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赫瑞姆的石板大道迴盪着得勝凱旋的馬蹄聲與沉重的戰靴踏地聲,但肅殺的氣氛卻未因歸家而消散。
木精靈村莊的硝煙彷彿還粘附在盔甲上,士兵們沉默地押解着俘虜的人潮,空氣中瀰漫着塵土、血腥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絕望。
沈穆直接穿過了喧鬧的俘虜安置區,沒有回議政廳。
他的目的地明確。
城堡片區深處,一個臨時被加固、由聖樹騎士和湖鼠幫破壞者雙重看管的特殊囚室。
張波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艾登嘉德牧師的聖光勉強維持着他胸口的貫穿傷不再擴大,猙獰的傷口邊緣呈現不祥的黑紫色,深陷的皮膚下骨骼清晰可見。
一柄造型奇特的精靈短刀,正是楊堤的兇器,仍斜斜插在離心臟不遠的位置。
牧師們奉沈穆嚴令,只做了最基本的止血穩定處理,未將刀拔出。
這既是防止瞬間大出血斃命,也是對囚徒意志持續施加的酷刑。
‘吱呀——’
沉重的鐵門緩緩開啓,將門外廊道的火炬光芒切割出一條狹窄的光帶。
沈穆的身影出現在光帶盡頭。
他換下了戰場沾染煙塵的聖樹甲冑,穿着一身更便於行動但依舊裁剪精良、材質昂貴的黑色修身勁裝,披着暗紅色天鵝絨襯裡的斗篷。
他緩步踏入室內,無聲地停在石臺前,靴跟踩踏在地面細小血痂上,發出輕微的碎裂聲。
看守的騎士立刻躬身行禮,悄然退出,厚重的鐵門再次合攏,室內只剩下張波粗重艱難的呼吸,以及沈穆平靜得如同深淵的注視。
居高臨下。
沈穆的目光掃過那張因失血和痛苦而極度蒼白扭曲的臉,最終定格在那把刺目的精靈短刀上。
他脣角勾起一絲微不可查的弧度,不是笑意,而是一種近乎賞玩器物般的審視。
“我以爲你會死得更快一些。”沈穆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卻像冰錐刺破了囚室內的死寂:“楊堤那一刀,看着位置還行,沒想到你這麼能撐,倒省了我不少尋找的功夫。”
張波的睫毛劇烈地顫了顫,他竭力想睜開眼,沉重的眼皮卻像黏在一起,只能在模糊的光影中,看到一個輪廓幽深、散發着冰冷壓迫感的身影。
他能感覺到那目光停留在胸前的刀上,冰冷的羞恥和痛苦瞬間灼燒着他的神經。
“呃……”他喉嚨裡擠出一絲破碎的嗚咽,帶着濃重的血沫:“…是…是你…”
“是我派人找到你。”
沈穆似乎很有耐心,他伸出手指,卻沒有直接觸碰那冰冷的刀柄,而是極其緩慢地在刀柄上方半寸處懸停着,無形的壓力卻彷彿透過空氣沉沉壓在那傷口之上:“也是我讓他們救你的,畢竟,一個活着的、還能說話的張波,總比一團爛肉有價值。”
張波的身體因這無形的壓迫猛地一顫,劇烈的咳嗽帶動胸腔,撕扯着傷口,讓他眼前發黑。
他大口喘着氣,斷斷續續地說:“…你…你想知道…綠葉…集團的…我知道的…都…”
“綠葉集團?”沈穆眉梢微挑,彷彿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
他懸停的手指終於落下,但並未觸及刀柄,而是屈指輕輕彈了一下那粗糙木質的刀柄末端。
嗡——!
微小的震動透過刀身精準地傳遞到傷口深處。
一股難以言喻、直抵骨髓的劇痛瞬間席捲了張波全身,他猛地弓起身體,又無力地摔回石板上,發出不似人聲的慘叫,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物。
“綠葉集團?楊堤?”沈穆的聲音裡帶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一個被自己主子當成替死鬼捅了一刀的傻瓜,一個把自己最後保命底牌也玩砸、還引來了高等位面‘清潔工’的蠢貨?他和他那個破爛集團,現在只配待在歷史的垃圾堆裡,還能有什麼秘密值得我專門把你撈回來問?”
劇痛稍緩,張波急促地喘息着,大腦一片渾沌。
不是爲了綠葉?
那爲什麼?
難道只是爲了折磨自己?
似乎看穿了他眼中的茫然,沈穆微微俯下身,那雙深邃的眼眸宛如兩口寒潭,精準地鎖住了張波勉強睜開的、充滿血絲的雙眼。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是個什麼東西。”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驟然劈開了張波昏沉的腦海!
“在柴油公司,我第一眼就清楚,你張波,從來就不是真心投靠過來的預言法師。”
沈穆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都像重錘砸在張波的心上:“你是綠葉集團安插在柴油公司裡的暗樁。柴油公司垮了,你搖身一變,成了爲了復仇或者‘嚮往光明’而投奔我德赫瑞姆的‘迷途者’?真是蹩腳的劇本。”
張波的呼吸瞬間停止了。
他難以置信地瞪着沈穆,瞳孔因爲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放大。
不可能!
他潛伏得那麼深!
扮演得那麼完美!
連柴油公司的人都以爲他是真的……
沈穆冰冷的敘述還在繼續,每一個字都像是冰冷的解剖刀,精準地剔開他自認爲天衣無縫的僞裝:“張鬆很謹慎,可惜他身邊的人露出了馬腳。你傳遞情報的方式非常隱秘,但終究有痕跡可循。你以爲通過那些不起眼的‘巧合’信息,就能影響我對綠葉的判斷?還是說,你覺得你作爲‘預言師’給楊堤發出的那些警示,真的能幫到他?”
張波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比那貫穿胸口的刀傷更冷!
他的嘴脣劇烈地哆嗦着:“你…你怎麼會…不…”
“我怎麼會知道?”
沈穆直起身,負手而立,俯瞰着瀕死的間諜,語氣帶着一絲洞察一切的嘲弄:“很簡單。因爲你需要‘發揮價值’,需要向你的主子證明你還活着且有用。所以你在德赫瑞姆‘預言’的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總會‘巧合’地與楊堤那邊獲得的情報有微妙的重合點。這些‘重合’,在你看來是證明你身份和能力的信號,在我眼中,不過是兩條毒蟲之間留下的爬行軌跡。” “你在利用我?!”
張波的意識因爲巨大的衝擊而短暫清明,憤怒、屈辱和被戲耍的絕望瞬間淹沒了疼痛。
他嘶啞地喊了出來,胸口劇烈起伏,傷口處滲出更多黑血。
“不然呢?”
沈穆反問道,語氣理所應當:“你從踏入德赫瑞姆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我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一個優秀的棋手,豈會不物盡其用?讓你待在‘預言系法師’的位置上,既能讓楊堤安心,讓他自以爲是地認爲他還有一雙眼睛在我身邊;也能通過你釋放的‘煙霧’,巧妙地牽引着他對德赫瑞姆的判斷。你以爲你在幫他?不,你只是在替我把楊堤一步步引向自我毀滅的深淵。”
轟隆!
沈穆的話如同最終的判決,徹底碾碎了張波內心深處最後一點支撐。
他渾身顫抖着,不是因爲劇痛,而是因爲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玩弄的悲哀。
自己忠誠?
自己潛伏?
自己付出的一切,包括被楊堤毫不猶豫地捅下那一刀……
“值嗎?”
沈穆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惡魔的低語,帶着尖銳的諷刺:“爲了一個在主位面力量干涉時,第一個想到的是把他當作誘餌和替死鬼、迫不及待想斬斷關聯的楊堤?爲了一個在你拼盡全力傳遞情報、最終卻被他一刀釘死在地上時,還在想着拿木精靈位面力量翻盤的瘋子?”
“噗——!”
積鬱的悲憤、莫大的委屈和被背叛的痛楚終於達到了頂點,壓過了身體的極限。
張波猛地噴出一口滾燙的黑血,淚水混着血污,如同決堤的洪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
他不再是那個冷靜的間諜,不再是那個懷揣信念的綠葉“暗子”,只是一個被自己的信仰和效忠對象拋棄、又被對手無情撕開所有傷口、暴露在赤裸痛苦下的可憐蟲。
“不值……一點都不值……”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命運控訴,聲音哽咽破碎,每一個字都帶着血淚:“…楊堤…他該死…他該死啊!”
他死死盯着胸前那柄屬於楊堤的刀,彷彿看到了楊堤在他倒下時那冷漠甚至嫌惡的眼神。
自己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潛伏,所有的痛苦,在那個自私狠毒的主子眼裡,連一根枯草都不如!
劇烈的情緒波動讓維生法術鏈的光芒狂亂地閃爍着,警報聲在囚室外隱約響起。
沈穆靜靜地看着這一切,看着這個瀕死棄子的崩潰。沒有憐憫,沒有快意,只有一種“資源價值利用完”的漠然。
他緩緩擡手,站在門外的騎士立刻悄然無聲地重新打開厚重鐵門的一線縫隙。
“你的人生,就是一場由楊堤和我共同導演的悲劇。”
沈穆的聲音如同最後的宣判,清晰地灌入張波耳中:“你自以爲是的忠誠是悲劇,你精心扮演的背叛是悲劇,就連你胸口這把刀,都是你悲劇最後的註腳。而導演這場悲劇的原因——”
沈穆邁出一步,走向敞開的門縫,暗紅色的斗篷下襬在燈光下劃出一抹冷冽的弧線,身影即將消失在光影之外。
“——僅僅是因爲,你對我而言,曾經有那麼一點點廢物利用的價值。僅此而已。”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消失在了門外。
鐵門沉重地關閉,徹底隔絕了內外。
張波那雙無神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冰冷的石頂,淚水無聲地流淌。
他胸口的精靈短刀,在幽藍光芒的映照下,折射着冰冷的光澤,彷彿一個永不癒合的恥辱烙印。
一切,原來不過是一聲源自沈穆的“廢物利用”。
而他爲之賭上性命的忠誠和爲之痛徹心扉的背叛,在這位高高在上的領主眼中,只是輕飄飄的笑話和冰冷棋局上的塵埃。
那刀尖之下,只剩下一顆徹底碎裂、灌滿絕望與悔恨的心。
囚室的鐵門在沈穆身後沉重地合上,隔絕了張波那無聲絕望的世界。
石砌走廊冰冷而壓抑,瀰漫着消毒劑和若有似無的血腥味混合的氣息。
沈穆剛走出幾步,陰影中便轉出兩個身影——總管馬尼德和傑姆斯。
他們顯然已經等候了一會兒。
馬尼德躬身行禮,聲音低沉而謹慎:“大人,已經安置妥當了。另外,關於張波和楊堤的處理,部分侍從有所議論,私下不解爲何要留下這兩人的性命。”
傑姆斯接口,語氣帶着醫者的審慎:“尤其楊堤,傷勢極重,要吊住他的性命,耗費的藥劑精力都不是小數目。張波胸口的刀傷處理起來也頗爲棘手。”
沈穆臉上那抹在囚室中顯露的譏誚尚未完全褪去,聞言只是微微勾起脣角,目光投向走廊深處跳躍的火把光影,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解?那就讓他們明白。”
馬尼德心領神會,上前半步,低聲道:“大人深謀遠慮,我等自然知曉其中深意。不殺此二人,首要之策,便是藍星人類們說的‘千金買馬骨’。”
傑姆斯在一旁點頭補充:“是這個道理,大人,留着這兩個人,尤其是曾經在隆城和木精靈村莊都舉足輕重、甚至與大敵楊堤有生死糾葛的張波,其象徵意義至關重要。我們即將全面整合八里河區域,乃至目光投向更廣闊的黃昏界。外界有多少惶惶不安的眼睛在盯着德赫瑞姆?有多少流亡勢力、原住民部落甚至在觀望的藍星同胞?”
沈穆沒有回頭,只是示意他繼續說。
馬尼德的聲音更清晰了些:“留下他們,就等於向整個黃昏界宣告:即便是與我沈穆爲敵者,即便是敵對勢力的間諜和首腦,只要他們‘幡然悔悟’、或者還有那麼一絲值得利用的價值,只要符合我德赫瑞姆的整體利益,‘仁慈’的主君沈穆便不會吝嗇於給予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這會讓後來者看到希望,大大降低未來勢力擴張時遇到的抵抗和猜忌。他們會想:看,連張波、楊堤這等人物都能在德赫瑞姆覓得一線生機,我們投靠過去,豈不是更有保障?”(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