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鋼堡第二層,待客廳。
“坐。”
紅鐵龍的聲音在寬敞的廳室中迴盪。
他強壯偉岸的身軀率先俯臥在主位的一塊巨大而平坦的石臺上。
這些所謂的“座位”,與第三層議事廳的佈局相似,都是由整塊堅硬的黑曜石或熔岩石雕琢打磨而成的高臺,表面寬闊而平整,足夠容納巨龍們以各種舒適的姿態——蹲坐、盤踞,或是像伽羅斯此刻這般放鬆地俯臥。
其他巨龍也隨意的尋了塊石臺座位。
與此同時。
大廳四周那些專爲僕役通行的低矮拱門無聲地開啓。
一隊隊身形各異、訓練有素的侍者魚貫而入。
他們在龐然巨獸們的腿爪間靈巧地穿梭。
強壯的食人魔侍從扛着整條烤得金黃酥脆、油脂滴落的巨犀腿;蛇人侍女們則端着盛滿各色珍奇水果和烈酒的銀盤很快,巨龍們面前的石臺上便堆滿了豐盛的食物與美酒。
十數名蛇人舞女款步走入廳堂中央的空地。
伴隨着角落裡樂師敲響的、帶着古老蠻荒韻律的鼓點,她們扭動起水蛇般的腰肢,手臂舒展如藤蔓,跳起一種彷彿源自部落時代祭祀先祖的、充滿原始風情的舞蹈。
阿爾貝託卻無暇欣賞,目光短暫地掃過那些舞姿妖嬈的蛇女,隨即便移開了視線。
他沉默地伏在屬於自己的石臺上,巨大的龍爪抓起食人魔奉上的烤巨犀腿,鋒利的牙齒撕扯下大塊焦香四溢的筋肉,靜靜咀嚼着。
身處惡龍的領地核心。
周圍環繞着數條氣息強大、目光不善的惡龍,即使有伽羅斯的“招待”之名,金龍阿爾貝託的心神也始終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
口中的美食縱然豐盛,此刻於他而言,也如同咀嚼着乾燥的木屑,味同嚼蠟。
其他幾條龍則顯得自在得多。
他們顯然早已習慣了堡壘的氛圍,自顧自地大快朵頤,鋒利的龍牙輕易粉碎堅硬的獸骨,滾燙的烈酒如同溪流般灌入喉嚨,發出滿足的低吼或呼嚕聲,享受着這場豐盛的饗宴。
“正式的自我介紹一下,我名伽羅斯,伽羅斯·伊格納斯。”
紅鐵龍渾厚的聲音打破了持續許久的、只有咀嚼聲與鼓點聲的沉寂。
他的目光轉向阿爾貝託。
短暫的停頓後,伽羅斯單刀直入,問出了核心問題:“阿爾貝託,你跨越遙遠的距離來到交界地,絕非僅僅爲了那點微不足道的財富,告訴我……你的真實目的,究竟是什麼?”
事到如今,再作掩飾已無必要。
金龍阿爾貝託嚥下口中的肉塊,擡起他那覆蓋着燦金龍鱗的頭顱,聲音清晰而堅定,沒有絲毫猶豫:“我的目的,是從交界地開始——鑄造屬於我的‘黃金律法’,建立起永恆的‘金色秩序’!”
“黃金律法?金色秩序?”
伽羅斯的目光微微閃爍,流露出一絲探究的興趣,追問道:“爲什麼選擇交界地?這片土地,在你宏偉的藍圖中,扮演着怎樣的基石?”
阿爾貝託似乎早已深思熟慮過這個問題。
他緩緩開口,說道:“交界地,它如同一枚楔子,牢牢嵌在塞爾荒野與永凍苔原之間,在和平的歲月裡,它的價值或許被低估,顯得無關緊要”
他的龍爪在石臺上輕輕劃過,繼續道:“然而,如今的洛瑟恩聯邦內部矛盾重重,風雨飄搖,如同即將傾覆的巨船;而北方的永凍苔原,冰原諸族間的戰火也在熊熊燃燒。”
“在這種微妙而動盪的局勢下。”
“這塊看似邊緣的土地,將成爲一個關鍵的樞紐,一個足以撬動南北局勢的支點。”
合理……相當精準的戰略眼光。
伽羅斯心想着,他能成功佔據交界地,固然有其強大的實力基礎,但也確實包含了幾分時運的眷顧。
這片土地確實談不上富饒豐沃,但其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足以彌補資源的不足。
“那麼……”紅鐵龍身體微微前傾,追問道:“你口中的‘黃金律法’與‘金色秩序’,能否更詳細地闡述?我對此深感好奇。”
與一位能夠理解、甚至可能認同自己理念的同路者談論理想,傾訴胸中溝壑。
這毫無疑問,是一件能令任何有抱負者都心潮澎湃、倍感愉悅的事情。
阿爾貝託顯然也無法抗拒這種誘惑。
因爲伽羅斯那專注的聆聽姿態,因爲他時不時的點頭附和、恰到好處的認可、以及充滿鼓勵意味的眼神……青年金龍阿爾貝託那緊繃的心絃,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鬆弛。
他如同打開了蓄滿洪水的閘門,開始滔滔不絕地訴說起自己心中那宏偉、精密、乃至有些激進的理念藍圖——關於律法的絕對權威、秩序的至高無上、他理想中那個完美的國度。
他甚至暫時放下了警惕。
只是簡單的嗅聞之後,便開始痛飲侍者不斷奉上的烈酒。
而隨着交談的深入,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阿爾貝託越來越投入的傾訴。
他原本愣頭青一般的簡單形象,在紅鐵龍的心中,也逐漸變得豐滿、立體、清晰起來。
本質上。
阿爾貝託,就像是一個出生環境優越、尚未真正經歷過殘酷現實反覆敲打與無情磨礪的熱血青年。
他擁有着灼熱的雄心壯志,懷揣着看似遙不可及的遠大抱負,骨子裡燃燒着一種對庸碌龍生的強烈抗拒與不甘。
若將龍生視作一場宏大的遊戲。
惡龍,無疑是地獄難度的開局,每一步都伴隨着血腥的荊棘。
普通的金屬龍,則可算作普通難度,雖有庇護但也需自身奮鬥。
而金龍……尤其是阿爾貝託這樣血脈純粹、備受眷顧的金龍,則近乎是開啓了新手保護模式。
他們是龍族中天生的寵兒,沐浴在父輩、祖輩乃至龍神巴哈姆特的偏愛光輝之下。
在這樣近乎無憂無慮、資源充沛、前路光明的環境中成長。
出現一個像阿爾貝託這樣,感覺龍生過於平淡、空虛、缺乏挑戰,因此渴望打破傳統、離經叛道、去親手創造些什麼的異類個體……似乎……也並非難以理解了。
待客廳內的氣氛,在酒精與傾訴的催化下,變得比最初融洽了許多。
趁着阿爾貝託話語稍歇、舉杯痛飲的間隙,伽羅斯再次開口,將話題拉回了現實:
“那麼……之前提及的,關於賠償方式的事情,你考慮得如何了?”
他的聲音平和,聽不出逼迫的意味。
沒有太多的猶豫。在衆龍——薩曼莎停止了咀嚼,特蕾希舔了舔嘴脣,索羅格的目光銳利如刀——的共同注視下。
阿爾貝託深吸了一口氣,彷彿要將周遭的空氣都吸入肺腑。
他臉上的醉意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神聖的莊嚴與肅穆。
他挺直了龍軀,聲音沉凝有力,如同在聖殿中宣讀誓言:“我,阿爾貝託·奧瑞利烏斯(Alberto Aurelius),以偉大的鉑金龍神巴哈姆特之神聖名義,在此立下不可違背之誓言——”
他的金色豎瞳掃過伽羅斯:“我必然會在十年之內,連本帶利,償還所有欠下的款項!”
聞言。
紅鐵龍幾不可察地微微搖了搖頭。
他想要的不是那點賠償金,而是金龍本身。
可惜,對方畢竟是意志堅定的青年龍,遠非那些懵懂無知、容易唬騙的少年龍或幼龍可比。
阿爾貝託有着自己根深蒂固的抱負和近乎偏執的理念,是一條性情極其頑固的金龍。
雖然通過這番交談,拉近了一些關係,建立了一絲微妙的認同感……但想要真正將其“駕馭”,納入自己的體系……難度依然如同登天。
不過……
伽羅斯心中並未感到氣餒或者失望。
龍之谷若能再添一位強大的金龍,自然是錦上添花的美事,但若不能……對他而言,也談不上什麼重大的損失。
“交界地已經有了你這樣的領主坐鎮。”
阿爾貝託的聲音打斷了伽羅斯的思緒,他的語氣帶着一絲遺憾,卻又充滿了新的決斷:“自然是與我最初的藍圖無緣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不過……周圍的無主之地,數量依然可觀,我會另做打算。”
“洛瑟恩聯邦對塞爾荒野的控制力,正如冰雪般消融減弱,我大概會前往那片充滿機遇與挑戰的荒野,然後在那裡,親手建造起第一塊屬於黃金律法管轄之下的秩序領地!”
塞爾荒野?
紅鐵龍沉吟道:“我有一個建議。” 他看向阿爾貝託,說道:“想要趁着聯邦這艘大船傾覆之際顯露爪牙、攫取利益、展現自身鋒芒的強大生物,將如同聞到血腥的鯊魚般蜂擁而至,數不勝數。”
“到那時,看似荒蕪的塞爾荒野,將會成爲無數野心家、掠奪者、新興勢力的角逐之地。”
“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以及我所代表的熔鐵部落。”
阿爾貝託正是因爲嗅到了聯邦內亂帶來的巨大機遇,纔將目光投向了作爲跳板的交界地。
而伽羅斯,同樣是因爲預見了這場席捲南方的風暴,才決定重返那片更加混亂但也蘊含無限可能的塞爾荒野!
這個世界從不缺乏野心勃勃之輩。
爲了權力、爲了資源、爲了擴張、爲了生存……亦或是爲了某種更宏大的理想。
隨着時間流逝,抱着類似想法涌入這片混亂之地的強大存在,只會越來越多。
爲了在即將到來的、前所未有的混亂局面中攫取到最大的利益,爲了在這場盛宴中佔據最有利的位置……伽羅斯深知,現在的準備工作,必須做得儘可能充分!
比如,爭取一位潛在的、強大的同盟。
眼前的青年金龍如果被逼急了,使用法鱗,短時間內可以堪比半條壯年金龍。
他坦然地望着青年金龍,話語直白得近乎赤裸:“在未來某個時刻,當我們各自的道路在荒野上延伸、擴張,我們或許不可避免地還會站在對立面,成爲競爭者,甚至敵人。”
話鋒一轉,他繼續道:“不過,在此之前,在混亂的初期,在遭遇其他更強大、更貪婪、更具威脅的敵人時。”
“作爲流淌着龍血的同族,我們可以對彼此……施以援手,我們可以是未來的競爭者……但也能成爲暫時的同盟與友軍。”
阿爾貝託既然決定在塞爾荒野發展,並且還欠着他一筆鉅款。
以這條金龍的倔強秉性和宏偉目標,他在荒野上開拓領地、建設秩序的過程中,勢必會遭遇數不清的麻煩與挑戰。
先成爲同盟,建立聯繫。
未來,未必沒有機會,一步步將其納入自己的掌控,實現真正的駕馭。
收服幾條懵懂稚嫩、力量弱小的幼龍和少年龍算不上什麼。
讓眼前這條高傲、執着、充滿野心的青年金龍,一點點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變得順從、忠誠,最終心甘情願地爲自己所用,這纔是能令龍愉悅的成就。
聽到了紅鐵龍的話之後。
阿爾貝託沒有太多猶豫,重重點頭:“不錯的建議,我很感興趣。”
他直視着紅鐵龍的雙目,說道:“伽羅斯,我同樣能感受到你的霸念與野心,作爲同盟,我很樂意能與志同道合者並肩作戰。”
頓了頓,他沉聲繼續道:
“當塞爾荒野的塵埃落定,當混亂被終結,當這片土地上,最終只剩下‘雙王’屹立,當你我最終不可避免地站在對立面,成爲彼此唯一的競爭者時。”
他微微昂起頭顱,龍威不自覺地瀰漫開來:“我會……全力以赴!來作爲對你這位強大對手的,最高敬意!”
只剩雙王還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伽羅斯從未想過要統治整個塞爾荒野——那片土地太大、太混亂、牽扯的勢力太多。
他的目標,是趁着混亂,儘可能多地從這塊巨大的蛋糕上,啃下最肥美、最關鍵的那幾塊。
不過。
如果日後真的有機會,能將整個荒野納入囊中……他伽羅斯也絕不會放過就是了。
紅鐵龍不動聲色地將這些念頭壓下心底,臉上依舊維持着沉穩的表情,他可不像阿爾貝託那樣,把所思所想幾乎都明晃晃地寫在臉上。
“那麼,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兩者只是口頭上的約定,但是聖龍往往言出必行,不會違背自己的承諾,至於伽羅斯,他敢以自己的惡龍血脈擔保,他同樣不會輕易違背這份承諾。
確定了暫時的同盟關係後。
確定了這份暫時的、基於利益與相互認可的同盟關係後。
阿爾貝託緊繃的精神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
他重新伏回石臺,再次抓起食物送入口中。
奇妙的變化發生了,口中的烤肉彷彿被賦予了靈魂,焦香在舌尖綻放,肉汁豐盈;冰鎮的烈酒滑入喉嚨,帶來的不再是灼燒感,而是一種令人微醺的暢快。
食物終於有了它應有的味道,不再是味同嚼蠟的負擔。
嗡——!
突然。
一陣強烈的奧術靈光自阿爾貝託龐大的龍軀上閃耀而起,在衆龍略帶驚訝的注視下,他的巨龍之軀急速收縮、變形。
光芒散去。
一位身姿挺拔、金髮如同陽光般璀璨捲曲、面容英俊得如同古典雕塑、臉上洋溢着無比熱情燦爛笑容的人類男性冒險家——阿爾貝託的人類形態——已然優雅地站立在石臺之上。
人形體與龍形態。
氣質與神態,竟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靈魂。
龍形態時的威嚴、偏執、沉重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純粹的、陽光般的熱情與灑脫。
“如此的美食與醇烈美酒……”
人形的阿爾貝託拿起酒杯,欣賞着裡面其實不算多澄澈的液體,聲音輕快而富有感染力:“理應被仔細而緩慢地品味、享受,才能不負它們的價值與……廚師的辛勞。”
他挑了挑眉毛,神態專注而享受地開始品嚐侍者奉上的餐點與酒水。
幾杯烈酒下肚。
阿爾貝託臉頰上浮現出些許紅暈,眼神變得更加明亮而恣意。
他放下酒杯,轉向伽羅斯,神情灑脫:“伽羅斯,你是第一個……如此直接地認同我那些理念的同類!”
他張開雙臂,彷彿要擁抱整個大廳:“這份認同,這份……‘理解’!讓我內心無比興奮與感激!”
他激動難耐:“請允許我……在此獻上一曲歌舞,以表達我此刻難以言表的喜悅之情!”
話音未落。
阿爾貝託已從腰後取出了他那把散發着淡淡木質清香的豎琴。
緊接着,在羣龍——伽羅斯帶着一絲驚訝,薩曼莎皺眉不解,特蕾希好奇地歪着頭,索羅格面無表情——充滿詫異甚至有些錯愕的注視下。
這位“冒險家”已然伴隨着自己撥弄出的悠揚琴聲,輕盈地躍至了廳堂的中心空地。
他修長矯健的身軀開始舞動,舞姿時而如林間精靈般空靈飄逸,時而又帶着人類宮廷舞的優雅流暢,甚至還融入了幾分蛇人舞者那種充滿原始生命力的韻律,其動作之專業、姿態之優美、情感之投入……竟瞬間讓旁邊那些原本正在獻舞的蛇女們黯然失色,不知所措地停下了動作,
“嘿!如此美妙的時刻,有誰願意來與我共舞一曲嗎?”
阿爾貝託一邊旋轉、跳躍,一邊朝着四周的巨龍們發出熱情洋溢的邀請。
自然是無龍迴應。
然而,阿爾貝託的熱情卻絲毫沒有因此消退。
他彷彿完全沉浸在了音樂、舞蹈以及自我表達帶來的極致快樂之中。
琴聲愈發悠揚清越,舞步愈發灑脫奔放,臉上洋溢着純粹的、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
彷彿……他已經完全忘卻了自己身爲一條威嚴金龍的尊貴身份,也全然無視了自己正身處一羣強大惡龍環伺的堡壘核心。
“這條金龍……”
趴在伽羅斯巨大耳廓邊看熱鬧的妖精龍,忍不住用小爪子戳了戳紅鐵龍的鱗片,用只有他能聽到的、帶着濃濃困惑的細小聲音嘀咕道:“他是不是這裡(她用小爪子點了點自己的小腦袋)有一點……嗯……精神分裂?”
伽羅斯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喉嚨裡發出一陣低啞的笑聲。
精神分裂?
或許吧。
按照血脈傳承中那些模糊的記載和描述,幾乎所有的金龍,骨子裡都多多少少沾點這種特質。
否則,他們又怎能如此絲滑、如此天衣無縫地在扮演不同角色之間瞬間切換,彷彿擁有多個截然不同的靈魂?
更深層次地想……
伽羅斯的豎瞳倒映着廳堂中央那載歌載舞的金色身影,心中掠過一絲瞭然。
或許,正是因爲金龍們過於簡單順遂的生活,缺乏足夠的挑戰與波瀾。
才使得他們需要以這種近乎分裂的扮演方式,爲自己那漫長而略顯單調的龍生,主動尋找一些別樣的刺激與樂趣吧。
“能悠閒到精神分裂……不羨慕,沒什麼好羨慕的。”
伽羅斯定了定心神,心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