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去殺秦晉的當天夜晚,汪直銘在上海鼎鼎有名的酒樓訂了間包廂,點了一桌子佳餚,十幾人吃都綽綽有餘了。而整個飯桌前只有兩個餐位,一個屬於他,另外一個座位是留給秦晉的,但秦晉今晚是不可能與他共進晚餐了。汪直銘爲秦晉的酒杯斟滿了酒,也爲自己倒滿了。做完這些,他步履蹣跚地坐回了座子,獨自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了,放下酒杯時他看着對面的空座,喃喃自語。“你罵得對,我是自私自利的小人,爲換取汪家和十笏行的苟延殘喘親手殺了張叔和子房,現在,我又將槍口對準你了。”他眼眶中不知不覺積滿了淚水,眼白布滿了血絲,“當初你爲什麼不一槍斃了我?我死了,你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了。”
汪直銘的心臟不是木頭疙瘩,也是肉,親手殺了這麼多年的弟兄,怎麼能好受?當然,秦晉的復仇之路註定是絕路,無論他是否能殺了韓五爺,等待着他的無一例外是死亡。但如果他死在韓五爺手中或者十笏行弟兄手上,汪直銘起碼有欺騙自己的理由,畢竟,手上不會再多添張家人的血債,也不用往尚未癒合的傷口上撒鹽。
但偏偏韓五爺需要保下來,而他也不得不送秦晉去黃泉。
“真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該怎樣面對九泉下的你”汪直銘咧嘴一笑,淚水流入嘴中,苦澀難嚥,“真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想說,你不能殺韓五爺,無論他犯下了多大罪孽。如果他死了,汪家怎麼辦?十笏行怎麼辦?還有張叔的夙願,他奔波一生,爲了什麼?只不過不讓日本人掠奪走了。”他又噙了口酒,用袖口拭去了臉上的兩行淚痕,“我說這些其實不想乞求你的原諒,畢竟,手上沾染的血太多,造的孽太多了,早晚都得還的。等把小君安全送到了國外,至於欠你們張家的,我定會償還!”
窗外的某個衚衕中,一個男人將鴨舌帽壓得很低,幾乎蓋住了整張臉,他看着腳下躺在血泊中的秦晉,吹散了槍口地一縷白煙,然後踩着血漬離開了衚衕。秦晉剛死不久,血還冒着熱氣;他瞪大的雙眼中還保留着死前的憤怒,也許,他至死也想不到殺他的人會是汪直銘。
小五第一時間在殺手哪裡得到了秦晉死去的消息,但沒有立刻告訴汪直銘,畢竟,這不是什麼喜訊。
夜幕退下,第一抹晨曦撒向了大地。汪直銘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酒樓,酒精將他的臉色摧殘面孔摧殘成了紙白。他仰頭看着天空,頓時頭暈目眩,胃裡也暗潮洶涌了,他忍不住噁心,一手攙扶在燈杆上,弓下腰,吐了大口酒。
再次挺直了腰桿子,他雙耳嗡嗡作響,雙眼前也冒着星星,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十幾秒過後,他恢復了正常。眼前馬路上,一位年紀不大,衣衫襤褸的小孩搖着手中的報紙在熙攘的人羣中穿梭,大聲叫賣;“快訊,快訊……十笏行掌櫃秦晉昨晚被殺……最大嫌疑人是韓五爺……”
秦晉的名字在汪直銘的耳邊一遍又一遍的響起,像一根尖刺,不斷扎着他的心臟。他不敢再聽下去了,倉皇逃串,他看着街道上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覺得他們都在指着他的脊樑骨罵罵咧咧。半刻鐘後,他擡頭看到了熟悉的家門,如釋重負地深吁了口氣,擡手拭去了額頭上的熱汗。他用盡最後力氣打開了門卻沒有了邁腳的力氣了,他一屁股坐在臺階上,嘗試着恢復體力。
對他來說,這樣邋遢的經歷不止一次了,混跡在生意場合,過不了酒席這一關的。但和往常不一樣,廖媽再也不會攙扶他進屋,替他熬一碗醒酒湯了。
廖媽也好,秦晉也罷,汪家這輩子是欠他們的。
“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
一雙高跟鞋進入了他的視線,緊接着唐冕那熟悉的聲線在他耳邊響了起來。汪直銘擡頭往上看,目光最終停留在了她那精緻的臉龐上。他心情不好,臉色自然好不到哪裡去;“你來做什麼?”
“怕你想不開,來安慰安慰你。”
“我需要你安慰什麼?”汪直銘揣着明白裝糊塗
“昨晚秦晉死了,你知道了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汪直銘做賊心虛,擡頭問她。
“我想說,在得到秦晉被殺的消息後,我花錢買通了各大報社的主編,委託他們大肆報道是韓五爺做的。”唐冕撩動着垂在耳側的一縷頭髮,說,“你覺得,我這樣做合適嗎?”
唐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查清汪直銘派人殺了秦晉,情報網比所謂的軍統都要厲害。她親自登門告訴了汪直銘這件事,似乎有所圖的。
汪直銘頹廢地站起身,打開門,癱坐在了沙發上,擡手指着博古架上的古董珍藏,說,“釉裡紅,青花瓷,唐三彩……你隨便拿,我吭一聲是你孫子。”見她不爲所動,他接着說,“什麼都不要,難道你不遠萬里來找我只是來教訓我?”
“如果我想揭穿你的爲人,就不會替你掩蓋秦晉死亡的真相了,相反,我會將事實散播出去,看着何苒苒和你反目,看着十笏行用行規處置你,無論哪一個,你都必死無疑。”
“你不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這樣做對你沒什麼好處。”汪直銘知道她在替他瞞事的同時也在威脅他,至於怎樣堵住她的嘴,汪直銘心裡有數,“你破費那麼多錢財替我隱瞞這件事,是爲了保住我的性命,幫你尋找黑百合吧?”
“沒錯,我不在乎你殺了誰,做了什麼事,我只在乎你能幫我找到那批文物。”唐冕直言直語地說,“我這個人算盤撥弄的清楚,做不了賠本的買賣。”她看着汪直銘,笑容中帶着嘲諷,“生意人看事做事沒有對與錯,只看是不是對自己有利;所以,無論做了什麼事絕不後悔,一眼向前看;你現在頹廢的樣子令我失望,明明殺了秦晉卻懊悔不已,一蹶不振;既知現在當初何必下定決心殺他?你的樣子又是做給誰看的?”她一頓冷嘲熱諷,終於罵醒了他。
秦晉的死已經成了事實,無論汪直銘多麼傷心愧疚,秦晉也再也不能活過來了。但汪直銘必須順着這個既成的事實繼續往下走,如果因爲愧疚而萎靡不振,那秦晉不是白白死了?
想通了這一點,汪直銘揉了揉酸佈滿血絲的雙眼,恢復了精神;“濱崎已經截獲了老貓此次綁架韓五爺行動的情報了,爲了不打草驚蛇讓老貓察覺到危險逃走,在他現身前,濱崎不可能輕舉妄動。”他看着她,用心良苦地說,“如果你想渾水摸魚,在韓五爺身上得到黑百合下落,千萬要沉住氣。”
“我想到了這一點。”唐冕點點頭,說;“我安排人手在上海飯莊周圍的要道蹲點,老貓如果成功劫持了韓五爺,我們來一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大戲,這樣一來,我既可以達成目的,又能將帽子扣在老貓他們頭上。”說到這裡,她頗爲難爲情看着他,說,“如果是這樣,我就很難護何醫生周全了。”
“爲什麼?”
“宴會上龍蛇混雜,我的一舉一動都將引起別人的懷疑。何況,濱崎已經懷疑何醫生的身份了,如果我被盯上,後續行動的風險將變大;而且,韓五爺被綁架,濱崎一定會調查,我怕他會順着何醫生身份這條線調查到我的頭上,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自掘墳墓。”她想了一會,說,“我想,如果是你去保護何醫生再合適不過了,畢竟,你的身份很特殊,濱崎暫時不會動你。”她接着說,“至於韓五爺安全你放一百個心,我沒有理由更沒心思去殺他,畢竟,我想要的只是他嘴中的黑百合情報。”
唐冕是何等聰明的人?她雖然做着刀口上舔血的買賣,但絕不是愣頭青,做事是粗中有細。
汪直銘雙眼一轉,明白了她想要吃魚卻不想下水的小心思,但他卻沒有反對。唐冕說的對,唯一能在濱崎眼皮子底下保住何苒苒姓名的人只有他一人了。另外,他不擔心韓五爺落在唐冕手上會造成局面無法控制,畢竟,如果讓軍統或者是日本人得手,汪家和十笏行定會要經歷震盪,因爲韓五爺知道的太多了,而很多秘密是不能讓軍統和日本人知道的。
權衡利弊後,汪直銘和唐冕一拍即合了。
兩人分道揚鑣時中午剛過,汪直銘掰扯着指頭算,距離那場暗藏殺機的宴會還有七個時辰。這不是他不是第一次參加暗藏殺機的場合,但還是免不了膽怯。不是因爲他貪生怕死,而是因爲濱崎大夫。
和他見了數次面,汪直銘覺得他和尋常暴虐嗜殺的日本人不一樣。濱崎是個不折不扣的雙面臉譜人物,表面上是彬彬有禮,而其背後則是深不可測的奸詐陰險。
在濱崎刀鋒出鞘前,汪直銘根本察覺不到他暗藏在微笑背後的殺機以及那詭譎莫測的心海。
如果濱崎只是想要剷除老貓等人,得到韓五爺手上的另外一半黑百合的話,汪直銘倒不用像現在這樣憂心忡忡了。
他唯一擔心的是未知,因爲,濱崎不是按套路出牌的人。
天徹底黑下來時,小五已載着汪直銘行駛在去往上海飯莊的道路上了。
不會兒,汪直銘緩緩地搖下了車窗,上海飯莊進入了他視線中。與往常相比,今天上海飯莊的門匾格外喜慶耀目;樓前停放着一臺臺名貴汽車,上下車的人均是上海商圈有頭有臉的人物。
下了車,汪直銘正好撞見何大中和毛仁峰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談,因爲爽約的事,汪直銘不願直面何大中。前段時間,汪直銘爲了爭當十笏行總掌櫃對何大中誇下海口,承諾給予他這樣或者那樣的好處,如今他撒手不幹了,承諾全成了空頭支票了。放在誰身上心裡也不順暢,何況何大中是實打實愛財如命的人。
汪直銘本想趁着他們不注意趕緊溜走,沒想到何大中眼睛賊尖,一眼瞅見了他。
“這不直銘嘛,半個月不見,臉色紅潤了許多嘛?”
“何叔,毛老闆。”汪直銘實在躲不開了,硬着頭皮上前打招呼,“來的匆忙,沒注意到兩位,實在抱歉。”
“瞧你火急火燎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今天的東道主呢。”何大中陰陽怪氣地說。
“你這話我聽不明白了,現在十笏行是韓伯當家作主,我呢‘無官一身輕’,沒必要湊太多熱鬧。”
“什麼無官一身輕!你以爲卸任了總掌櫃就能把以前的賬抹的一乾二淨了?照你這個想法,我有朝一日不做買賣了,欠銀行錢莊的一毛都不用還了?”
汪直銘攤開了雙手,耍起了賴皮;“賣地有地契,賣房有房契,若是我有欠你錢財,咱們拿出賬目比對,一筆清了便是。“
何大中氣的吹鼻子瞪眼,咬牙切齒地想甩給汪直銘兩下嘴巴子,幸好有毛仁峰在一旁做和事佬纔不至於發飆。
毛仁峰拍着何大中的肩膀,打着呵呵說;“行了何掌櫃,直銘是你看大的,他喚你一聲乾爹也不爲過,父子哪有記仇的道理,你呀就甭生氣了。”
雖說何大中愛錢財,但他們之間的交易只是口頭承諾,並沒有白紙黑字做證,所以,他只能生悶氣。另外,他可以不給汪直銘好臉色看,但不能不給毛仁峰面子,因爲,毛仁峰背後有石頭棒,他惹不起。
“我們的帳還不算完,甭以爲耍了老子就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不解決事,你給我等着。”何大中撇下了一句狠話,憤憤地走入了會場。
“直銘啊,我實在想不透你的決定。”毛仁峰說。
“你想說,我爲總掌櫃的位子籌劃了那麼多最終卻放棄了,未免太過可惜,是嗎?”
“是啊,既然如此何處當初。”毛仁峰見汪直銘不想過多提及此事也不再多問了,他坦然一笑,說,“我不是八卦的人,其中的是非曲折不想多問,我只想說,身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個金盆洗不乾淨手上的恩怨;將來有一天你在十笏行混不下去了,大可來找我,憑我和你們汪家這麼多年來的交情,不會坐視不管。”
“多謝毛先生了。”
“好了,咱們不是外人,客套話就不要多說了。”毛仁峰側頭看着飯莊,催促說,“宴會馬上開始了,我們趕快入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