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以後花圃裡越來越忙, 敘言思來想去還是下定決心僱一名司機,姚女士自春節回來一趟後,近來一直沒有音訊, 不知又是和哪個富商去了哪國玩耍。
敘言忍不住嘆氣, 她這輩子還真沒見過哪個比姚女士還任性的女人。
要說這21世紀就業情況其實不容樂觀, 僅僅一個司機的職位應聘者就不少, 敘言一上午就接待了五個人, 其中有兩個還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
敘言對其中一個印象比較深刻。
那個人姓餘名煬,因爲她學歷史的時候對隋煬帝印象深刻,而那個人應聘時恰好自我介紹說的是“我叫餘煬, 餘秋雨的餘,隋煬帝的煬”, 所以她也就多看了他兩眼。
餘煬這人長得也不錯, 看上去白白淨淨的, 給人感覺十分周正,端坐着也是一表人才。
可是敘言猶豫再三最後卻留下了一個叫葉承驍的男孩。
和餘煬不同, 葉承驍沒有高的學歷,人乍一看就不怎麼靠譜,一進門就開始嘻嘻哈哈,面試也沒個正經,還時不時衝敘言拋個媚眼。可是敘言最後卻選擇了留下他, 因爲她深知司機是一份枯燥而又無趣的工作, 如果她用的是餘煬, 也許對方就真的每天都愁眉苦臉, 而發自內心敘言也覺得餘煬更適合找一份能坐在寫字樓裡敲鍵盤的工作。可他若是用了葉承驍, 相信即使再枯燥的工作,他也是可以從中尋到樂趣的吧。
葉承驍扛着他的行李來花圃的時候那可謂是滿滿的元氣, 一雙腳踩着滑板,全身上下就一箇舊的帆布包,敘言猜測那裡面只能放下一件短款的羽絨服。
“我廣告上面都已經明細地寫了,我們這裡不管住也不管吃,你揹着行李來幹嘛?”敘言被他嚇到了。
“我事先已經做足功課了,你是一個單身女人,晚上一個人住這荒山野嶺的多不安全啊,你看你這裡也不止一間倉庫,予人玫瑰手有餘香嘛。”說着也不管敘言同不同意就開始挨個倉庫地參觀。
葉承驍是凌城本地人,但他說自己的家在凌城最偏遠的一個小縣城,他勤奮努力才考上了凌大,可是卻因爲一次事故被學校開除,現在連個大學畢業證都沒有拿到,找工作也自然是難上加難。
敘言一向心軟,聽他怎麼說也就由着他去了,給他清了間倉庫住下,故意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賴上我們店了,我可告訴你,你一日三餐可不歸我負責。”
相處久了,敘言慢慢發現葉承驍這個人有個習慣,那就是手機永遠在晚飯之前充好電,然後每天晚上他都會接很久的電話,有時候屋裡信號不好他甚至會站在走廊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一開始敘言以爲他是在和女朋友煲電話粥,可是她好幾次刻意試探他都嚴肅地說自己單身,也就掐斷了敘言繼續八卦的心思。
直到某一個晚上,敘言突然想找個人陪她喝酒。
對於葉承驍而言,敘言這個老闆無疑是不錯的,她不但解決了他住的問題,而且不像別人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自己。葉承驍承認,他穿不起昂貴的衣服,也可能永遠都是一副窮酸樣,可是他覺得他的生活很充實,他在他愛着的這座城市奮鬥打拼,他不覺得自己就比別人低人一等。
那天是爺爺的祭日,敘言趁着天黑纔去的墓地,她知道敘子健年年都是上午去,爲了避免碰到尷尬,她刻意選擇和他錯開時間。
可是她沒想到晚上在那裡會遇到加班晚去的敘誠。
這一次相遇和裴以爍辦公室那一次相比倒並不讓她吃驚,可是讓她吃驚的是,敘誠並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如果說在倫敦時見過的那個何念看上去是個乖巧的女孩,那麼此時敘誠身邊的這個女孩一看就不是什麼善主,頭髮紅一撮黃一撮,衣服也是應露盡露,敘言想問問敘誠,你帶這樣的女人來給爺爺看是想把他氣活嗎?
敘老爺子向來喜歡定規矩,自從敘言進敘家開始,爺爺就總是告訴她女孩子要會做這個,女孩子不能做那個,非要把她培養成一個現代小林徽因不可。爲此她沒少煩過他,總覺得年紀大了的老人是魔鬼。
敘言站在離敘誠他們幾十米遠的一棵大樹後面,她聽不清他們在那邊說了些什麼,只遠遠地看見敘誠臉上滿是悲愴。雖然爺爺生前對敘誠去英國的事情堅決反對,在他同性戀的事情上又絲毫不顧及爺孫情,可敘誠並不是狼心狗肺之人,他心裡從來就不缺乏對爺爺的敬慕之情。現在爺爺不在了,敘誠又搬回了敘宅,每每想起他,也該也是難過的吧?
敘言等敘誠他們走了才一步一步緩緩走到爺爺的墓碑前,照片上的老人家笑得十分慈祥,慈祥得讓敘言都不太相信這就是那個叱吒商業多年的傳奇人物。
在敘言的印象裡,爺爺總是一副嚴肅的樣子,他總是在一個又一個清晨給她帶來陌生的鋼琴老師、芭蕾舞老師、小提琴老師、美術老師……他總是動不動就跟爸爸生氣,家裡人都怕他,他總是一句話就輕而易舉地把所有的事情都下了決定,這也讓敘言欽佩不已。
敘言一個人在墓地待了許久,她靜靜地看着爺爺的照片,眼淚就總是不受控地從眼眶裡跑出來。現在的她也只敢在這樣的夜晚偷偷跑來這裡,因爲她如今已經不是他的孫女。
敘誠本來已經離開,走到山下才發現自己的手機放在了墓碑旁忘了拿,他打開車門讓女伴坐在裡面等他,自己一個人上山去取手機。
他沒想到竟然在這兒碰到了敘言,一時間來也不是,去也不是。
敘誠在一旁站了許久敘言才發現他,他沒什麼表情地站在一邊,似乎是在打量她,敘言起身的時候擦了擦眼睛,然後迎面對上他打量的目光。
“哥。”敘言弱弱地叫了他一聲,敘誠一愣,當即沒有反應過來是在叫他。
敘言走近他問:“你不至於這麼討厭我吧?”
敘誠沒有說話,敘言想到剛纔的女孩子,又說道:“我以前不怎麼喜歡何念,可是現在我倒覺得她還不錯,至少和今天這個比起來。不過說真的,我覺得你還是喜歡男人看上去比較正常。”
敘言曾經在無數個白天黑日都設想過,如果有一天,敘誠知道了兩個人毫無血緣關係,他會不會也就能夠迴應她這麼多年壓抑的感情了呢?
從前敘誠是哥哥,所以他們不可能;如今他們是路人,他們仍舊不可能。從前敘誠喜歡男人,所以他們不可能;如今他改交女朋友,他們仍舊不可能。
友情進一步是愛情,愛情退一步卻變不回友情;愛情進一步是親情,親情退一步卻不可能變成愛情。
敘言這一刻纔是真的明白,她所想的萬一,其實原本就是個不可能。
晚上回去花圃,敘言頭一回想要把酒痛飲一次,她活了二十六年,可是沾過的酒不知有幾滴,從前她不喜歡那濃烈的酒精味,尤其受不了那辣嘴的灼熱感。可是自古就有詩,“酒到愁時方恨少”,她也知道酒有時候是個好東西,它能讓人變得麻木和沉醉,讓人不再去爲那些煩心的事情所痛苦,也許喝醉一次醒來就能清醒許多。
杜財是一個愛酒的人,這花圃裡還保留着兩瓶上好的紅酒,他人走的時候大約是忘了,這兩瓶紅酒於是就落到了敘言手上。
她現在急需一個人陪她喝酒,於是她也就不管那麼多了,葉承驍房裡的燈還亮着,她嘗試着敲了兩下門,然後門就開了。
初春的夜晚並不溫柔,還有小風時不時的吹過,敘言裹着件呢子大衣,而葉承驍只穿着一件線衫,看上去背影瘦削。
不知爲何,敘言總覺得葉承驍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他平日裡話不多,說起話來也是沒個正經,笑容總是很多,卻好像總是有所保留,他讓人覺得十分好相處,卻又難以真正走近他。
“嘿,夜宵,你說說看你爲什麼總是這麼讓人琢磨不透?”敘言喝下一大口酒,忽然問道。
葉承驍一愣,並非是這個問題問得他回答不上,而是敘言的那句稱呼,太久違,以至於讓他產生了幻覺。
曾經也有一個女孩子喜歡這麼叫他,她用她那副厭棄的表情對着他,“葉承驍?這麼彆扭的名字,還不如夜宵好記呢。”
忘了是從第幾杯酒開始,兩個人就開始絮絮叨叨,敘言話多,亂七八糟地說着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說自己從一出生就見不得光的身份,說自己暗無天日的那場暗戀。大部分時候葉承驍都是靜靜地聽着,可是到了最後,他竟也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也許這就是酒醉壯人膽吧。
“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現在在一個我沒去過的南方城市。”
葉承驍用這句話作爲他故事的開始,沒什麼懸念,也並不讓人驚訝,可是卻成功勾起了敘言的興趣。
敘言曾經想過要寫一本小說什麼的,然後故事的開始就寫上這麼一句話——“我有一個很親很親的哥哥,我想我永遠也去不了他的身邊。”
葉承驍口中的這位好朋友,僅僅只是朋友嗎?
她不知道。
可她就是好奇,這世上人人都有故事,並不是只有她敘言纔有故事可說,她以爲她多麼不幸,命運如此不公,可是這世上比她愛得艱難的大有人在,誰規定老天就必須同情她了?
“我有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她現在在一個我沒去過的南方城市。”
這是故事的開始,也是故事的結局。
可是真的結束了麼?
我們誰也不知道。
也許明天醒過來又是一個豔陽天,也許夢裡的人在現實裡終會得償所願。
敘言,你到底在不甘心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