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業雖然點頭稱是,也的確佩服崔浩的聰明和洞察人心的本事,可是在這一刻,段業心裡,卻隱隱有些不舒服。
道理很簡單,算起輩分來說,段業是領袖,崔浩是跟班,可是任何一個領袖,恐怕也不會太喜歡跟班能夠猜透自己的心思。遠的且不說,曹操和楊修的故事,段業可是打小聽大的。
在場的人,都是心思極其機靈的人,尤其是張袞,見段業居然沉默了,馬上就知道了問題所在,不由狠狠的瞪了崔浩一眼。
而這個時候,段業也馬上意識到,現在這個時刻,不適宜和崔浩等人弄僵,哪怕是些許的猜忌也不該有,因此段業忙說道:“小崔,你說的不錯,正是諸葛玄這廝,太可恨了!”
爲了表示自己的憤怒,段業的表情可以說是十分傳神。幾乎一眼,就能看出段業的憤怒和對諸葛玄的憎恨。
因爲長期以來,段業都保持着脾氣好,非常理智的表現,因此即使是段業身邊的人,也很少看見段業失態。可是如今段業的樣子,終於補充上了這樣一個“缺憾”。
很多人都認爲,人的性格,必須是完整的,如果人無喜怒哀樂,那就一定不正常。雖然作爲上位者來說,最還是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因爲他們的一個決定,就牽扯到許多人的生死,他們的情緒的一個波動,則很可能大幅度影響他們的決定。所以說,怒而興師,慍而致戰,猝而定策,都是大忌。
但是,張袞等人,還是希望,段業能夠“普通”一些,“平常”一些,這樣也好讓他們覺得好相處。
段業見張袞和崔浩都有些被震住了,心裡也就稍微鬆了口氣,其實他方纔的目的,就是爲了岔開話題,因爲讓他們注意到自己在乎他們能夠洞悉自己的想法,絕對不是一個好事情。既然轉移目標的目的達到了,也就夠了。
當然,做戲要做全套,段業也頗爲“憤怒”的說道:“諸葛玄此人,簡直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人,他無時無刻,不在節下面前,中傷與我,而且到處挑撥離間,搬弄是非,此人實在端的可恨!”
賽裡木卓爾之前一直保持沉默,如今見段業氣的俊臉都脹的有些通紅,心裡也頗爲生氣,大聲道:“大人,對於這種奸邪小人,不如派刺客殺了他!”
張袞聽了,眉毛一軒,若有深意的看了段業一眼,卻沒有說話。
這時候,崔浩擡頭,看了段業一眼,道:“大人也以爲,要動用雷霆手段,來除掉諸葛玄?”
段業一愣,旋即搖頭,道:“雖然諸葛玄此人乃是小人,然因私仇而動刀兵,不是仁義之舉,況且對我也不利,因爲大家都會認爲這事情是我做的,不智的事情,可不能做。”
“好!”張袞突然拍手叫好,“大人能說出這番話來,不枉我等誓死效忠大人。”
段業微笑的看了張袞一眼,心裡也直叫好險,方纔如果自己應對的不得體,恐怕張袞等人就要看輕自己了。
崔浩這個時候,眼珠一轉,道:“大人,小可倒是認爲,諸葛玄這個人在節下身邊,對於大人倒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喔?”段業眉毛一挑,“你且說來聽聽。”
“其一麼,大人在外,其人在內,所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衆必非之’,大人就不可能斷了他人的誹謗於攻訐,既然一定會有這樣的人,大人會希望是諸葛玄這樣的蠢貨來搬弄是非,還是心機深沉,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呢?”崔浩笑道。
“當然是諸葛玄!”
崔浩的意思,無非是說,諸葛玄這樣的人固然是有害,但是段業現在的情況,要讓大家都說他好,而沒有人去拖段業後腿,那是根本辦不到的,既然這樣,還是諸葛玄這樣的蠢貨來比較好,畢竟這樣的話,即使有損害,損害也會最小。
崔浩接着說道:“再者,有諸葛玄在旁提醒大人,大人也不會因爲在外面取得了些成就,就忘乎所以,在下想,這也是一樁好事。”
段業點頭,道:“這一條你說的也有道理,還有呢?”
“呵呵呵“,崔浩笑了,順便還看了賽裡木卓爾一眼,只可惜賽裡木卓爾這時候全神貫注的看着段業,並沒有注意到崔浩期待的眼神,讓崔浩頗爲失落。
不過崔浩還是說道:“最重要的,在下以爲,諸葛玄只要在節下身邊,節下對於大人的信任,就絕對不會少,單單這一條,大人不但不能殺了諸葛玄,反而要感激那諸葛玄,甚至不妨派人保護諸葛玄,因爲這些事情,我們看得出來,日後大人的敵人們肯定也看得出來,難保不會有人想打諸葛玄的主意呢。”
崔浩一番話,說的段業豁然開朗,連張袞也是叫好,段業更是趁機表揚了崔浩幾句。崔浩固然矜持的接受了讚揚,可是賽裡木卓爾對此還是沒有什麼反應,讓年輕的崔浩忍不住暗暗握緊了拳頭。
長安城中。
大殿之內,爐火甚旺。雖然已經是早春的時節,可是現在,天氣還是有些冷,剛剛康復的苻宏,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他只穿了件石青的褶衣,兩襟相掩,束着一條鏤金漢白玉皮帶,看上去,面色慘白裡呆着一絲絲的紅潤,精神頭倒是比之前強多了,只是眼角間透着憔悴。可是,剛剛27歲的他,此時看起來,早就不像一個青年,而是如同中年人一般,因爲他的頭髮,已經白了不少。
這一切,都是大局逼得,現在,他是大秦帝國的監國,是太子,是未來的國君!國是他的,家也是他的!他是一切的主人,也就要承擔全部的責任。所以,他沒有選擇,只能戰鬥到最後一刻!
現在,苻宏就必須做出一個選擇,一個幾乎是無奈下唯一的選擇,一個已經是沒有辦法的情況下的選擇。
除了苻宏外,殿內還跪着一個人,這是三十多歲的矮個子,不過身材卻是粗壯剽悍,兩道濃眉之下,一雙虎目炯炯放光,身上裹着一身青衣。雖然看起來,他威武剽悍,明顯就是一個壯士,但是此刻,跪在那裡,紋絲不動,頭微垂,簡直比小貓還要乖巧。
猶豫了一會,苻宏心裡暗歎一聲,眼下已經沒有辦法了,只能冒這個險了。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人,張口說道:“你的叔叔前些日子,響應叛逆姚萇的號召,在隴西叛亂,天王昔日待你們乞伏人不薄,你有什麼打算?”
雖然是質問的語氣,可是苻宏的聲音還是那麼平靜柔和。
原來,跪在地上的人,便是鮮卑人乞伏部如今的首領,乞伏國仁。
事實上,在這個年代,除了漢人外,實力最強大,分佈最廣的民族,就是鮮卑人,早在夏商時期,鮮卑人就活動於大鮮卑山地區,當時他們以拓跋氏族爲核心,融合了東胡的其他氏族部落,逐漸繁衍生息,強大起來。
後來,兩漢多次北伐,終於把北匈奴趕走,而南匈奴選擇內附,漠北的大片土地就此空出來,需要人填補,而這個時候,拓跋氏族自西漢末,始由大鮮卑山遷至鮮卑山,併成爲鮮卑族的核心。且趁着漢朝後來衰落,無暇北顧,鮮卑人把留在漠北的十餘萬沒有來得及西遷的匈奴人吸收。
不過後來,拓跋部逐漸衰落,而作爲當時主要部落的慕容部則逐漸強盛起來,並且最終成了鮮卑人的正統,而慕容家族也是以部落名稱爲氏。相傳三國時,鮮卑族首領莫護跋率領族人遷居遼西,曾隨同司馬懿征討割據遼東的公孫淵,立下戰功,被封爲率義王。莫護跋在荊城以北建立國家。
由於慕容部落漢化很深,尤其是上層,非常欽慕漢家文化,喜歡模仿漢人衣冠,當時北方的漢人流行戴步搖冠,莫護跋見了也很喜歡,也做了一頂,整天戴在頭上。鮮卑人見了他這種打扮,都稱他爲“步搖”,因當地語言“步搖”同“慕容”讀音相近,所以傳到後來就成了“慕容”。莫護跋的後人便乾脆以此作爲部落的名稱。
由於慕容部兵精糧足,而且極大地提高了鮮卑人的地位,自然大家奉慕容部爲正統,可是,鮮卑人的嫡系自然還是拓跋家族,雖然他們早就衰落了,可是血統在那裡擺着,這些草原上的部族,是非常注重血統傳承的,哪怕拓跋部再弱小,可是畢竟,他們的部落還在,血脈還在,大家就承認他們的嫡系地位。
雖然這樣,拓跋部卻也分爲嫡庶,拓跋珪所在的部族,便是嫡系的那一支,那是正統的古代鮮卑人的傳人,而如今的乞伏國仁所在的乞伏部,則出自漢朝時期鮮卑拓跋氏族乞伏部,同樣屬於以部落名稱爲氏。
一百年前,鮮卑部落大聯盟瓦解,一部分鮮卑部落,自漠北向南,遷至大陰山山脈一代遊牧。當時遷至此處的有如弗斯、出連、叱盧、乞伏等部。後各部共推乞伏部紇幹爲首領,稱之爲乞伏可汗託鐸莫何。乞伏由此突顯於其他隴西鮮卑各部。
當然了,雖然在鮮卑人裡,乞伏部顯得也算是一方豪強了,可是在當年如日中天的苻堅面前,卻的確算不了什麼,乞伏部也絕對不可能燒包到敢去找大秦帝國的麻煩,畢竟那時候,大秦帝國連鮮卑人的驕傲慕容家族,都收拾的服服帖帖了,他們還能有什麼二話?乞伏國仁的父親乞伏司繁,當時就乖乖的獻出土地牛羊,向苻堅表示投降,而一貫大方的苻堅也封他爲南單于。
七年前,乞伏司繁去世,乞伏國仁繼位,那時候大秦帝國幾乎統一了整個天下,爲了表示忠誠,乞伏國仁乾脆親自跑到長安來住,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忠誠,更重要的是長期留在隴西,手上又有點不多不少的兵,容易引起猜忌,萬一天王陛下一個不高興出兵討伐,自己可就毫無抵抗的餘地了。反倒是燈下黑的道理還是起作用的,自己老老實實呆在長安,苻堅還真個拿自己沒辦法。
就這樣過了幾年的消停日子,去年淝水之戰時,苻堅原命國仁爲前將軍,領先鋒騎,本來也算是要栽培乞伏國仁了,沒想到這一仗一敗塗地,乞伏國仁的軍隊還沒上戰場,大軍就兵敗如山倒了。
等到苻堅回到長安,緩過神來的時候,自然也是要賞罰分明的,諸如慕容垂,姚萇這樣的,要麼沒有罪責,要麼手上人多,不便於治罪,乞伏國仁這樣的就可憐了,當時就被苻堅下了大牢,而乞伏國仁手上的實力實在是不夠,想造反,本錢也不夠,縱然是淝水之戰幾乎耗盡了大秦帝國的元氣,那也不是區區乞伏部能改變什麼的。
因此乞伏國仁也就認了,這也是現在他還穿着青衣的原因。
可是,誰承想到,本來以爲能穩住局面的大秦帝國,雖然說苻宏等人一直試圖力挽狂瀾,可是,慕容垂,慕容泓,慕容衝等人造反在先,姚萇,翟斌等人舉旗在後,外有晉國不斷北伐緊逼,內部天王苻堅又不能視事,可以說陷入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終於,連乞伏部也按耐不住了!就在前幾天,被乞伏國仁委任留守的叔父乞伏步頹,接受姚萇的號令,叛於隴西。
苻宏,也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纔想到了還在大牢裡的乞伏國仁,他實在沒有兵,沒有將了,可是乞伏部的叛軍也不能不管,因爲他們不是羌人,而是鮮卑人,長期以來,對於氐人,鮮卑人遠遠比羌人危險,這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雖然苻宏也知道,動用乞伏國仁,實在太危險了,但是現在,他還有別的選擇麼?
而乞伏國仁聽完苻宏的話,重重地叩了一個頭道:“臣父深受天王大恩,步頹不識天命,是自取滅亡,如果殿下信任小臣,小臣願馬上回隴西平叛。”
苻宏微微一笑,溫聲道:“只要卿忠於大秦,忠於我父王,吾讓卿永鎮隴右,整個隴右,俱歸你節制,所謂事不宜遲,明日,你率乞伏本部兩萬步騎平叛。”
乞伏國仁又重重地磕一個頭,大聲道:“臣定不負天王大恩與殿下厚愛。”
“去吧。”苻宏又感到疲憊了,這些日子,他感到自己的精力是愈發的不如從前了,可是他還是得繼續苦撐下去。
“是!”乞伏國仁,起身,拎起地上的兜鏊,退出大殿,只是這個時候,沒有人注意到乞伏國仁銳利又略帶興奮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