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鹿小朋友沒有能如願回北冥去。
因爲他被天子李玉截了胡。
誰也沒想到天子不坐鎮洛陽, 而是前來河西。鬱鹿小朋友被人誠惶誠恐地送去了李玉身邊,而江唯言踟躕半晌, 沒敢在這時候去叩拜天子。
鬱鹿小朋友哭哭啼啼想回去北冥,是因爲他水土不服。越往北走, 小孩子身體越不舒服。然他年齡幼小不知道怎麼說, 說出來的話就變成了“我要回去”。
李玉身邊有御醫隨行,給鬱鹿開了藥。鬱鹿雖然依舊懨懨的提不起勁,到底沒有再哭鬧了。因爲天子明顯喜歡,鬱鹿小朋友被強行送去討天子高興。
李玉生性寡淡,他也不多管鬱鹿。鬱鹿在李玉這裡吃了藥睡去,睡醒後趴在李玉懷中。小孩兒手中玩着舅舅送他的玉佩, 眼睛漆黑如葡, 好奇地盯着舅舅如何批奏摺。
李玉:“還想回南方去?你當日哭鬧着要來北方, 給人增加了許多麻煩。若非不可忍受, 當不得朝令夕改,惹人疑惑。”
懷裡的小孩兒張大嘴, “啊”了一聲。
李玉:“怎麼?”
鬱鹿支支吾吾:“你說話的樣子, 和我阿母好像。”他阿母也是動不動一堆大道理甩給他,這個不能做, 那個必須做。特別的聒噪,特別的煩。
鬱鹿眨眼睛, 他還是覺得阿父比較好。從來沒有大道理,不跟他講原則。尤其是他阿父笑起來爽朗,爲人心大, 特別的好騙好欺負。
想鬱鹿年紀小小,腦子裡就已經開始編排他父母了。
李玉沒顧得上跟鬱鹿多說話,因江唯言領着李明雪前來求見。
李明雪比較怕這位堂兄。這位堂兄和堂姊不一樣,堂兄是天子,自來高高在上,俯視他們一衆宗親。如李明雪這般身份的,昔年都沒機會見過幾次天子。她見到李玉,實在是茫然無措。
江唯言也很拘謹。他前次才被李玉那般說了,那般罰了。今次他帶着鬱鹿戳到了李玉眼皮下……江唯言低頭,他素來不怎麼有忠誠這種品質。但是時人忠君思想深入骨髓,江唯言每見李玉一次,便自我羞愧一次。
鬱鹿非常不認生地坐在李玉懷中,看到江唯言和李明雪,立刻咯咯笑起來打招呼。
李玉淡看江唯言,微嘖:“江愛卿也來這邊了?朕以爲你迫不及待地歸隱,如今如願以償,當是心滿意足。看你如今似是不滿足。怎麼,你昔日結仇無數的後遺症已經發作了?追殺你的人太多,你應付不了。所以回來求助了?”
江唯言輕聲:“罪臣慚愧。”
鬱鹿聽得一愣一愣的。他這個舅舅之前不怎麼說話,但是說起話來,好能說呀。鬱鹿小朋友貧瘠的詞彙,應付不了李玉這麼長的嘲諷。他傻乎乎地仰頭,睫毛顫抖,看李玉平靜冷清的側臉。
李玉寫了幾個字,語氣仍淡淡的:“想挾呦呦以令皎皎?被朕撞破了,心難安吧?你也知道朕不信任你,就想去皎皎身邊。江愛卿,你什麼貢獻也沒做出,什麼好處也沒提供。舊日恩怨能供你消耗多少次?就算皎皎同意,來求朕,朕也不會給你解藥,讓你恢復武功如初。”
江唯言羞愧無比,被李明雪輕輕握住手。李明雪懵懂,她也如鬱鹿一樣發現天子特別能說,能說會道。她不敢開口,怕越添越亂。
江唯言道:“臣……陛下需要臣做什麼,臣自會去做。臣只想陛下請御醫,看看翁主的身體。”
李玉不意外,扯了扯嘴角:“江愛卿還是如此功利,所以朕的說法還是同一個,朕不信你。天下能人衆多,朕不用不信的人。你不信,朕便不用你。江愛卿且等等吧。”
江唯言無言以對。
李明雪怯生生:“堂兄……”
李玉溫聲:“你父逼宮,一衆兄妹現還在洛陽禁閉中。你最好還是不要提醒朕吧。”
李明雪的智力讓她不足以聽懂李玉擠兌威脅的話,但是江唯言聽得懂。江唯言按住李明雪的手,搖頭示意李明雪莫要開口。
李玉再沒有給兩人時間,因下一個人在門外等着陛下召見。李玉揮揮手,皮笑肉不笑的中常侍便來畢恭畢敬地請江唯言二人出去。江唯言失落地帶着李明雪出去,站在雨後新檐下出神。
他想他必須拿回“信”這種東西,才能重回李玉眼底,心願有成吧。
信啊……
青年悵然,他昔日做殺手的時候,是要完全拋棄這種品質的。後來幾經易主,主公也沒要求過他的品格。然李玉不一樣,李玉是天子,李玉手裡可用的人才太多了。江唯言想在李玉跟前拼條路,他就得把他丟掉的東西重新拾回來。
江唯言輕輕失笑,手蓋住了臉。
李明雪仰頭:“江哥哥,你別難過。我堂兄是天子,他誰都不喜歡,也不稀罕。他好厲害的,我也好怕他……但是我們不要做壞事,他應該不會找我們麻煩的。”
江唯言低聲:“明雪,我想做個好人……你覺得呢?”
燈籠紅光下,女孩兒面容細雪般柔美。她睜大了眼,秋水般的眼中水波盪漾:“真的麼?那太好了!”
她興奮得小跳了一下,沿着長廊要跑出去,被江唯言拽住手拖回來。李明雪認真嚴肅道:“江哥哥你要改邪歸正,我們一定要好好計劃。江哥哥你放開我啦,我要去寫計劃,我要監督你。”
“江哥哥,你看院子有葉子沒掃。我們要做好人,就從掃院子開始吧。”
江唯言:“……”
他被李明雪逗得“噗嗤”樂出聲,一腔惆悵自唾被打散。他再被女孩兒催促好幾次,只能笑着去拿掃帚掃落葉。李明雪也跑過來幫忙,還絮絮叨叨要做許多好事。她碎碎念不住,低着頭努力記憶,江唯言樂不住,心中又微敞。
他想明雪這麼乖,確實是真心想做好事當好人吧。跟着他被喊打喊殺,於明雪來說必然十分困惑。
庭院燈火葳蕤,燈籠的光在風中搖曳,照在來往人的腳下。江唯言擡目,與進院子的一官員對視。官員匪夷所思地看着掃院子的兩人,難以理解大晚上的,掃什麼院子啊。江唯言心情好,微樂道:“陛下在屋舍中接見官員,大概需要一刻鐘時辰,請稍等。”
官員茫然地點了點頭,在院中候着了。一會兒中常侍出來,詭異地看眼江唯言和李明雪蹲在院子裡的花圃邊給花澆水。中常侍以爲李玉的諷刺刺激了這兩人,心中同情,想江郎的心,未免太脆弱了吧?
誰不被天子嘲諷幾句,那代表天子根本不待見。比如昔日皇室宗親……李玉就沒說過一句難聽的話,因爲李玉根本連人都懶得見。
中常侍搖搖頭,張口吩咐侍女:“換盞新茶……”
院中李明雪擡起小臉積極無比:“我去我去!”
中常侍茫茫然答應,不解地看着青年和少女樂着離開。他使眼色吩咐人跟去看,自己迷茫地轉身,繼續回屋裡伺候去了。
這短短時間,李玉已經又見完了兩撥人。天子他很忙,他不光要弄清楚河西現在的局面,他還要看洛陽發來的奏表。丞相坐鎮洛陽,盯着南方的水患。但李玉天生是操心的命,軍事政事一手抓,做天子做得兢兢業業,走到哪裡,都不忘記自己的子民。
鬱鹿小朋友睡了一覺,醒來後,他舅舅還在用那種波瀾不起的語調說話。
李玉在跟人說新的事情——“博成君在河西的話,扮作涼國人去騷擾夏國邊界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他楊家自來和西域這邊交情打得多,楊承不管涼國話還是西域話,都說得不錯。楊家那樣的事發生,他要將功補過。既已遞誠,朕自要給他機會。”
李玉寫了手書,下面的臣子低頭捧着聖旨出去了。
夜漏聲涼,涼風入帷。李玉揉了揉額頭,他有些疲憊了。
鬱鹿小朋友喃喃:“爲什麼……”
李玉這才發現懷裡的小孩兒已經再次睡醒了。鬱鹿小朋友說話說得不清楚,意思大概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但是李玉和他瞎猜了兩句,居然聽懂了鬱鹿在“爲什麼”什麼:“江愛卿此人命途多舛,爲人不重諾,不守信。這樣的人,徒有高超武藝,用起來也不順手。楊愛卿則完全相反。很多時候,品性決定了一個人的上限。”
“江愛卿需要打磨。他有所求,有所求便好。他無慾無求的時候朕不用他,當他有需要了,朕要磨一磨他這把刀。”
鬱鹿張大嘴,迷濛無比。
好半晌,小朋友才喃聲:“舅舅,你好能說……你好會說話……”
鬱鹿幼小的生涯中,第一次接觸這種厲害的人物。李玉刷新了他對世人的認知,讓他知道原來有人這麼受人崇敬,走到哪被供到哪兒,還總能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掉。
鬱鹿羨慕地看着李玉。如果他能像舅舅這麼會說話,他阿母再折磨他的時候,他就不會只掉淚花說不出口了吧?
一歲小孩兒說話並不能邏輯清楚,每個字都清晰吐出。鬱鹿失落之餘,加倍羨慕李玉這樣的。
李玉低頭,揉一揉鬱鹿的小腦袋。他溫聲:“你想不想成爲像舅舅這樣會說話的人?想不想舅舅教你?”
“啊?可以麼?”鬱鹿興奮,“要的!我也要像舅舅一樣!這樣我阿母再逼我吃飯的時候,我就能躲過去了!”
小朋友精力旺盛,既不喜歡吃飯,也不喜歡睡覺。李玉微笑,鬱鹿的志向如此之淺。
李玉道:“那從明天起,看舅舅如何處理政事。你能保證一天不聽得睡覺,不要吃要喝,不尿褲子,不被人逗笑,咱們就學成一半了。”
鬱鹿小朋友自信滿滿,又紅着臉:“我不會睡着的!我纔不會尿褲子……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衆人放下心,原本以爲天子性格寡涼,不容易帶好小孩子。但誰讓天子攤上的是鬱鹿這樣如此省心的小孩兒呢?鬱鹿他不認生,跟誰都能笑得咯咯,隨時能把父母忘到腦後。他心腸甜美如父,心思敏銳如母。這樣的小孩兒,便是李玉這種冷性的人,也帶得十分容易。
最大的缺陷是鬱鹿依然水土不服,依然精神懨懨,依然對這個陌生地方充滿了恐懼。李玉便經常誘惑他,誘哄他,讓鬱鹿充滿希望地覺得,等他見到了阿父阿母,就能回北冥去了。
這個討厭的地方,鬱鹿小朋友一刻也不想多呆。
李玉進入河西地段,開始接手河西軍事的時候,林白那邊的情況,已經糟到不行。之前爲了幫雁蒔脫身,林白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身份,讓自己成爲了靶子。
涼軍的注意力放到了林白身上,目光灼灼。說實話,只要林白這個皇室嫡系子孫的身份在,誰會在意什麼晉王,什麼李玉呢?
衆軍叫囂着活捉林白,死死扣着林白,絕不能放過。雁蒔期間帶着一羣小兵試圖吸引涼軍的注意力,不得成功。
林白和楊嬰東躲西藏,他們回了月沙河畔,救了被留在那裡的百姓。將士們頂在前,護着百姓離開。涼軍緊追不放,林白這邊人越來越少,每日都在減少。
到最後,只剩下了林白和楊嬰二人。
二人躲到村子燒了一半的土牆後,氣喘吁吁,滿面污漬。兩人剛剛與敵繞了一路,最後一個小兵也死在了逃亡途上。現在兩人坐在土牆後,知道涼軍隨時會來。
他們毫無形象地狼狽坐地,面面相覷,忽而失笑。
林白說:“我肯定不能被活捉。我身嬌體弱可扛不住刑,被抓到了,指不定什麼能說的,不能說的,全都說出來了。我不能對不住我祖上……所以我只能去求死了。”
他從懷裡摸出了一直沒捨得用的□□,慢悠悠道:“他們再過來的時候,我就去跟他們同歸於盡!”
楊嬰笑了笑:“行吧。能走到這裡,我也心滿意足了。死就死吧。”
兩人靠肩而坐,月光照在身前三寸地上,清涼如雪。他們聽到了將士追來的腳步聲,彷彿又能看到滿地屍體。靜默中,兩人形象全無,癡癡看着前方。
林白忽而道:“你還記得你說的將仲子兮,無逾我牆麼?”
楊嬰微笑。
她面容浸在月光中,漫不經心道:“我現在想通啦。你是大魏皇長孫,我是涼國公主後嗣,我和你身份誰也沒比誰好到哪兒去。那話實在沒什麼意思。”
林白笑:“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不枉你我相識一場。”
他忽然側身,湊過來,在楊嬰驚詫的目光下,他手在她胸前一劃。楊嬰顧不上害羞,便先發現她身體無法動彈。她睜大眼,看林白忽然躍起,向外圍搜尋他們的涼國將士衝去。
煙霧燎燒,月色清寒青年袍袖飛揚,氣勢如虹,高聲吼道:“來吧,我們一決勝負——”
明月溶溶,沙漠成海,千軍萬馬壓境,吞噬青年身影。他衝入了敵軍包圍,□□包在懷。兵器撞擊,寶刀在握。最後瞥過臉,林白與牆後一動不動的女郎撩一眼。
轟——
火舌吞沒諸人。
楊嬰眼淚奪眶而出。她在心裡瘋狂喊:救他!救他!
別死!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