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溪木鎮,捲土重來 稀稀拉拉的小雨,如同細密的銀針,悄然從天穹灑落,浸潤着鱗土裂道略顯荒蕪的土地,空氣裡瀰漫開一股溼潤的泥土氣息與雨後青草的清新芬芳。
這條蜿蜒於塞爾荒野西北部邊緣地帶的商道。
在漫長的歲月裡,一直寂寂無名,罕有商隊的車轍踏過。
主要因爲有怪物時常出沒劫掠,加之距離聯邦駐軍營地路途遙遠,安全堪憂,使得它常年門庭冷落,幾近廢棄,唯有風沙與荒草是它最忠實的伴侶。
唯有那些實在囊中羞澀、無力承擔主幹大道高昂路費的落魄小商隊,纔會在走投無路之際,抱着幾分僥倖心理,咬緊牙關,冒險選擇這條危機四伏的路徑。
然而。
自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轉折點開始,這裡的一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鉅變。
如今的鱗土裂道,雖然依舊無法與那些車水馬龍、喧囂繁華的主幹道相提並論,但也絕非當初那條人跡罕至、幾近荒蕪的羊腸小道了。
此刻。
在已被拓寬了一倍有餘的道路上,老商人馬修裹着一件厚實防水的深色斗篷,蜷縮在敞篷貨車的貨物堆旁。
冰冷的雨絲不斷鑽進縫隙,帶來陣陣寒意。
他微微側身,向着身旁那位涉世未深、臉上還帶着旅途疲憊與好奇的年輕學徒,講述着這條商道塵封已久的往事。
引擎在黑油的驅動下低沉轟鳴。
這輛由金屬與硬木打造的貨車在泥濘的道路上保持着出人意料的平穩與速度。
馬修擡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聲音在雨絲中顯得有些悠遠。
“當年啊……就在這鱗土裂道,發生了一件不可忽視的事情,動靜鬧得可不小,連好些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們都被驚動了,這才讓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有了後來的這點光景。”
年輕的學徒立刻挺直了腰背,眼中的好奇之色愈發濃郁。
伴隨着貨車在朦朧雨幕中不疾不徐、平緩前行的節奏老商人帶着一種說書人般的從容,笑呵呵地娓娓道來。
學徒聽得全神貫注,故事的原委也漸漸在他心中清晰。
二十多年前,一羣兇悍的荒野怪物整合統一,佔據了鱗土裂道這片土地,將其劃爲自己的領地。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 盤踞於此的怪物並未如傳聞中那般兇殘嗜血,屠戮或劫掠過往的商人。
恰恰相反。
它們竟奇蹟般地收斂了骨子裡的兇殘與貪婪本性,拿出了自己辛辛苦苦在荒野深處開採的粗糙礦物,以及獵獲的、帶着原始氣息的獸皮,主動向過往的人類商隊示意,願意進行公平的、以物易物的交易。
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它們甚至主動承擔起了“清道夫”的角色,清理周邊那些真正凶殘嗜血的兇獸與危險的魔物,硬生生將危機四伏的鱗土裂道,經營成了一處相對安全可靠的荒野通道。
要知道。
在這片廣袤而危險的土地上,唯有那些需要繳納高額路費和稅金的大型商道,才能享受到聯邦駐軍定期清剿周邊威脅的待遇,這是商人們用真金白銀買來的安全保障。
而這條免費的,由怪物自治的通道,其安全性竟毫不遜色,甚至在某些方面更勝一籌。
商人的天性便是敏銳地追逐利益。
敏銳地察覺到鱗土裂道的獨特價值與潛在利潤後,越來越多的商隊開始試探性地往來於此,當他們親身驗證了怪物氏族確實約束了爪牙,交易得以順利進行後,這條商道便逐漸熱鬧起來。
“可是。”
聽到這裡,年齡不滿二十、心直口快的年輕學徒按捺不住心中翻涌的疑惑。
“馬修老爹,爲什麼我們這一路上走了這麼久,連半個荒野怪物的影子都沒見着?它們不是這裡的主人嗎?”
他環顧四周荒涼的雨景,聲音裡充滿了不解。
“年輕人,別心急,耐着性子聽下去。”
老商人呷了一口隨身攜帶的熱茶,繼續用他那飽含滄桑的語調,描繪着故事的轉折。
就在鱗土裂道日漸繁盛,商旅往來絡繹不絕,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之際。
此地名義上的擁有者——鐵棘子爵,那顆被領地繁榮景象撩撥得蠢蠢欲動的心,其貪婪也隨之急劇膨脹。
他加重了鱗土裂道對往來商人的稅收,盤剝的力度令人咋舌。
同時,他開始將貪婪的觸角伸向了那些盤踞此地、維持着通道秩序的怪物氏族,向它們索取高額的稅金,彷彿那些怪物是他的佃戶一般。
學徒皺起眉頭,疑惑道:“您的意思是,是鐵棘子爵逼走了那些荒野怪物?”
“是的,不過,更準確地說,是怪物們殺死了鐵棘子爵,然後主動放棄了鱗土裂道。”
聽到這個回答,學徒臉上的困惑更深:“這……這不對吧?”
“貴族尊貴,身份顯赫,爲什麼要親自涉險,來到這危機四伏的荒野之地?”
“那些荒野怪物,就算再兇悍,又憑什麼能殺死一位身邊必有重重精銳護衛拱衛的貴族老爺?我無法理解。”
看着學徒臉上那滿是不解、混合着驚愕的神情,老商人的嘴角向上勾起,露出了一個極其滿意的微笑。
他格外享受年輕人因未知而流露出的情緒波動。
尤其是期待看到對方得知真相後那副震驚與錯愕的表情,這總能給他這個講述者帶來一絲愉悅,彷彿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老商人慢悠悠地抖了抖雨衣上積聚的水珠,水滴噼啪落下。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他的敘述。
爲了歷練自己的繼承人,讓未來的領地掌舵者積累功勳與威望,鐵棘子爵將其派遣至這片荒野之地,隨行的還有包括鍊金魔像在內的衆多家族精銳護衛。
這支隊伍陣容強大,目的明確。
——以武力爲後盾,與那些不識擡舉的怪物氏族進行一場談判,迫使其接受子爵的意志,乖乖繳納那筆天價的稅金。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事情的發展徹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想。
那看似普通的怪物氏族的背後,竟矗立着三條少年龍! 惡龍天性高傲而暴戾,豈能容忍人類的敲詐勒索? 它們瞬間撕破了虛僞的和平假象,悍然襲殺了貴族子嗣,隨後帶着整個怪物氏族揚長而去,消失在荒野深處。
鐵棘子爵聞訊震怒,不惜重金招募了一支強大的狩龍團,親自率隊深入荒野追擊。
然而,這支隊伍最終卻如同石沉大海,再無音訊。
知曉此事的人們私下裡普遍認爲,是那三條惡龍將鐵棘子爵連同他的狩龍團一併反殺殆盡。
惡龍生存的環境固然險惡,常招致人類的圍剿討伐,但絕無人敢輕視它們的強大凶殘。
討伐者反被屠戮殆盡的例子,爲數不少。
“一位尊貴的子爵,連同他的繼承人,在荒野中被怪物殺死……這在當時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風浪,震動了許多雷蒙公國的權貴階層。”
老商人有些感慨。
“隨後,聯邦駐軍爲了平息事態,也爲了彰顯力量,大規模出動,對鱗土裂道周邊區域進行了徹底的大掃蕩。”
“周圍的兇獸、魔物,乃至一些無辜或弱小的零散怪物氏族,幾乎都被軍隊屠戮一空,寸草不留,這場血腥的清洗,反而使得鱗土裂道周邊變得前所未有的安定,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
“而且隨着鐵棘子爵的死亡,他對此地的控制瓦解,此地原本由他收取的,令商旅苦不堪言的路費稅金也隨之煙消雲散。”
“來往的商隊不僅沒有因爲之前的殺戮而減少,反而因爲稅金的免除和安全性的暫時提升而日益增多,比怪物盤踞時似乎還要熱鬧幾分。”
學徒心中仍有疑問盤旋不去,他追問道:“可是,我們來的時候,不是明明在路口被士兵攔住,交了一筆不菲的路費嗎?”
老商人咂了咂嘴,臉上露出一絲無奈。
“那是因爲在七年前,艾伯特家族——就是鐵棘子爵的那個家族——又派人重新接管了鱗土裂道,開始重新設卡收稅,吃相比當年更難看。”
“他們的貪婪讓不少商人望而卻步,放棄了這條道路,但整體而言,鱗土裂道依然比最初繁榮不少,像我們這樣有需要的商隊,還是會選擇從這裡經過。”
艾伯特,正是已故鐵棘子爵的姓氏。
艾伯特家族在雷蒙公國內地位顯赫,根深蒂固,鼎盛時期曾出過一位權勢滔天的侯爵家主。
如今雖稍顯沒落,輝煌不再,但仍有伯爵家主坐鎮,並擁有多位子爵領主拱衛四方。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其人脈網絡之廣,利益糾葛之深,遠超尋常的伯爵家族。
細雨連綿不絕,如同扯不斷的絲線,將天地籠罩在一片灰濛濛的水汽之中。
隨着時間的流逝,這支規模不大、僅有幾輛貨車的商隊,在迷濛的雨幕中,緩緩接近了前方的路口關隘。
透過迷濛的雨絲向前凝望,一座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的小鎮輪廓漸漸清晰。
它緊挨着鱗土裂道而建,低矮的木石房屋雜亂地擠在一起,煙囪裡冒出的稀薄炊煙很快被雨水打散。
————溪木鎮。
它是隨着鱗土裂道近二十年的起起落落、日漸繁榮而逐漸從無到有地興起,主要服務於那些風塵僕僕的來往商隊、駐守在此的士兵,以及那些在荒野中刀口舔血、討生活的冒險者們。
此刻,小鎮在雨中顯得格外沉寂。
當商隊終於抵達溪木鎮時,斜織的雨絲正密密地打在哨塔尖頂的瓦片上。
六名身披帶有艾伯特家族徽記斗篷的士兵,攔在路障前。
爲首的光頭隊長眼神銳利,如同鷹隼般掃視着商隊衆人。
“老規矩!每車貨物,抽三成通行稅!”
隊長用佩刀刀鞘不耐煩地敲打着貨車的鐵欄,雨水順着他油光發亮的頭皮淌進衣領。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貪婪:“或者……你們有什麼特別捐贈?”
老商人動作利落地滑下貨車,快步走到士兵隊長跟前。
他先是恭敬地遞上蓋有雷蒙公國鮮紅印章的通行文件,接着又如同變戲法般從懷裡摸出兩瓶色澤誘人的琥珀色蜜酒。
“大人辛苦,風裡來雨裡去的,這點小意思給兄弟們驅驅寒氣,暖暖身子。”
他賠着笑臉,將蜜酒遞了過去,姿態放得極低。
光頭隊長毫不客氣,將蜜酒一把揣進自己懷裡。
老商人隨即壓低了聲音,湊近道:“聽說上個月有支商隊只‘捐’了二十金幣?”
他不動聲色地豎起三根手指,聲音壓得更低:“我們商隊小本經營,但懂規矩,願捐這個數,只求您高擡貴手,給開張足額完稅的收據就好。”
光頭隊長眯起了眼睛。
這意味着他私下能吞掉三十金幣,卻只需向子爵府上報區區十金幣的稅額。
“哈哈,懂事!”
隊長爆發出一陣大笑,用力捶了捶老商人的肩膀,然而,當他接過對方遞來的沉甸甸錢袋時,臉色卻驟然一變,聲音也冷了下來。
“不過嘛,現在行情變了!世道艱難,兄弟們開銷大!得——這個數!”
他張開五指,在商人面前晃了晃。
年輕學徒在一旁氣得渾身發抖,拳頭緊握,卻又不敢向這些武裝士兵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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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腰間明晃晃的武器,以及佇立在雨中、散發着冰冷金屬光澤的鍊金魔像,絕非擺設。
“該死的吸血鬼!貪婪的混球!”
學徒咬着牙,用幾乎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咒罵了一句,忍不住小聲嘀咕道。
“這樣比起來,還不如讓那些荒野怪物們接管這裡呢!起碼它們沒這麼貪得無厭!”
他的聲音已經壓得極低,又被淅瀝的雨聲所掩蓋,幾乎微不可聞,但以戰士敏銳的聽覺,還是鎖定了這細微的聲響。
“嗯?!”
光頭隊長猛地轉過頭,目光危險的盯着學徒:“你!剛纔!說什麼?!小雜種!有種再給老子說一遍?!”
老商人面色劇變,心中一沉,暗道不妙,已經做好了要大出血才能平息事端的準備。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幾乎凝固的剎那、
嗤啦——!!! 天空驟然傳來一陣刺耳至極、如同巨大皮革被生生撕裂般的恐怖聲響! 一道難以分辨具體色澤的身影豁然展開雙翼,在灰濛濛的雨幕間盤旋,以他爲中心,無數滴下墜的雨水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浸染,瞬間化作詭異的翠綠色。
這些綠色之雨甫一落地,便立刻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嗤嗤聲響。
陣陣帶着甜腥氣味的濃稠霧氣瀰漫開來。
離得最近的幾名低級士兵只是不慎吸入一絲,便立刻感到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幾欲當場昏厥。
幾乎在同一時刻,地面劇烈震動。
一根根佈滿帶毒倒刺、如同活物般蠕動的翠綠藤蔓,破開溼軟泥濘的土地,纏繞向周圍所有士兵的四肢軀幹。
士兵們驚恐的尖叫和怒罵聲瞬間被藤蔓絞纏的咯吱聲淹沒。
甚至連沉重的、由金屬鑄造的鍊金魔像,也被數條更爲粗壯堅韌的藤蔓瞬間裹纏、勒緊,巨大的力量讓金屬發出刺耳的呻吟,轉瞬間就被裹成了巨大的、不斷收縮的綠色繭蛹,動彈不得。
五色龍! 是綠龍! 光頭隊長的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的心臟。
“敵襲!是惡……”
他的話音還未完全落下,就被一陣更加狂暴、撕裂風雨的呼嘯聲硬生生打斷!一柄巨大到令人膽寒的狼牙棒,如同隕石般被投擲而出!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狼牙棒精準無比地砸中了光頭隊長的上半身,恐怖的力量瞬間將其砸得粉碎,滾燙的鮮血混合着碎肉骨渣,如同噴泉般濺了站在他正前方的老商人滿頭滿臉。
咚咚咚!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節奏的震顫感,如同巨人的腳步,再次從雨幕深處傳來。
一個騎着披掛重甲的龐大犀牛的食人魔精銳戰士,如同移動的小山,隨手便將擋路的樹木像撥弄稻草般扒拉開,赫然出現在那些驚魂未定的駐守士兵眼前。
但這僅僅只是災難的開始。
嗤嗤嗤……四周幽暗的雨幕深處,一盞盞閃爍着幽綠、猩紅、慘白光芒、如同鬼火般的冰冷眼眸,毫無徵兆地接連亮起。
密密麻麻,層層迭迭。
它們早已將整個路口、連同溪木鎮在內,圍了個水泄不通。
再看人類駐軍毫無反應的斥候,崗哨。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被藏於陰影中的戰蜥人刺客無聲無息殺死。
士兵們被蜂擁而上的怪物輕易撕碎,鍊金魔像也被強悍的怪物勇士砸成了扭曲的廢鐵,零星的反抗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顯得無比脆弱。
許多滯留在小鎮中的商人、冒險者蜷縮在屋檐下,驚恐地望着這一切,手足無措。
就在這時,綠龍路德維希舒展着雙翼,在低空盤旋一圈,發出了震耳欲聾、宣告着主權的咆哮。
“從即刻起!此地歸強大的熔鐵部落接管!”
“投降者生!反抗者——死!”
老商人用顫抖的手抹去糊住眼睛的鮮血,異常識趣地跪倒在地,同時用力將已經嚇傻、呆若木雞的學徒狠狠拽倒在自己身邊。
熔鐵部落?
多麼熟悉、又多麼令人心悸的名字啊。
二十多年前,那些殺死貴族後便果斷遠遁荒野的怪物們,它們回來了!而且,捲土重來的姿態,似乎遠比當年更加不可阻擋。
此時,風雨漸囂。
但是比風雨更濃重的無形帷幕,已經悄然籠罩了鱗土裂道。
溪木鎮的所有人都意識到,這裡,要變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