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沉默了半晌,佩圖拉博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我已經走進你的房間很多次了,我的凱麗芬妮姐姐。”
“不是很多次:是三十七次。”
凱麗芬妮的聲音有些哽咽。
“每一次,你都會更深的傷到我。”
“因爲每一次你都決定要嘲諷我一番,不是麼?”
面對原體有些不滿的質疑,凱麗芬妮只是露出了一個頗爲虛弱的笑容。
“一個落敗的政客又能做到什麼呢?”
“當你的衛隊闖進我的辦公室,蠻橫地將我帶走,來防止我干擾到你接下來的那些暴行之後,像麻雀一樣啼叫幾聲,已經是我能夠做到的全部了,佩圖拉博:我只能坐在這裡看着你爲所欲爲。”
“這是我的國度,是我爲他們帶來的和平與繁榮,我有權力做一切。”
“但我也有權力阻止你。”
“讓他們反抗他們的國王?”
“不,作爲姐姐去阻止弟弟:我總不能眼看着你墮入深淵。”
“……”
佩圖拉博感到了憤怒。
他不確定自己是因爲凱麗芬妮居然會自貶爲一名政客而憤怒,還是氣憤於自己的養姐始終不明白他偉大事業的用心。
明明他已經闡述過很多次了。
每一次都是那麼多詳細:那些千里迢迢地趕來,願意爲這偉大事業付出一切的機械神甫們,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資格知道佩圖拉博計劃中的全貌,而凱麗芬妮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天,就已經清楚的知道了佩圖拉博想幹什麼。
原體親自講述了所有的計劃,他希望他的養姐能夠支持他。
他相信,凱麗芬妮有足夠的智慧看清血腥背後的寶貴果實。
但結果總是令人感到失望的:無論他來到這個房間多少次。
“我想,我不該指望你會開竅的。”
原體的怒火來的快,去的也快。
鋼鐵之主終究是有所改變的,在過去幾十年間發生的事情,讓他不再是那個會漠然地下達十一抽殺令的瘋子:現在的佩圖拉博已經不會被心中怒火衝昏頭腦了,更不會做出他後悔終生的事情。
“我明明跟你講過很多次了,但你就是看不清這背後巨大的價值。”
“你明明知道的,這是一件足以利在千秋的偉大事業。”
“你總是想保持現狀,保持現狀:直到所有的一切成爲一灘無望的淤泥。”
“那也總比血流成河要好。”
凱麗芬妮的聲音很輕。
“而且,佩圖拉博。”
她直視着原體的眼睛。
“告訴我:你自己真的相信,你現在做的這一切真的是正義的嗎?”
“我爲何不相信?”
“既然相信的話:你爲什麼不將這些告訴你的兄弟,和你的父親呢?”
“告訴摩根:爲什麼不告訴她呢?”
“……”
佩圖拉博沉默了。
半晌之後,他才用嘶啞的聲音迴應。
“這其中有很複雜的原因:複雜到我根本無法跟你講述。”
“相信我,凱麗芬妮,不是每個人都應該知道銀河背後的真相。”
“即便他是原體。”
“所以:你講述不出來?”
“是你太脆弱了!”
“是你們太脆弱了!”
原體的拳頭握得咯吱作響。
“你根本不知道這個銀河中真正的恐怖都是什麼!你根本都不知道那顆巨大的眼球背後都藏着什麼!你根本不知道:在你們眼裡只是虛妄空談的亞空間裡,究竟隱藏着怎樣的瘋狂與混亂!”
“你根本不知道,我這些年來,究竟承受了多麼巨大的壓力和痛苦。”
“你根本不知道我面對過什麼!”
“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拒絕了什麼!”
“你根本不知道……”
“爲什麼不告訴他們?”
“因爲我根本不敢告訴他們!”
“因爲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能不能做到像我一樣承受住這一切!”
原體無不嘲弄的笑了起來,他的身體慢慢前傾,靠向他的姐姐。
“看着我,凱麗芬妮。”
佩圖拉博一字一頓。
“如果我告訴你,我曾經爲了我們的一切而拒絕成爲一位神明:你相信嗎?”
“……你在說什麼?”
凱麗芬妮有些不可置信:任何正常人都不會相信原體說出來的話。
“曾經有一個王座邀請了我。”
“我所做的一切令祂沉醉。”
原體的語調很輕,彷彿在講述着一個與他毫不相關的人。
“但我拒絕了祂:儘管這並不能阻止祂始終在困擾着我的冷靜。”
“它在我的耳旁低語着誘惑,它在我的心中醞釀着惡意,它無時無刻不想將我拖入混亂與瘋狂的深淵,它的能量遠遠超過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用不着去想象,因爲你根本想象不到它。”
“你以爲我爲什麼如此篤定所謂第三空間是存在的?”
“因爲我見證過相同的事物。”
“因爲我收集了足夠多的資料。”
“因爲……我一直在親身感受,親身承受這個世界的真相。”
說到這裡,奧林匹亞之主突然覺得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尤其是當他看到,凱麗芬妮那震驚而茫然的眼神。
他笑了。
是啊。
他說這些做什麼?
他這可憐的養姐,又怎麼可能知道亞空間中的真相到底爲何物,如果將更多的事情告訴她,除了讓凱麗芬妮身處險境外,還能有什麼更好的結果嗎?
他可是親眼見證過普通人在亞空間的瘋狂面前有多麼的脆弱。
甚至他的子嗣,恐怕實際上的表現也不會比凡人更好。
算了,讓他們無知下去吧。
凱麗芬妮沒必要知道那些。
她沒必要知道……
惡毒技藝。
反正,那是鋼鐵之主看不上的東西。
——————
“看不上?”
“爲什麼這麼說?”
在高壘如山丘的筆記和實驗報告中,佩圖拉博擡起了頭,看向另一個佩圖拉博。
“這就要涉及到三明治理論最核心的一部分觀點了:也就是它的起源。”
最小的佩圖拉博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將那些複雜的過往信手拈來,同時,又笑着看向了剛剛到來的新人。
“你也有過懷疑,對吧?”
“沒錯。”
新人點了點頭。
“這其中有太多可以誤導的事情了。”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你們怎麼知道你們將要前往的是第三空間?而不是亞空間表現出來的幻象?”
“給人一點希望,讓他以爲他能夠成爲那個力挽狂瀾的英雄,然後在付出巨大代價和拼盡一切努力後,卻徒勞無功:這聽起來就是亞空間喜歡的戲碼。”
“而且最糟糕的可能性:如果帝皇現在真的在進行與亞空間有關的事業,那它們完全有可能以此爲誘餌,讓本體在無意間搗毀帝皇的事業,畢竟本體是一名原體,原體肯定有這份能力。”
“沒錯:這些都值得考慮。”
最小的佩圖拉博點了點頭。
“不過,早在實驗開始之前,本體就已經開始一個又一個的拔除這些顧慮了。”
“那他如何知道他是正確的?”
“通過考古。”
“考古?”
“沒錯,考古:這片瘋狂的銀河中最穩定的獲取智慧的手段。”
“本體花了漫長的時間去探查幾個最古老文明的歷史文獻,包括艾達靈族和太空死靈這兩個曾經的霸主,又通過它們瞭解到了名爲古聖的種族:這些古老的生物是銀河中已知一切文明種族的起源。”
“包括我們?”
“創世論永遠有市場,不是麼?”
“好吧,也就是說:古聖?”
“是的:古聖,靈族和太空死靈。”
“它們都接觸過第三空間。”
講述者的嘴角揚起了微笑。
“但因爲種種原因,它們最終都沒有選擇向第三空間開拓。”
“爲什麼?”
“很簡單,就像我說的那樣:現實宇宙是夾在亞空間與第三空間中的交界地帶,其中亞空間傾向於情緒和想象,而第三空間則傾向於邏輯和計算,所以,事實上,探索前者要遠比後者更方便。”
“想要探索亞空間,你只需要保證你有足夠的情緒和靈魂來源即可。”
“想探索第三空間:那你的種族需要擁有高超到極致的科技水平和計算力。”
“對於古聖來說,它們兩者都有,但它們更偏向前者,所以它們選擇了亞空間。”
“而靈族不過是古聖的繼承者,它們沒有開拓進取的精神,所以也選擇了亞空間。”
“至於太空死靈,它們本是最適合開拓第三空間的天選種族,它們也曾對第三空間進行了大量的研究和探索,距離真正的涉足其中只有一步之遙了:本體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立足於它們的進展,所以,我們纔會這麼快就取得了驚人的成果。”
“但比較可惜的是,當它們有能力探索第三空間的時候,太空死靈更關心它們的短壽和身體的痛苦,並在因此而引發的天堂會戰中走向了毀滅:在那之後,本身已經能夠享受永生,且沒有靈魂,根本不怕受到亞空間困擾的太空死靈,自然就更沒有探索第三空間的動力了。”
“難道就連一個愛好者都沒有麼?”
“這一點,我不知道:太空死靈遺留下來的東西的確很少。”
“只能說是可惜。”
“等等……”
聽完這一段講述,新人立刻敏感的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也就是說,如今的第三空間,是一片沒有被任何人開拓過的淨土?”
“是的:就像古聖之前的亞空間那樣。”
“平靜,穩定,甚至是死寂。”
“這也是原體的底氣之一所在:即便相隔着極厚的帷幕,我們也不可能將這種死寂和亞空間的混亂相混淆。”
“我們將開拓一個新的世界。”
他笑着,在稚嫩的臉上,有着與真正的佩圖拉博別無二致的傲慢。
“現在:你知道佩圖拉博爲何看不上惡毒技藝這一舊世界的王座了吧?”
“我倒是能理解。”
新人點了點頭。
“但我更擔心另一件事情。”
“是什麼?”
“我不覺得亞空間會眼睜睜的看着本體將他的計劃全部完成。”
“你們有什麼防備手段麼?”
“這個啊?”
他笑了起來。
“目前來說……你不需要知道。”
“那我應該知道什麼?”
——————
“你只需要知道一點。”
佩圖拉博有些不耐煩的敲着石面。
“我現在的事業,是正義的。”
“亞空間,包括與亞空間有所關聯的一切事物,對人類來說都是有害的,如果人類想要擁有一個真正美好的未來,我們就必須儘可能與亞空間拉開距離:相信我,帝皇之所以長久的不現身,一定是爲了完成與亞空間徹底分割的夢想。”
想到這裡,再想到近些天來,不斷從銀河各處,尤其是泰拉傳來的謠言,鋼鐵之主渾不在意的搖了搖頭。
“可憐我的那些兄弟們,他們居然真的認爲帝皇會在乎所謂的帝國和權力,我甚至可以這麼跟你說,凱麗芬妮:大遠征在帝皇眼裡不過是一個工具,他在烏蘭諾後將自己隱藏在泰拉上乾的事情,纔是他長久以來真正的夢想和最重要的目標,在此之前,一切都是爲了這一點鋪路。”
“而我相信,他真正的目標:就是爲了讓人類能夠完全隔絕亞空間。”
“雖然我並不知道他有什麼辦法:但我和我父親的目的卻是一致的。”
“而我,也有我自己的辦法。”
“雖然它現在還很不成熟,是一個需要小心保護的對象。”
“我甚至不能將這個計劃完整地告訴我最親近的那些兄弟。”
“因爲我不確定,他們能不能像我一樣承受住亞空間中的壓力。”
“我記得馬格努斯的命運。”
“而他是我們所有人中,對於亞空間的學識涉獵最多的那一個。”
“連他都只能落得如此下場,我又如何該去信任我的兄弟們呢?”
“甚至是摩根:她在面對亞空間時,難道表現的會比馬格努斯更好嗎?”
“我只能相信帝皇。”
“但現在,我又該如何去找他。”
“我不應該打擾他的大計劃。”
“我也不應該在缺少足夠穩定的實驗成果的前提下,就去尋求他的幫助。”
“所以,我選擇了自力更生。”
“我會探查那個世界。”
“我會確定它真的存在。”
“然後,我纔會去找我的父親,尋找他的力量和幫助。”
“畢竟,如果只想確定它的存在,或者探索一番,那麼只靠我就夠了。”
“而如果想實現人類真正的飛昇:那我們需要的是整個銀河的力量和代價。”
“……”
凱麗芬妮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聽着佩圖拉博講述他的宏圖偉業。
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樣,她其實並不太能聽懂佩圖拉博到底在說什麼,原體口中的很多專有名詞遠遠超出她的知識範圍,但凱麗芬妮能夠做到另一件事情:雖然她聽不懂佩圖拉博在說什麼,但她卻能夠感受到原體的心意是否是真摯的?
當他在訴說亞空間的時候,他心中的那份壓抑和擔憂不是作假。
當他提及他的兄弟們的時候,他的無奈與不得不有的警惕心也是真的。
而當他開始講述他心目中人類的美好未來的時候:恍惚間,凱麗芬妮好像看到了那個令她驕傲的弟弟。
不過,在另一些時候,鋼鐵之主就是在強顏歡笑,試圖欺騙他自己。
他的底氣沒有那麼足:但佩圖拉博永遠不會承認他的怯懦。
至少在凱麗芬妮面前,不會。
凱麗芬妮搖了搖頭,嘆息了一聲。
“好了,佩圖拉博。”
在感受到鋼鐵之主近乎抱怨的講述終於接近尾聲後,他的養姐打斷了他。
“這些不是你來的目的,對嗎?”
“讓我猜猜……”
她瞥了眼有些沉默的原體。
“你每次拜訪都是有規律的:而這一次並不是你常規的拜訪時間。”
“所以: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
原體沉默了片刻。
“的確,有一個好消息。”
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我可以告訴你,凱麗芬妮:我已經確定了前往第三空間的最短路徑。”
“我們可以開始實際上的流程了。”
“相信我,這不會很漫長:也許幾年的時間就足夠完成最後衝刺了。”
“……”凱麗芬妮的臉上流下了汗珠:她知道這句話中隱藏的意思。
因爲在此之前,佩圖拉博就曾經跟她講述過整個計劃的流程。
凱麗芬妮不是笨蛋,她只要聽了一次就可以記住其中大多數的內容:雖然對於所謂的第三空間理論,她有聽沒有懂,但佩圖拉博口中的實驗流程,凱麗芬妮卻是可以倒背如流的說出來。
因爲實在是太過驚悚了。
“你是說……”
原體的養姐有些艱難地呼吸着。
“你要開始……【籌措】算力了?”
“不是將要。”
原體笑了一下,然後,他又輕輕地吐出了幾個世界的名字:凱麗芬妮對於每一個世界都頗有印象。
“這幾個世界,已經收集完畢了。”
“……咕咚。”
凱麗芬妮嚥了口唾沫。
“你殺光了他們?”
“可以這麼理解。”
佩圖拉博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怎麼?你覺得這很殘暴嗎?”
凱麗芬妮冷笑了一聲。
“因爲我想不出第二個詞彙能夠形容一個屠殺了整個世界的罪犯。”
“你殺死了數十億人,佩圖拉博。”
“現在,你是個罪犯。”
“罪犯?”
佩圖拉博反脣相譏。
“恰恰相反:他們纔是罪犯。”
“別忘了我們最開始的衝突是什麼?”
“我當然記得。”
原體的養姐咬緊了牙關。
“你的那個稅收,你爲了打造你的深淵王座而收繳的那筆稅款,簡直是犯罪。”
“如果我是犯罪的話,那麼泰拉的高領主們早就應該被拖上刑場了。”
原體緩緩的站起了身。
“聽着,凱麗芬妮,你知道那筆稅款的背後有着絕對的科學標準。”
“被我徵繳稅款的每一個世界,都是我當年親手規劃的發展路線,都是我親自派遣的移民船和搭建的官僚體系,我比你們所有人都更瞭解他們的情況:我知道他們的承受力上限究竟在哪裡?”
“我發佈給他們的稅款,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難以忍受的,但實際上只會讓他們的生活陷入窘迫而已:既不會讓他們的文明水平產生大倒退,也不會讓他們的星球產生任何的人道主義危機。”
“他們完全可以承受。”
“他們只是會窮困幾年:甚至不會有更多的人因此而餓死。”
“更何況,我並不是加稅,我只是提前徵收未來若干年的稅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