的窗,帶來京洲化工特有的複雜氣味,在招待所略顯簡陋的單間裡徘徊。
宋運萍坐在鋪着素色牀單的牀頭,望着窗外廠區零星的光點出神,溫婉的臉上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思。
房門被推開,秦浩走了進來,脖子上還搭着毛巾。見妻子這副模樣,不禁暗自好笑,一邊擦着溼漉漉的頭髮,一邊調侃道:“還在爲小輝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情遺憾呢?”
宋運萍回過神來,沒好氣地白了秦浩一眼:“說真的,拋開她家裡那一攤子事不談,這小程姑娘是真心不錯。你看那眼神,乾乾淨淨的,性子也單純天真。可惜啊……攤上那麼一對兄嫂,真是……太不像樣了。”
秦浩走到她身邊坐下,寬厚的手掌自然地將她攬向自己:“不只是她兄嫂。她那對父母也不是省油的燈,最關鍵的是,程開顏她本身。心思太簡單了,說白了就是沒主見,耳根子軟。她的世界很小,她的認知也有限。以小輝的學歷、能力、眼界,京洲化工遠遠不是他的極限!他的舞臺會更大,走得會更遠。如果現在和程開顏好上,將來會怎樣?程家全家——父母連帶她那個貪得無厭的哥哥嫂子——都得像螞蟥一樣,扒在小輝身上吸血!他能應付得過來嗎?整天疲於應付這種家長裡短的破事,哪裡還有精力去攀更高的山峰?”
過了好一會兒,宋運萍才重重嘆出一口氣,像是卸下了某種負擔:“唉……你說得對。京洲化工只是小輝的起點。他還有更大、更高的舞臺要去施展,至於小程……就當是……有緣無分吧。希望她以後……能遇到個真正合適她的男孩。”
秦浩心中暗暗鬆了口氣,“排雷”工作總算初見成效。
然而,他這口氣顯然鬆得太早了。宋運萍緊鎖的眉頭突然鬆開,眼中亮光一閃,:“哎!等等!我們是不是把另一個姑娘給忘了?!”
“不是還有個劉啓明嗎?”
“咳!”秦浩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對上宋運萍那雙充滿期待的眸子,只能無奈扶額。
果然,第二天一早,吃過招待所食堂還算可口的白粥饅頭後,宋運萍就拉着秦浩直奔京洲化工的圖書館。她打探得清楚,劉啓明今天值班。
圖書館厚重的木門後,瀰漫着熟悉的紙張與油墨氣味。宋運萍拽着秦浩躲在一個正對着圖書館管理員工作臺的書架後面,像做賊似的,只探出半張臉,屏息凝神地觀察。
“看!那個……那個是不是劉啓明?”宋運萍壓得極低的聲音裡透着興奮,輕輕拽了拽秦浩的衣角,示意他順着自己的視線看過去。
工作臺後面,劉啓明穿着一身素淨的工作服,短髮利落,皮膚白皙,正低着頭專注地整理着歸還的書籍。她神情平靜,帶着一股書卷氣,確實不同於程開顏的那種單純嬌憨,有種清冷自持的美感。
宋運萍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越看越是滿意,忍不住小聲喟嘆:“長得真好看啊,小輝這眼光還真不錯。”
秦浩俯身湊在她耳邊,壞笑着低聲拆臺:“你確定是眼光好?不是單純‘顏控’?長得不好看的,估計都入不了你弟的法眼?”
“去!”宋運萍立刻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小輝纔沒那麼膚淺呢!小輝看重的肯定是氣質涵養!”
正當夫妻倆在書架後“潛伏”觀察時,圖書館門口的光線一暗,一個穿着筆挺白襯衫、梳着油亮分頭的身影走了進來,正是虞山卿。
起初,劉啓明並未擡頭,依舊專注着手上的工作。虞山卿也沒立刻上前,只是在書架區裝模作樣地轉悠了一會兒,纔拿着一本厚厚的化工書籍,走到了工作臺前。
兩人開始低聲交談。一開始,氣氛明顯不對。劉啓明神情冷漠,帶着顯而易見的怒意和失望,像是在質問着什麼。
虞山卿則顯得有些慌亂,不斷壓低聲音解釋,雙手還在輕微擺動,試圖安撫。
漸漸地,或許是虞山卿的巧舌如簧發揮了些作用,劉啓明雖然沒有笑,但冷漠褪去了不少,偶爾還會點一下頭。虞山卿則暗暗鬆了口氣,臉上重新掛起了他那標誌性的、弧度恰到好處的溫和笑容。
書架後的宋運萍看得清清楚楚,小嘴微張,臉上寫滿了驚愕:“這個小劉有男朋友了?那小輝豈不是要橫刀奪愛?”
秦浩看着妻子這緊張兮兮的模樣,實在沒忍住,噗呲笑出聲來:“‘橫刀奪愛’?萍萍,你覺得小輝能搶得過人家嗎?”
宋運萍臉上的失落感更濃了:“那我們這趟……豈不是白來了?一點進展沒有。”
秦浩看着妻子失落的樣子,心中卻一片輕鬆。排除程開顏這顆帶着巨大家族隱患的“雷”,順帶把劉啓明也給排除在外了,目的已經超額完成。
“沒白來。至少確認了我們小輝同志身心健康,暫無情感負累,一心撲在事業上多好?放心,他年紀輕輕的,有學歷有能力,前途無量,還怕將來找不到合心意的對象?沒準到了京城,部委哪個老領導家的才女就瞧上他了呢?”
宋運萍依舊有些不甘:“唉,說得也是……可爸媽在家天天唸叨呢,想早點抱上孫子……”
秦浩脣角勾起一抹壞笑,故意湊到宋運萍敏感的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耳廓:“抱孫子……有什麼難的,外孫也是孫嘛。”
宋運萍先是茫然,等看到丈夫促狹的眼神,瞬間明白過來,臉頰“刷”地一下變得通紅,像熟透的蘋果。
她又羞又惱,揚起小拳頭不輕不重地捶了他胸口一下:“討厭!你瞎說什麼呢!”
兩天後,黑色的皇冠轎車駛離京洲化工廠區,宋運輝站在廠門口揮手告別。
臨行前,秦浩藉着和尋健翔最後道別的機會,看似隨意地提了一句:“大尋,說真的,要是哪天在這邊覺得幹得沒意思了,或者想換個大點的舞臺闖闖,隨時找我。”
尋健翔聞言,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咧嘴露出招牌式的爽朗笑容,大手一揮:“嘿!謝了浩哥!好意心領啦!不過我現在擱這兒待着挺好的,都習慣了!老老少少都熟,舒坦!真要讓我去你那麼大公司規規矩矩穿西裝打領帶,那還不憋屈死我啊?”
秦浩見他如此,也不強求。
“成,你開心就好。不過大尋,最近兩年……風聲有點緊。記住我一句話:不管遇到什麼事兒,遇事先憋三分!想想後果,衝動是魔鬼。”
尋健翔先是有點摸不着頭腦,不過從小沒感受到家庭溫暖的他,還是心裡一暖。於是收起嬉皮笑臉,認真點了點頭:“嗯!浩哥你放心,我記住了!遇事多想想,絕不瞎逞能!”
另一邊,宋運萍也拉着弟弟的胳膊再三囑咐:“小輝,工作再忙也得顧着自己,身體是革命的本錢!還有……也別就一門心思全撲在工作上,工作不是生活的全部……遇到真正性格好的姑娘,也是可以接觸看看的嘛。”
“不過那個……小程就算了吧。她是個好姑娘,可她們家那個情況……水太渾了,你應付不來,弄不好就要牽扯你太多精力,不值當。”
宋運輝推了推眼鏡,臉微紅:“姐!本來我跟小程……就沒什麼特別的關係!是你們偏要去她家吃飯……”
車輪轉動,京洲化工漸漸消失在視野中。秦浩並沒有直接帶宋運萍回老家,而是方向盤一轉,奔向了更加繁華的上海灘。
接下來的幾天,夫妻二人難得地享受了一段純粹的休閒時光。他們在熙熙攘攘的南京路上閒逛,在外灘感受着黃浦江的風與兩岸迥異的景象。
之後還抽空去了“人間天堂”杭州,在波光粼粼的西湖邊漫步,在靈隱寺幽靜的古剎裡感受一份寧靜。又在精緻秀麗的蘇州園林間穿梭,感嘆着匠人的巧奪天工。
這一路,既是購物遊玩,也算是一種微小的“補償”——補償宋運萍在京洲“無果”的弟弟親事考察之旅。
當他們的車終於駛回熟悉的山背大隊村口時,眼前的景象已經煥然一新。
宋家原先那幾間低矮破舊、一到雨天就滴滴答答的土坯老房子,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棟在村裡顯得格外“扎眼”的三層歐式小洋樓。
白色的外牆,深紅色的坡屋頂,方形的立柱門廊,擦得鋥亮的透明玻璃窗……在周圍一片磚瓦房和土坯屋的映襯下,簡直鶴立雞羣。
小洋樓前面圍了一圈矮矮的鐵藝欄杆,圈出一個小院。只可惜,這頗具情調的歐式小院,已經被勤勞一輩子的宋母“物盡其用”了——原本該種植觀賞花木的空地,此刻一小畦一小畦整齊地栽着綠油油的青菜、豆角;另一邊,一個用竹籬笆簡單圍起來的區域裡,正散養着七八隻毛色各異的雞,正悠閒地刨着食,給精緻的小院平添了幾分農家本色,整體格調略顯“混搭”。
不過,在山背大隊這樣的地方,這樣一棟建築本身,就足夠成爲全村甚至十里八鄉的焦點。
幾乎每天都有路過的村民忍不住停下腳步,隔着欄杆好奇地指指點點,目光裡充滿了羨慕和嚮往。
不少人心裡都在琢磨着同一個念頭:乖乖!這得花多少錢?等老子有錢了,高低也得建一棟這樣的!那才叫氣派!
看到女兒女婿回來,宋父宋母高興得合不攏嘴,連忙張羅了一大桌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飯菜。
燉得爛爛的紅燒肉、新鮮河魚、自家散養雞下的蛋炒的土雞蛋、碧綠爽口的時蔬……滿滿當當,充滿了家的味道。
餐桌上,話題自然不可避免地轉到了遠在京洲的宋運輝身上。
“小輝在那邊怎麼樣?身體好不好?工作順心不?”宋母一邊給女兒女婿夾菜,一邊連珠炮似地發問,眼神裡全是關切。
宋運萍深知父母對弟弟婚事的期望,爲了避免他們期望落空繼而失望,她刻意隱去了程開顏和劉啓明的事情,只揀着讓老兩口開心的事情說。
“爸、媽,你們放心吧。小輝好着呢!工作也很順利,他前陣子參與了一個特別重要的化工設備引進項目,那可是關係到咱們國家化工技術突破的大事!他在技術討論上露了臉,被部裡的領導都點名表揚了!廠裡現在特別看重他!”
宋父雖然不善言辭,聽着女兒的話,佈滿皺紋的臉上也忍不住露出欣慰的笑容,默默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宋母更是喜笑顏開:“哎喲!好!好啊!小輝可真有出息!”
說着還一個勁地給秦浩倒酒:“阿浩啊,多虧了你一直照應着他!”
一家人正其樂融融地吃着飯,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爽朗的大嗓門:“哈哈!浩子回來啦!我說怎麼這麼熱鬧!”
話音未落,穿着一身軍裝的雷東寶,就毫不客氣地自己推門進來了,臉上堆滿了笑,手裡還提溜着兩個油紙包——顯然是現成的滷菜。
宋父趕緊笑着招呼:“東寶來得正好!快坐下,添雙筷子,一起喝點!”
雷東寶屁股剛挨着凳子坐下,宋母就給他添上了碗筷酒杯。
雷東寶也不客氣,拿起筷子就夾了一大塊紅燒肉塞進嘴裡,吃得滿嘴油光。
秦浩放下酒杯,慢悠悠地斜睨了他一眼,帶着點調侃:“瞧你這春光滿面的樣子,眼角的褶子都能夾死蒼蠅了。撿着金元寶了?還是攀上高枝兒了?別憋着,說來聽聽”
雷東寶嘿嘿一笑,嚥下嘴裡的肉,得意地露着兩排大白牙:“浩子你的法子還真管用,之前縣裡不是不給我們小雷家貸款嘛,我就去了市裡的銀行,結果市裡的銀行也不給貸,我又去了省裡,還真別說把資料遞上去之後,真就貸到了款,我們現在所有的資金流水走的都是省裡的銀行,利息也比縣裡的低,現在縣裡的銀行求着我貸款,我都不貸了。”
說到這裡,雷東寶頓了頓:“對了,最近縣裡不是在搞什麼股份制改革嘛?縣電線廠已經快要經營不下去了,縣裡在找人承包,可是找了一圈都沒找到合適的人,徐縣長的意思是想讓我們小雷家把這個擔子接下來。”
秦浩有些驚訝:“可以啊東寶,都學會兼併了,有進步。”
雷東寶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浩子,你就別寒磣我了,我這次來就是想問問你,這事能不能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