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與熔鐵之王的通訊後,米爾斯伯爵猛地推開橡木窗扉。
窗外刺眼的午後陽光涌進書房,讓他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他深深吸了幾口帶着花園玫瑰芬芳的空氣,胸膛起伏着,試圖驅散談判帶來的煩躁與屈辱感。
慢慢的,他的心緒緩緩沉澱下來,恢復了平時的冷靜。
“或許…應該將夏爾贖回來纔對。”
當心情逐漸平復,重新覆盤剛纔那場與惡龍的談判時,一股悔意攫住了他。
米爾斯伯爵意識到,自己最後關頭做出的那個決定被情緒所左右,並不理智。
鮮花騎士確實已經淪爲廢人,失去了往日的價值。
但以艾伯特家族的雄厚底蘊,多照顧一個廢人根本不算什麼難事。
更重要的是。
此舉可以作爲一個極佳的榜樣,做給其他所有冒險者看——看啊,爲艾伯特家族效力,即便不幸落得殘廢悲慘的下場,家族也會仁慈地負責到底,絕不會棄之不顧。
這樣的名聲一旦傳揚出去,艾伯特家族必將收穫更多冒險者的感激與擁戴,讓那些單純熱血的蠢貨更加心甘情願地爲家族賣命。
拋開所謂的舊情與道義不談,純粹從家族利益的角度考量,贖回夏爾,顯然是更優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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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
在與那頭貪婪狡詐、斤斤計較到令人髮指的紅鐵龍進行的漫長拉鋸談判中。
在一次次被對方強調家族失敗、被迫割讓商道、支付天文數字賠款的屈辱煎熬下。
米爾斯伯爵的耐心被一點點磨平,累積的煩躁如同滾燙的岩漿,不斷衝擊着他理智的堤岸。
最終。
累積的負面情緒徹底壓倒了冷靜的思考,讓他做出了那個欠缺深思熟慮、只圖一時情緒宣泄的決定。
當然,這個決定也並非全無一絲慰藉。
放棄夏爾,至少沒讓那頭可恨的惡龍如願以償地再從他手裡多摳走一枚金幣! 想到那頭龍可能因此露出的失望或惱怒表情,米爾斯伯爵的心中生出一絲快意,讓他的心情稍稍舒暢了些許。
“要不要再聯繫那頭惡龍,重新交涉,把夏爾贖回來?”
他遲疑着,目光落回桌面上那枚剛剛沉寂下去的水晶傳訊道具。
然而僅僅思索了幾秒後,他便微微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個念頭。
“算了,終究不是什麼關乎大局的重要人物。”
“贖回他對家族名聲而言,最多也只是錦上添花罷了,況且,此刻再改變主意重新交涉,難免會被那狡詐的惡龍抓住機會,再度狠狠敲詐一筆。”
屬於貴族的驕傲與尊嚴,也讓米爾斯伯爵不願在敵人面前輕易反悔和低頭示弱。
米爾斯伯爵在鋪着厚實地毯的書房中緩緩踱步。
他眼中殘餘的懊惱逐漸被冷銳取代。
吃了如此巨大的虧,讓家族蒙受了前所未有的恥辱與損失,他米爾斯·艾伯特,絕不可能就此善罷甘休。
否則。
艾伯特家族的臉面將在貴族圈徹底掃地,淪爲笑柄。
“當務之急,是確保與熔鐵部落的交易順利進行,穩住他們,先將羅德、西耶娜這些核心骨幹平安贖回來。”
“只要這些家族的棟樑還在,根基就未動搖。”
冷靜下來之後,米爾斯伯爵的思路很清晰。
“在這之後……纔是真正清算的時刻。”
至於爲何要與遠在荒野、佔據地利的熔鐵部落死磕到底?
原因再簡單不過。
其一,貴族的臉面重於黃金。
要麼忍氣吞聲,嚥下這口屈辱的苦果,承受其他貴族永無止境的嘲笑與落井下石。
要麼就傾盡全力,硬剛到底,用敵人的鮮血洗刷恥辱,重塑家族的威嚴。
其二,也是更現實的原因。
在這件事情上,艾伯特家族已經投入了大量的資源,沉沒成本巨大。
唯有徹底討伐那些龍——無論死活,那些巨龍本身及其眷屬都能帶來難以估量的價值,足以彌補家族此前的一切損失,甚至收穫更多。
另一邊,塞爾荒野。
“惡龍成功策反了正義的騎士,而被揭穿僞善面目的狡詐貴族,最終將死於自己曾經唬騙的騎士劍下。”
“這樣的故事,可比那些陳詞濫調的勇者鬥惡龍要有趣得多。”
伽羅斯的眼裡閃爍着愉悅的光芒,心中無聲地低語着。
他甚至饒有興致地琢磨,是否該在自己的龍之傳承記憶裡,單開一篇專門記錄這種手段的【馭人術】篇章。
很多時候,溝通的第一句話,甚至對方開口前的姿態,就足以暴露一個人的性格。
米爾斯伯爵無疑是一個極其冷靜、精於算計的對手。
從他遭遇全軍覆沒的慘烈失敗,到被迫直面強敵進行屈辱談判,整個過程他都能迅速壓下情緒,保持冷靜的理性交涉,沒有無用的憤怒威脅,沒有失控的狂怒咆哮……這份定力,就絕非尋常貴族可比。
正因如此。
在這次談判中,伽羅斯放棄了自己慣常的直來直去風格。
他選擇了最冗長、最磨人的方式,斤斤計較每一個金幣,反覆強調艾伯特家族的失敗與無力,如同鈍刀子割肉般,不斷消磨着米爾斯伯爵的耐心,誘發其煩躁,最終令其失去一貫的冷靜判斷。
最終,事情的發展如伽羅斯所願。
米爾斯伯爵將爲這談判桌上短暫失去的冷靜,付出遠超他想象的慘痛代價。
當純粹的力量無法直接解決問題時,伽羅斯往往能展現出與其龐大體魄和兇惡外表截然不同的、非同小可的智慧。
誰能想到。
這頭崢嶸兇惡到了極致、彷彿狂暴與毀滅化身的紅鐵龍,竟能如此嫺熟地操弄人心?
“以仁慈爲華麗外衣,用善行作爲唬騙的鋪墊。”
“這種手段,比最鋒利的利劍、最熾熱的龍息,更加致命,更加難以防備。”
“我已看清米爾斯伯爵僞善面具下的真實模樣——貪婪、虛僞、視人命爲草芥,他形同披着人皮的魔鬼,罪該萬死!”
一旁的鮮花騎士夏爾,目光冰冷,似乎有一點點黑化的跡象。
被自己曾經尊敬、信賴並願意爲之奮戰之人無情地拋棄與背叛,往昔的恩情已然兩清。
此刻,他心中只剩下揭穿伯爵僞善面目、並以手中之劍踐行真正正義的決絕念頭。
“不必心急,復仇的利劍需要等待最恰當的出鞘時機。”
伽羅斯安撫着騎士心中翻涌的殺意。
他讓鮮花騎士稍安勿躁,先留在溪木鎮安心養傷。
等到與艾伯特家族的交易徹底完成,熔鐵部落順利拿到商道與全部贖金之後,纔是展開最終清算的時刻。
在這一點上,伽羅斯與米爾斯伯爵的想法倒是出奇的一致。
交易歸交易,清算歸清算。
不同的是。
無論米爾斯伯爵日後想要如何報復伽羅斯,礙於巨龍的可怖力量與塞爾荒野的天險地利,短期內都難以實現。
然而。
當一位精通空間之道的邊界行者心生殺意之時,守衛將形同虛設。
一位養尊處優的老邁伯爵,在騎士的利劍面前基本沒有反抗的餘地。
接下來。
鮮花騎士夏爾·海因斯留在了溪木鎮,在熔鐵眷屬們的照料下,安靜地恢復着身體與心靈的傷痕。
伽羅斯則返回了針葉山谷深處,繼續着他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的錘鍊與修行。
時光如同塞爾荒野上空永不停歇的風,無聲無息地流逝而過,很快,一個多月的時光悄然滑過。
艾伯特家族使者如約踏入了塞爾荒野的地界,抵達了溪木鎮。
使者帶來了蓋有艾伯特家族紋章印鑑、經過聯邦公證處認證的正式法律割讓文書,以及裝載着沉甸甸鉅額戰爭賠款與俘虜贖金的魔法加固箱。
在一位來自天秤聖堂、身着白袍的牧師莊嚴見證下,在衆多溪木鎮居民圍觀看熱鬧的注視中,於鎮中心的廣場上,艾伯特家族與熔鐵部落的代表完成了契約的簽署,並交接了俘虜與贖金。
整個過程中,並未出現任何意外或波折。
值得一提的是,天秤聖堂是一個橫跨諸多王國、甚至存在於龐大帝國境內的超然組織。
他們信奉執掌公平與正義法則的神祇。
在一位天秤聖堂高階牧師親自見證下籤署的契約,其神聖約束力遠超尋常的魔法契約,任何敢於違背契約誓言的一方,都將面臨來自神祇注視下的、極其嚴厲而恐怖的懲罰。
成功贖回所有俘虜後。
艾伯特家族的人員始終精神高度緊繃,全程戒備着,小心翼翼地緩緩退出了塞爾荒野的地界。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返程過程竟也異常順利。
唯有一些不開眼的荒野兇獸與低階魔物發動了零星的襲擊,但都被護衛們輕易斬殺清除。
時間在緊張的行軍中一天天過去。
這一行人終於有驚無險地踏上了南方相對安全的土地。
隨後,在家族派遣的接應隊伍護送下,又經過一段路程,符文騎士羅德、煉金術士西耶娜、防護法師桑切斯等核心人物,被帶回了艾伯特家族戒備森嚴的莊園深處。
在莊園最核心的書房內,他們再次見到了米爾斯伯爵。
“伯爵大人。”
被譽爲艾伯特惡狼的羅德,此刻單膝跪地,頭顱深垂,露出了宛如忠犬般的慚愧與痛苦表情。
“我們沒能完成您交付的任務,反而讓家族蒙受了巨大的恥辱與難以估量的損失。”
“我們.讓您失望了。”
他身後的西耶娜、桑切斯等人也紛紛低下高傲的頭顱。
“起來,都起來!”
米爾斯伯爵快步上前,親自彎腰,用力扶起跪倒在地的羅德,動作輕柔地替他拍去肩上沾染的荒野塵埃。
他的臉上,露出了溫和得如同春日暖陽般的笑容,眼中滿是毫不作僞的心疼與寬慰。
“這不是你們的錯。”
伯爵說道:“是我嚴重低估了熔鐵部落,低估了那頭紅鐵龍所潛藏的真正力量,是我決策的失誤,才讓你們陷入險境,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難。”
他環視着這些傷痕累累卻依然忠誠的部下,目光溫暖。
“你們受苦了。”
“現在,你們的當務之急,是回到各自的房間,好好休息,安心養傷。”
米爾斯伯爵認真道:“不要去想那些無用的自責,更不要去想什麼雪恥復仇。”
“記住,只有儘快恢復健康,恢復力量,才能在未來的日子裡,更好地爲家族效力!”
“家族的未來,還需要你們!”
半個多小時後。
終於安撫好這些劫後餘生的核心骨幹,米爾斯伯爵拖着略顯疲憊的身軀,回到了他的書房。
他反手關上沉重的雕花木門,將外界的喧囂隔絕。
長長地、彷彿要將胸腔裡所有濁氣都呼出來一般,他呼出了一口氣,然後有些疲憊地半躺進柔軟的高背座椅中,擡起手指,輕輕揉按着發脹的太陽穴。
“熔鐵部落,那羣該死的龍。”
他望着天花板上繁複的鎏金裝飾,低聲自語。
“他們盤踞在塞爾荒野深處,佔據着絕對的地利,若再次派遣大軍深入討伐,恐怕,結果只會重蹈覆轍。”
米爾斯伯爵眉頭緊鎖,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僅憑艾伯特家族目前能動用的力量,想要徹底解決掉熔鐵部落這個心腹大患,難度太大了。”
“難道,已經到了需要動用侯爵先祖爲家族積累下的那些珍貴人情的時候了嗎?”
想到這裡,米爾斯伯爵感到一陣棘手的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