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飯莊一共有兩層,一樓和二樓的裝潢特點有着天壤之別;進入大廳,第一眼看到的是一羣穿着時髦靚麗的少男少女們伴隨着歡愉的爵士音樂在閃耀的彩燈下跳交際舞,身着西服的服務員手裡託着紅酒香檳,時不時還能說幾句洋文……上了二樓,迎面撲來的卻是古香古色的氣息。圓形的穹頂上高懸四盞羊角紅燈籠,下方是一張繡着牡丹的地毯,地毯中央置放着一樁正方原木飯桌,這種設計是中國人心目中“天圓地方”的佈局,像極了十笏行會議室的設計特點……一樓的開放和二樓的規矩將上海飯莊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韓五爺是個古板的人,雖然懂得折中,但絕對不“屈服”,因此汪直銘在一樓的人羣並未看到他的身影。
汪直銘本來打算和毛仁峰一塊上二樓的,但在樓梯口被再次看守的保鏢攔下了。他多少有點氣憤但更多的卻是無奈,畢竟十笏行的天變了,此一時彼一時了;他想通了這個理兒,自然也不會和看守樓梯的保鏢鬧不自在。更何況,他此次的人物目標也在一樓。
他找了一個座位坐下,給服務生要了杯香檳,靜靜望着不遠處正在和身旁的方墨林有說有笑的何苒苒。何苒苒一個轉頭,注意到了汪直銘,她在方墨林耳邊叮嚀了幾句起身來到了汪直銘身邊。
不等何苒苒開口,他嚴肅地告訴她;“有些事,我想單獨對你說。”
“如果是勸我離開,你還是不說爲好。”她說。
她脾氣固執,汪直銘是知道的,自然不打算說出事實勸她離開;“你應該也得到了消息,秦晉昨晚死在了霞飛路的衚衕口,至於誰是兇手,我查到了眉目。”
“是誰!”她臉色驟變,急於知道殺秦晉的兇手。
汪直銘裝模作樣地左顧右盼,故作忌諱地壓低了聲線;“這裡人多眼雜,不妨找個無人的地方說。”
他們正準備動身離開,豈料方墨林擋在了他們身前。他看着兩個人,擡手扶了扶眼鏡框,不屑地笑道;“我始終想不明白,你爲什麼願意跟灘爛泥攪在一塊?”
“你又犯病了?和誰攪在一起與你何關?方墨林,我勸你不要多管閒事。”何苒苒甩給他個白眼,和汪直銘一起離開了。
方墨林愣在原地,臉上寫滿了尷尬和憤怒,兩雙手緊緊攥成了拳。他始終搞不明白,全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被他俊朗的外貌以及出衆的文采所折服,而他呢,一心一意去追求的只有何苒苒一人,可她偏偏瞎了眼,一心往臭水溝裡鑽。
他是靠肚子中的墨水以及手中筆在上海創出了一席名堂,算得上文人,但他沒有書生的大度坦蕩,反而小肚雞腸,睚眥必報……他更看不明白,何苒苒最看不慣的就是他這種劣性品格,相反,自作多情的以爲他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走廊中,汪直銘停住了腳步,回頭看着何苒苒,說;“實話告訴你,這個宴會是濱崎爲軍統準備的,老貓的此次行動撈不到黑百合而且還會被全端了,你馬上離開這裡,不要白白犧牲。”
“我不該和你出來,浪費時間。”對汪直銘的勸阻,她置若罔聞,“我只想知道,是誰殺了秦哥。”
“好吧,我不再勸你了,至於殺死秦晉的兇手……”汪直銘深深嘆息着,心想只能用粗暴的方法了。他一步步走到她跟前,附在她耳邊輕輕叮嚀,“殺秦晉的,是……”趁着她注意力分散,汪直銘一個刀手砍在了她脖頸上。
何苒苒悶哼一聲,昏倒了過去。汪直銘眼疾手快,將她抱在懷裡,急匆匆地向門外走去。
按他的吩咐,小五在外面等着接應他。
“這不是直銘嗎,何醫生她怎麼了?”毛仁峰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了他身後。
汪直銘打了個激靈,極力掩飾着內心的慌張;“何醫生她喝的有點多,本來和她出來解解酒,不想到她醉暈過去了,沒辦法,我委託人送她去醫院。”
“你們小年輕吶真是不懂得節制。”毛仁峰呵呵一笑,不再多說了,擺手和汪直銘道了別,重新回了大廳。
汪直銘深吁了口氣,繼續抱着何苒苒走出了上海飯莊,把她送給了小五,交代說;“天亮之前,不要讓何醫生走出我家。”似乎還不放心,再三叮囑,“你一個人打不過她,多找幾個人手。”
“放心吧,我會看着她的。”小五應了下來,把何苒苒抱上車,然後坐到主駕駛座,發動了汽車引擎。
目送車消失在道路盡頭,汪直銘正要撤回視線,忽然,一小隊手持槍械的日本憲兵朝上海飯莊走來。他的心臟咯噔跳動着,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
今晚上海飯莊上的壓軸大餐想必是“羣英薈萃”了。這不過這菜是什麼味道,他一時難以捉摸。濱崎做事從來有條不紊,老貓還未行動他便大張旗鼓的派人來湊熱鬧難道不怕打草驚蛇?還是說,汪直銘之前的推斷錯了,濱崎此次的目標並非老貓?他的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
汪直銘一面往大門方向走,一邊揣測濱崎的來意,卻被耳邊響起的陣陣掌聲拉回到了現實。他站在人羣后,看着韓五爺被人架着臂膀,步履蹣跚地走上了正臺的話筒前。他穿着件紅色唐裝,面色紅潤。坐上了夢寐以求的總掌櫃,韓五爺自然是神清氣朗了。
韓五爺的話剛說到一半,上海飯莊的門便被踹開了,十幾位手持槍械的日本人憲兵衝到了大廳,將貴賓們看守住了,此時,濱崎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他看着韓五爺,笑容中暗含殺機。
“你們日本人的臉皮是不是和老榆樹皮一樣厚?我不歡迎你,請你離開。”韓五爺不懼日本人的淫威,張口就是逐客令。
濱崎冷冷一笑,說;“今個兒是韓老爺子的好日子,我不來祝賀,是不是太有失禮儀?”他接着說,“此外,我還要當着諸多來客的面,說說有趣的事。”
“我不想聽你狂吠!”
“是不想聽,還是做賊心虛?”濱崎奸邪一笑,說,“在場的有不少十笏行的弟兄,我想他們也想知道,汪大海和張道夫爲什麼會死。”
濱崎此話一出,立刻震驚全場,諸多報社的記者憤憤拿出紙和筆,等待他開口說話。
汪直銘大吃一驚,終於意識到濱崎此次來踢場子的目的了。自始至終,濱崎一直將韓五爺視爲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後快,但因爲韓五爺在十笏行威望頗高,如果貿然動他,勢必會遭到十笏行同心協力報復,當然,濱崎不懼怕一個小小的十笏行,但害怕的是親手毀掉親手扶植的工具。有了十笏行這個工具的幫助,他才能找到那批文物並將它們順利運送到東京。
既然不能用暴力動韓五爺,濱崎就當衆把韓五爺殺汪大海和張道夫的事抖摟出來,讓韓五爺在十笏行的名聲掃地,沒了十笏行做後盾,他不過是待宰的牛羊了。
韓五爺下場悽慘的同時汪直銘頭上那頂漢奸的帽子是徹徹底底摘不掉了。不過,最讓他擔心並非再次被推到風口浪尖上,而是害怕韓五爺一氣之下將黑百合的事和盤托出,到時,汪家會因此受到牽連。
但,濱崎今天的做法又令汪直銘百思不得其解。濱崎堅信韓五爺手裡有另外一半黑百合,今日當衆發難,難道不怕他將黑百合的事公佈於衆?難道說,黑百合的事還有隱情?聯想到汪閔君委託廖媽捎帶黑百合離開上海的事,汪直銘後背滲出了冷汗,猶如一條條蜈蚣在啃噬着他每一寸皮膚。
爲讓韓五爺做好汪家和十笏行院牆的角色,汪直銘安排已經非常周密了甚至殺了秦晉,卻唯獨想不到濱崎半路殺了出來。現如今,他不知道該怎樣去保韓五爺了。
汪直銘用袖口拭去了額頭上汗珠,看着濱崎投來的微笑,終於意識到他手段之厲害了。
“你們中國人做事是要問問內心有沒有愧,踩着兩位兄弟的屍體坐到總掌櫃的位子上,你良心過得去嗎?”濱崎一字一句彷彿一顆顆釘子,死死釘入了韓五爺的心臟中,看着他面如死灰的面孔,濱崎輕蔑一笑,“你一大把年紀的人了,不覺得羞恥嗎?”
在濱崎亮出的證據面前,韓五爺是瞞不住了,他兩腿一軟,差點跌倒;“縱然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也是十笏行來處罰,容不得你們小日本來指指點點!。”他猛烈咳嗽了一聲,看向汪直銘的眼中充滿了失望和痛恨,“汪直銘,我實在想象不到,你竟然和日本人狼狽爲奸來禍害十笏行……爲了替大海報仇也好,爲了坐回十笏行總掌櫃也罷,老頭子我認栽了,但我聲名臭了,死在大街上,你也甭想好過。”韓五爺完全失去了理智,近乎瘋狂地說,“各位都是古董行有頭有面的蟲兒,經手的壓堂不止一件,但我想說,在上海的某個角落,有數千件比你們看到的,摸到的都要珍貴的至尊……它們在……”
就在韓五爺將要說出黑百合下落的剎那,“砰砰砰”三聲槍聲響起,頭頂上的吊燈被打碎了,整個大廳頓時陷入了黑暗中。
老貓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