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皎和鬱明換上衣服後,急急駕車趕往未央宮。李皎坐在車中, 眼眸黑暗在燈火搖落中閃着幽光。她轉着腰間長帶, 非常糾結。太皇太后長居未央長樂宮, 近幾年一直不出來。太皇太后年紀大了,身體不好, 連她大婚都未出面。現在時辰剛過卯時,天尚未完全亮,宮中就來人請他們入宮, 可見太皇太后是真的病重。
幾位年紀大的長輩,要麼過世,要麼隱居。再因爲李玉兄妹登高得位時的風波, 這些年大家往來的非常少。李皎一直堅信皇祖父當年是將皇位傳給自己兄長的, 兄長並非如她父親說的那般篡奪皇位。她父親當年深恨她皇兄,便是李玉得了皇位,先太子也要膈應新帝一番。先太子與太子妃在東宮懸樑自盡,燒了一場大火, 留下血書, 指控新帝之不德。
先太子拉着東宮所有人自盡,若非李玉及時趕去救人,他的一干兄弟姐妹們全都要死在他父親手中。
先太子做的太狠了,將父子情意斷得一乾二淨。
李皎至今記得皇兄當年看到血書時的表情, 恐怕連他,都想不到他們的父親會那麼恨他們,恨得不肯承認他, 不肯做個逍遙的太上皇,寧可以性命爲代價,也要讓史官記住,讓天下人記住,李玉這個皇位,是踩着他父親的血拿下的。
自古最怯得位不正。後史官寫史,若該帝,該後人,有稍微一點污點,便能被放大到品德上。品德不好,緣由就是篡位。
李玉之心寒,蓋之如是。
然李玉兄妹與他們父親關係不好,他們父親卻是太皇太后最寵愛的幺兒。太皇太后昔年在這個小兒子身上費了無數精力,這個兒子,卻被她孫子所害。她心中之大慟,想來便可知。然這般悲痛之下,太皇太后也僅是不太喜歡李玉兄妹,不太與李玉兄妹見面。她從未在孫兒的皇位上指手畫腳,從不曾要求李玉補償什麼。李玉兄妹不喜他們父親,卻覺深欠他們祖母。近些年,也許是哀傷成疾,祖母身體愈發不好……今晨得報,李皎坐在車中,心情七上八下,唯恐進宮後,聽到不好的消息。
唯恐剩下的這麼一個親人,也突兀去了。
鬱明坐在她對面觀察她的表情,看她臉色晦暗,他溫和勸她:“老人家上了年紀都這樣,你不要多想,說不定你進宮後,她就好了呢!你多想想別的事情嘛……”
李皎驀地扭頭看他。
那種冰雪一樣的眼神,讓鬱明心涌不祥之意。
他背脊僵直,聽到李皎字字清晰地問他:“我要想什麼?想你如何陽奉陰違,爬我的牀嗎?想你如何矇蔽我,趁我不備時差點佔了我身子嗎?”
鬱明:“……”
他惱羞成怒,重重一拍案緣,車外都聽的巨大一聲咚,駭得車伕縮了下肩膀——“洞房花燭,陰陽協調,本就是最正確的!”
李皎嗤笑一聲:“那你抱着我大腿求什麼?那你怎麼最後縮了呢?那你怎麼不光明正大地強呢?哦哦哦,你把我手腕掐傷了,你還銀樣鑞槍頭,中看不中用,我都被你壓成那樣了你都沒得手,明珠在外面一喊你就軟,你統共堅持多長時間?你……”
鬱明鎮定的,伸出手,捧住他新婚妻子的臉。他將妻子的臉轉個方向,轉去車簾方向,推開車簾讓她看外面,不要再對着他了——“看,皎皎,東方將明,你皇祖母在宮裡等着你呢!我這種小人物就不值得你費心了!”
李皎:“……”
她冰涼的臉頰被他的手一摸,紅了一片。但是她的新婚夫君心虛無比,對她退避三舍,哪裡能看出她心中的柔軟?
兩人這般匆匆入宮,時辰過早,他們過皇城,見皇城都一派寧靜,上朝的大臣們也未曾起身。馬車進入未央宮宮門,被宿衛軍確認了長公主身份後,長公主夫妻沒有下車,車直接行去長樂宮。到了長樂宮前,鬱明和李皎夫妻才雙雙下車,往燈火明亮的宮室中趕去。
“殿下、駙馬,這邊請。”兩人剛下來,便有早已等候多時的宮女前來引路。
“祖母現在如何?我皇兄呢?”李皎一刻不停地問。
宮女頷首:“御醫在爲太皇太后扎針,陛下在陪同。”
李皎忽感覺到旁邊的鬱明腳步停頓了一下,她當即順着他的視線一同看去。他們看到宮殿角落飛檐若翅,樹影婆娑,在那重黑色剪影下,有衣着華麗的落淚女郎跪在風口。
那是皇后洛女。
李皎目中一閃:洛女身爲皇后,她怎麼不進殿?偏偏跪在風口?這是犯了什麼錯?
李皎若有所思時,宮女已經打簾,將長公主夫妻迎了進去。再進燈火爛爛的宮殿內,前又有職位更高的宮女來引路。這位宮女年輕識趣,向來貼身侍奉太皇太后。她前來接引長公主夫妻,跟長公主見了禮後,笑盈盈的眸子就落在了駙馬身上。她看到駙馬英姿非凡,光風霽月,不覺愣了下,才喜滋滋誇道:“這便是駙馬了吧?駙馬真是風采卓然,讓我等折腰。想來太皇太后見到駙馬,病就會好一大半了。”
李皎:“……”
爲什麼她祖母看到鬱明,病會好一大半?
她眸子一閃,望向那宮女。宮女湊過去,與她耳語,將這番鬧劇輕聲說給她聽。一聽完,李皎就忍不住大怒,隔着一道簾子,目光冰冷地砸向那跪在殿外的皇后殿下——
洛女即使跪在外頭,也好像能感覺到李皎那輕蔑的目光。她心頭震撼,兀自咬脣,淚落連珠,更是楚楚可憐。但無奈如今長樂宮中,沒有一個憐香惜玉的人。她哭成這樣,在風中瑟瑟發抖,也沒人來問她一問。
洛女心中委屈,心裡一時覺得自己無錯,一時又禁不住後悔。
她撞見李玉爲李皎梳髮,心中篤定那兄妹二人有不可告人的奸.情。她原本忍耐了下去,不想在公主大婚時發作。但她在宮中給李皎備辦大婚,把李皎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後,在李皎的公主府上,她的兄長洛七郎卻被綁了起來。洛槐在公主府大鬧,被那個江湖人林白當面拿着劍威脅要殺他。洛七郎還在那麼多人的眼皮下,被綁起關住,至今未歸。
洛家淪爲了天下的笑柄。
到喜宴結束,宮門即將下鑰時,洛女得洛家人求見,求她救洛七郎一命。
洛女心中大怒,想我尚未宣告你兄妹二人不爲人知的秘密,李皎你竟先傷我兄長?洛七郎混不吝,洛女受家中寵愛,洛女和洛七郎的關係也未必多好。但李皎這麼關了人,打了洛家的臉面,就相當於在打洛女。洛女當即來長樂宮告狀,長樂宮中不肯爲她通傳。因爲太皇太后吃了藥剛歇下,太皇太后連孫女的婚宴都沒出面,怎麼可能在睡下後,又起來見洛女?
洛女不甘心,跑去旁邊的佛堂,跪了一宿,哭了一宿,吵得人睡不着。
李玉得知後,深惡此女之鬧騰,卻不得不捏着鼻子來領人。他不願他夫妻的事情吵到他祖母,把他夫妻之間的事鬧得天下盡知。
洛女在數年夫妻生涯中,在外人不得知的背後,尊嚴被李玉一次次踐踏。她對自己的夫君升起過無數希望,那希望又無數次煙消雲散。她在四年的夫妻生涯中,日日夜夜猜忌着她夫君,猜測他爲什麼對自己不管不問。她覺舊日算計他,算計他娶她的陰謀,不足以致命。李玉便是要報復她,也早該報復夠了。況且他不只是不碰她,他是對所有女郎都不假辭色……洛女身居幽宮,長日無盡頭,她整日想着一個男人爲什麼不愛她。
她想得快要瘋掉,想得快要崩潰。
李玉前來尋她回宮,甚至爲了他祖母,對她好言相勸。洛女卻覺十分可笑!
他對她的好語氣,就如同他每次在天下人面前對她做戲一樣!洛女受刺激,如怨婦般跳起,對李玉大聲指責。她斥他無情,斥他不管她,又胡言亂語,一會兒說他日日服藥,是不舉之症,他怕暴露這個秘密,纔不碰女人;一會兒又說他骯髒齷.齪噁心,說他已經瘋了,說他竟然對他的親妹妹有非分之想……
李玉震怒:“瘋的到底是誰?!”
洛女淚掛於腮,捂耳尖叫:“是你!是你!我知道你要逼瘋我,你要讓我一點點瘋掉,你要折磨我!我告訴你我不會瘋!我正常得很!你別以爲你的陰謀能夠得逞,天下人都會知道你的真面目!你殺了你父親,你篡奪皇位……”
啪!
洛女被李玉一耳光扇到,她被打倒在地。她臉色蒼白地仰望他,看着他隱怒的英朗面孔。周圍萬物在眼前變得扭曲,洛女如同被捲入大漩渦中,只覺痛苦不堪。她大口喘氣,她哭得止不住,她真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天下人都道她皇后生涯多麼風光!
無人知她如怨婦般,天天等着那無望的丈夫!
她想不通!她只覺李玉在凌遲她!縱是她昔年有錯,可她錯不致此啊!
她大哭:“爲什麼?你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對我?!你不能這樣,你……”
李玉白着臉,再沒有說出話。他脣角顫了顫,看到太皇太后在宮女的扶持下,震驚地站在佛堂門口,看着天下至尊的皇帝與皇后鬧成這樣。太皇太后已蒼老無比,洛女還匍匐着爬過去,還不停地喊“祖母饒命,他要殺我”“他對李皎心思不純”!
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如何能受這般刺激?
李玉氣得渾身發抖,他幾乎撲過去掐死這個蠢女人。他的祖母在他掐死人前,卻已經暈了過去……太皇太后暈過去,洛女愣住,也開始惶恐。她不敢揹負氣病太皇太后的不孝之名,腦中開始冷靜,開始後怕李玉會殺了她。
她夫君看着她的眼神,真如同要殺她一般……
李玉到底忍了下去,想先救治祖母。太皇太后宮中長夜燈明,御醫如流水般進出。皇后洛女跪在宮殿外,每有一人經過,就會看她一眼。她所受到的屈辱,變本加厲,時時刻刻地折磨着她。
李皎心中恨惱洛女之蠢,她看一眼旁邊的鬱明。女郎心中稍慰:幸好鬱明跟着一起來了。不然若祖母真誤會李玉兄妹二人**,沒有鬱明在,李皎連解釋都解釋不清楚。
李皎溫柔地看向夫君。
鬱明警惕:“你又想罵我什麼?我告訴你李皎,夫妻房中一切事都是情趣,你要敢宣揚於衆,我就、就……”他唯恐李皎會把他不舉的事大肆在外宣傳,當即出口警告,卻說一半,想不到自己要如何威脅她,便色厲內荏道,“我就不理你了!”
李皎秀致面容瞬露懊惱後悔之色,她在宮女僵硬的目光中,主動親切地挽住鬱明的手臂,惶恐道:“夫君別啊。你不理我的話,我生不如死呀。夫君你大人大量,不要跟小女子計較。”
鬱明揚眉。
他雖然不懂李皎的彎彎腸子,但是李皎對他的恭順即便不正常,也讓他心中暢快。他老婆太高貴,太瞧不起他,從來都是把他壓着。鬱明難得反壓她一次,且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衆女看向他的敬佩目光,讓青年心中自得。李皎挽他手臂,他也不甩,脣角噙了笑,頗爲受用地問:“這還差不多……行吧,你有什麼事求我?”
“也說不上求啊。你我之情,本就是真,”李皎強調,“就是我祖母不知道。剛纔洛女的所爲你也聽到了……待會兒到祖母面前,你好好表現。”
李皎給他一個“你懂得”的眼神。
鬱明道:“那你給我什麼好處?”
李皎心想你臉皮厚啊,這不是你應該做的麼?你居然還要好處?
但是這麼多的人看着,李皎怕鬱明脾氣上來掉頭就走,把她一個人丟這裡。她忍氣吞聲問:“你要什麼好處?”
鬱明眸子動一下,垂眼望着他的美麗妻子。他妻子這般貌美,如仙子般高不可攀。他看她眉目清麗,脖頸修長,看她削肩窄腰,看她胸.脯微聳……他手指頭動了動,晚上未曾完全退去的欲.念騰地在腦中燒起來。鬱明慌亂斂住心神,不敢在這時候露出狼狽之態。
他將李皎勾到懷裡,避開宮女們,與她咬耳朵:“回去後,讓我揉一下你的胸……”
李皎:“……!”
她瞬間大怒,伸手要撥開青年勾着她肩膀的手,擡頭怒瞪他。他倒是反應快,李皎肩膀一顫,他就知道老婆要怒。鬱明大笑着往後退開,率先離她一丈遠。他掠到了簾帳前,在衆女驚詫的目光中掀開了簾子,大搖大擺地進去,還不忘回頭噓他老婆一聲:“你好好表現!我要進去看你祖母了!你不要給我扯後腿!”
李皎氣得不行:“混蛋!”
她素白的面孔驟然間被她丈夫撩得紅透,總是冰雪般不動聲色的眸子,此時躥起了幾多小火焰。長樂宮中她不好放肆,她忍着自己恨不得踹死鬱明的心,儘量保持端莊儀容進去。宮女們忙跟上長公主的步伐,在行走間,忍不住彼此用眼神交流了下感情:
——想不到駙馬居然是這樣的脾氣,居然敢逗長公主。長公主跟冰人似的,都快活成神仙了,剛纔居然被駙馬氣得臉紅了!太可怕了!
——是呀是呀。我自小在宮中長大,見長公主從小孩兒長到現在這麼大。我就沒見過她這般“活潑”的樣子。
——那太皇太后便可放心。長公主夫妻的感情甚好呀。
李皎再三収整心情,進入了太皇太后的寢宮。她進到此處,聞到室中的藥香,頓時頭皮發麻,心中忍不住浮起緊張之情。因她父親的緣故,她很怕見到她祖母。李皎需要心理建設,但她還沒建設完,便先看到了她兄長。
李玉無甚表情地站在牀榻邊,瞥了她一眼,給她一個一言難盡的眼神。
李皎悚然。
她越往前走,聽到的牀榻邊的說話聲便愈清晰。室中圍滿了御醫,長時間的診治讓人疲憊,衆人都坐在蒲團上休息,見到長公主也只是略點了點頭。李皎看他們在休息,再聽那說話聲,便知祖母已經醒來。她頭皮發麻地去跟祖母請安,萬萬沒想到她的新婚夫君坐在牀下,正與她祖母相談甚歡。
太皇太后一頭銀髮散落,面上滿滿皺紋,皮膚老態,卻隱約可見昔年風采。她多年養生拜佛,飲食清淡,又不問世事,氣質比起早年的尖銳犀利,多了很多慈和感。至少她低頭看着鬱明的慈祥眼神,是李皎兄妹二人從未得到過的。
太皇太后大病初醒,精神不振,卻拉着鬱明不肯放手。她一邊觀察着這位郎君,一邊在心中琢磨洛女所說的話,有幾分真假。太皇太后對李皎的婚事,確實抱了幾分不喜。她不知道李玉在想什麼,怎麼把他妹妹嫁給了一個江湖人。江湖人怎麼配得上公主之尊?太皇太后就是平時表現的不怎麼待見這個孫女,卻覺得皇帝似比她還不待見他親妹妹。但是太皇太后和李玉兄妹感情不好,太皇太后就是心裡不滿,也不會去說。
洛女所言,給她的懷疑,增加了一分可能性。
太皇太后只覺晴天霹靂:她素來不怎麼過問李玉兄妹的事,她心裡仍惱着這兩個孩子!但若他們做錯事,九泉之下,她如何跟先祖交代?!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她還要連這兩個孩子也失去麼?
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見到鬱明。
看到這位郎君,眉目朗朗,清雋無比。鬱明相貌不光是生得好,還十分的正派,十分的光明磊落。他如冬日暖陽,如冰下青鋒,他身上有凜冽之氣,那氣息卻不傷人。他跪坐於牀下,認真又緊張地向太皇太后問好,太皇太后便知這樣的人,是不可能屈居人下,被人利用的。
李皎兄妹向來狡詐,但就算他二人要利用,鬱明這般人物,也不可能爲虎作倀。
太皇太后脣角含了笑,與鬱明說話——
“好孩子,你今年多大?陛下說你是江湖人,我聽不太懂江湖的事,不知道你是做什麼的?你什麼時候遇到的我們家皎皎?怎麼之前我從未聽說過你呢?你不在長安吧?”
鬱明一一答了,說起兩人的感情,他停頓了一下。鬱明與李皎的目光在空中對了一眼,李皎冷冷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說:好好回答!
鬱明笑道:“我對皎皎自然一片真心啦——”
太皇太后脣角笑意更放鬆了。
誰知鬱明話頭一轉:“無奈明月照渠溝。皎皎待我好不好,我可說不清楚。祖母你看,她尚且用眼神罵我,威脅我!”
衆人齊驚,齊齊扭頭,看向李玉身後的信陽長公主。
李皎的冷冽眼神被太皇太后看到,其中之脅迫味道,太皇太后不可能看不出來。李皎被鬱明坑得一口血堵在喉嚨間,她硬着頭皮上前,與祖母見禮。鬱明望李皎一眼,李皎走來牀邊時,當做沒看見他,從他身邊走過,但她又在他腳上踩了一腳。鬱明吃痛,臉僵了僵。
小兒女的互動,難以逃過太皇太后的眼睛。她在宮中待這麼多年,從皇后到太皇太后,位高權重,李皎夫妻之間冰火交融的情形,讓她心中徹底放鬆。她沒怎麼理會李皎的請安,卻仍溫柔看着鬱明,與他說道:“皎皎脾氣不好,但是她怕我。她若對你不好,你進宮與我告狀,我替你說她。”
鬱明忍俊不禁地道謝。他笑起來那般乾淨明朗,太皇太后更是喜他。太皇太后讓貼身宮女過來,取來一玉佩。她看着玉佩,露出懷念怔忡神色:“此玉佩名爲玉司南佩,是我李氏祖傳之物。玉司南佩早年爲我公婆二人定情信物,他二人去後,玉佩便由我與我夫君保管。我夫君再去後,我便讓人收好了這玉佩。”
“我原想將玉佩傳給陛下和皇后二人。但他兩人……說來你莫怪,他兩人實在不像話,我不願先祖定情之物,被他二人毀了,就一直沒提此事。”
“好孩子,你收好了這玉佩。玉司南佩,指向司南,辟邪壓勝,爲君引路。望你莫辜負了它。”
一塊碧綠的工型玉佩,最終交給了鬱明。
李皎看祖母這般鄭重,便也跟夫君一同跪下,去看那玉佩。
之後老人家疲憊,揮了揮手,已無意再與鬱明多說。太皇太后要休憩時,倒是隱晦地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玉。她分明有話要跟李玉說,她看李玉的眼神格外嚴厲。但是她張了張口,到底沒說什麼。也許她醒來後會問起洛女的事,也許她永不會問。
這些都無可知。
她只求了李玉一件事:“我近來總覺得累,膝下孩子都不在了,常覺得寂寞。你看你能不能讓晉王回長安,承我膝下?他年紀也大了,這些年都老實得很。你就是把他放回長安,他也斷不敢胡來,壞你大事。”
李玉垂目:“祖母折煞我。祖母既想他回來,我讓他回長安便是。”
李玉走出了宮殿,留祖母休息。
鐘聲落耳,到了上朝時辰。他熬了一宿,卻是個勤勉無比的皇帝。明明已經頭痛欲裂,臉色微白,李玉仍沒有罷朝之意。他走過妹妹與妹夫,他與他們擦肩。他忍着頭痛之劇烈,僵着肩轉個彎,在宮人的引路下回去宣室殿。
他眼角餘光,看到鬱明拿給李皎看的工型司南佩——
贈君司南。
爲卿司南。
李氏王朝的舊時代過去,新時代開啓。那站在殿前石階上的青年男女,那專注望着司南玉佩的青年夫妻,清輝落在他二人身上,也許新時代開啓於他們手中,也未可知。
舊人垂垂老矣,新人撥浪而出。
東方日明,荒雞長啼。
李玉坐於高殿,看到羣臣進殿。其中有他眼熟的英秀女郎,她走進正殿,神采之颯然,與皇后洛女之嬌弱,格外不同。朝會尚未真正開始,羣臣入座,私下交流。雁蒔圍在一衆老臣間,聽他們說話聽得打瞌睡,卻強撐自己拄着下巴,避免自己打盹。
她昏昏欲睡,又瞬間清醒坐直。
李玉無情緒地用目光掃過她。今日朝臣會討論李皎遇刺一事,幾家名門的排查從今日開始。其中有楊家,也有雁家。雁蒔落座,雁家命運如何,李玉卻也不是很關心。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夜晚燈暗,洛女跪在佛堂中對他的哭訴,訴他之無情心狠,說他報復她,問他這麼多年的報復,什麼時候纔夠,什麼時候纔到頭。
李玉心想——
“不會到頭的。”
“我知道我爲人無趣,沒有愛好,不愛出門,不好說話。雁兒那樣能笑能鬧的人不會喜歡我,所以我有想過去改。在平陽時,爲少年時,我每晚偷偷玩,跟女人練習說話,學着笑,學着鬧。我算計她來找我,想她對我生情……我做足了充分準備,卻被你們毀於一旦。我到底什麼也得不到,什麼都沒有了。”
“我得不到的,洛女你也休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