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無聲地交換了信息。
那絕不是風聲，也不是零星遊蕩骷髏的單調腳步聲。那是戰鬥！
規模不小的戰鬥！
沒有任何猶豫！篝火旁剩下的烤兔肉和半塊黑麪包瞬間被拋棄。
五人如同被驚擾的沙狐，動作迅捷得超乎想象。
解開馬繮，翻身而上，一氣呵成。
“上馬！警戒隊形！”格根低喝一聲，儘管明知黑暗中灰霧瀰漫，死靈隨時可能現身，但他們是德赫瑞姆的耳目，是沈穆領主撒出去的獵鷹！
偵察敵情，探查危險，就是他們的使命。
“走！”巴圖緊隨其後，點燃了攜帶的備用火把。
其他幾人也紛紛引燃。五點橘黃色的火焰驟然在深沉的夜幕下亮起，如同投入墨池的幾顆火星，瞬間映亮了響馬們堅毅而警惕的臉龐和他們緊握的彎刀和短弓。
他們並不盲目衝鋒，經驗告訴他們聲音來源的大致方向。
五人策動戰馬，保持着鬆散的偵查隊形，向着聲音傳來的方位疾馳而去。
蹄鐵踏在鬆軟的沙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但被刻意放輕，如同掠食者的踮足。
火把的火苗在疾風中烈烈搖曳，在他們周圍搖曳出一個劇烈晃動的光圈。
翻過一道矮坡，又衝下一段滿是碎石的乾涸溝壑。
聲音越來越清晰了——不再是模糊的嘈雜，而是密集到令人頭皮發麻的撞擊聲、箭矢撕裂空氣的銳響，還夾雜着一種奇特的、彷彿金屬刮擦琉璃的刺耳聲響！
又衝上一座低矮的沙丘頂端。
剎那間，眼前的景象讓五名身經百戰的草原響馬齊齊勒緊了繮繩，戰馬發出嘶鳴，人立而起！
前方豁然開朗的低窪地帶，宛如一幅殘酷而怪誕的地獄畫卷，在搖曳的火把光芒和稀疏灰霧中鋪展！
數以百計的骸骨弓箭手構成了一個巨大的、不斷蠕動的灰色死亡之環！
它們弓步挺立，空洞的眼窩閃爍着幽綠魂火，動作整齊劃一得令人心悸——搭箭、開弓、射擊！
無數慘白色的骨質箭矢如同呼嘯的飛蝗，帶着尖嘯聲，撕裂空氣，發出“嗤嗤”的厲響，鋪天蓋地般向着包圍圈的核心攢射而去！
而被圍困在核心的，赫然是二十來名騎士！
是幽光王朝的骨甲騎兵！
它們在慘白的箭雨中左衝右突，奮力掙扎！
厚重的、佈滿扭曲紋路的暗色骨甲在箭雨的撞擊下發出密集刺耳的“叮叮噹噹”聲，不時有箭矢穿透關節縫隙或者射中未被包裹的骨馬部位，讓一兩個倒楣的騎兵連同坐騎轟然碎裂！
但它們也在反擊，揮舞着鋒利的骨矛骨刀，每一次迅猛的突擊都能將數名試圖靠近的近戰骸骨弓箭手劈成碎片！
雙方數量懸殊，骸骨弓箭手們依靠嚴密的陣型和源源不斷的箭雨，如同冰冷的磨盤，正在一點點碾碎這些強悍的精銳！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也許是響馬們的火把光芒太過刺眼，或是人馬到來的聲響驚動了戰場外緣的警戒者。
一小隊位於包圍圈外圍、正搭箭準備向戰場中心發射的骸骨弓箭手突然齊刷刷地轉過了森白的頭顱，那跳躍的幽綠魂火直接“鎖定”了沙丘上五名不速之客！
“嗤！嗤！嗤！”
沒有絲毫猶豫和警告！
至少十幾支白骨箭矢瞬間調轉方向，帶着冰冷的死意，向着格根他們所在的沙丘頂端攢射而來！
“小心！敵襲！”格根反應最快，厲聲狂吼，同時猛勒繮繩帶着戰馬向側面翻滾躲避。
箭矢“哆哆哆”地深深釘入他們剛剛駐足的沙丘地面，最近的一支甚至擦着巴圖的馬鞍飛過！
他們的突然出現和被攻擊，顯然也驚擾了戰場中心！
包圍圈核心，那僅存的十餘名幽光骨甲騎兵壓力驟減！
彷彿抓住了這一線生機，爲首的、眼眶中魂火最爲深邃的一名骨甲騎兵猛地揚起那柄猙獰的巨大骨刃！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如同實質粘稠墨汁般的“幽光”瞬間從它及周圍幾騎身上爆開！
黑光閃耀的剎那，速度與力量陡增！
它們不再理會周圍的零星攻擊，如同一柄裹挾着濃重黑暗與毀滅氣息的攻城錘，朝着箭矢來源突然中斷、出現短暫混亂的包圍圈某一點，正是剛剛攻擊過響馬們的那一小隊——悍然衝撞過去！
“咔嚓！噗嗤！嘩啦！”
骨刃化作慘白色的刀輪，輕易撕裂了擋路的骸骨弓箭手。
暗色骨甲覆蓋的骸骨戰馬如同狂暴的巨獸，踐踏衝撞。
僅一個照面，那一小隊的骷髏弓箭手就被徹底粉碎，包圍圈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缺口！
剩餘的骨甲騎兵毫不停留，帶着那濃烈的、彷彿將光線都吸收殆盡的黑暗與翻滾的灰霧，如同幽靈般從那缺口中狂飆而出，瞬間融入遠處更深邃的夜色之中。
留下身後一地碎裂的白骨和一地狼藉，以及至少十來具在突圍路上或之前被箭雨耗死的骨甲騎兵殘骸。
五個草原響馬驚魂未定地看着那羣“幽光”騎兵消失的方向。
短暫的死寂後，戈壁灘上那數百具殘存的骸骨弓箭手幾乎同時轉動了頭顱，數百點幽綠色的魂火齊刷刷地聚焦在了五個渺小而顯眼的火把光芒之上！
冰冷刺骨的殺意如同潮水般瀰漫開來！
“撤！快撤！！”格根頭皮發麻，嘶聲大吼。
五人撥轉馬頭，猛夾馬腹，毫不留戀地向新日瓦丁方向狂奔！
戰馬四蹄飛揚，踏起漫天沙塵。
直到衝出相當一段距離，背後那被數百幽綠目光鎖定的寒意才似乎稍有減輕。
驚魂初定，巴圖忍不住喘着粗氣開口，聲音因疾馳而斷斷續續：
“格根叔……你們……注意到了嗎？”
“啥？”
“那羣……那羣黑箭塔的骨頭渣子旁邊！”巴圖努力組織着語言，腦海中回放着剛纔那副詭異畫面：“他們射箭那塊地方，灰霧似乎……沒那麼濃了，咱們的火把照過去，四五十步都能看見點影子。可……可那些從包圍圈裡衝出來的骨甲騎兵，它們身上，還有它們逃走的那片黑裡……那黑！那霧！濃得根本看不清，像墨汁！簡直要把咱們的火把光都吸乾淨了！”
蘇和也附和道：“對！是怪！那些弓箭手身邊，像是……散開了點？沒那麼瘮人……”
“管他孃的濃不濃！”格根低吼一聲，打斷他們：“是死靈的把戲！別瞎想，趕緊回去稟報大人！這纔是正經！”
他心頭也縈繞着那股揮之不去的詭異感，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將情報送回去。
五人不再言語，只將疑惑埋在心中，拼命催動戰馬，向着新日瓦丁城牆那頭搖曳的火光，如同五顆投向港灣的流星，在無邊的黑暗荒漠中疾馳而去。
那份戰場邊緣的見聞，關於黑暗與灰霧的奇異差異，也隨之烙印在了他們心頭。
……
冰冷的夜風裹挾着沙礫，無情地抽打着新日瓦丁堅厚的城牆。
這五名草原響馬的身影如同被無形鞭子驅趕的驚鹿，在城外預設的陷馬坑與拒馬陣縫隙中疾速穿梭。
格根喉嚨裡嘶吼着只有庫吉特人才能聽懂的短促指令，引領着同伴沿着貝斯圖爾嚴格劃定的“安全路標”——由塗成暗紅色的、不起眼的狼牙箭桿做標記，向着那正緩緩開啓一線縫隙的厚重城門亡命衝刺。
“咻——噗！”一支帶着特殊哨音的響箭從城頭精準地射落在他們前方几步遠的沙地上，緊接着是貝斯圖爾那標誌性的粗啞吼叫透過夜風傳來：“老子看到你們了！快滾進來！按標記走，別他孃的踩到自家倒刺上！關門！！”
沉重的城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加速開啓，五人幾乎是從門縫中狼狽地撞入，沉重的馬蹄踏在門洞內的石板路上發出沉悶的迴響。
城門在他們身後“轟隆”一聲死死合攏，巨大的門栓隨即落下，徹底隔絕了城外那瀰漫着死亡窺視感的黑暗與灰霧。
顧不得安撫氣喘吁吁、滿身沙塵的坐騎，格根、巴圖等人在幾名庫吉特輕步兵的引領下，踉蹌着直奔貝斯圖爾在城樓下的臨時駐地。
這位庫吉特驍將臉上全無睡意，眼中佈滿血絲，如同一頭時刻準備噬人的困獸，聽完格根等人語無倫次、夾雜着驚懼與震撼的彙報後，臉頰狠狠抽搐了一下。
“黑箭塔的那幫骨頭渣子……竟然在對幽光的骨甲騎兵下手？！”貝斯圖爾咀嚼着這個情報，眼中兇光暴漲，猛地一拍鋪着地圖的木桌：“走！立刻跟我去見領主大人！一字不落，把你們看到的、聽到的，尤其是那該死的‘黑光’和‘灰霧’的差異，全給老子說清楚！”
主城樓的領主大廳內，油脂火把的光芒驅散了深夜的寒意，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跳躍的陰影。
沈穆並未安歇，依舊站在那張攤開的、標記着新日瓦丁周邊地貌的羊皮地圖前。
聽聞貝圖斯爾急促的腳步聲和士兵們雜亂的呼吸聲後，他緩緩轉過身。
雷薩里特和艾雷恩也已聞訊趕來，前者臉上帶着他特有的沉穩和審慎，後者則抱着雙臂，眼神銳利如鷹。
“大人！”貝斯圖爾上前一步，聲音帶着戰場帶來的粗糲：“我這幾個鷹崽子在東南哨位外圍遇上了大場面！黑箭塔第七王朝的骸骨弓箭手，至少四五百具，把他們幽光第二王朝的一夥骨甲騎兵給包了餃子，狠揍了一通！”
他簡明扼要地將格根等人的觀察轉述了一遍。
突如其來的遭遇，骨箭如雨的包圍圈，那二十餘精銳骨甲騎兵在箭雨中的掙扎與反擊，以及最後響馬們被攻擊、無意間引發包圍圈混亂，被殘餘的十餘名骨甲騎兵抓住機會、爆發“幽光”瞬間撕開缺口突圍的驚險場面。
尤其重點強調了巴圖注意到的那詭異細節。
圍攻圈附近，即弓箭手所在的地方，瀰漫的灰霧似乎稍淡，而被突圍骨甲騎兵裹挾的黑暗與灰霧則濃稠如墨、吞噬光線。
“……那幫雜碎的骨架子互相啃得滿地都是！我們趕到的時候，幽光王朝的‘騎兵’正被揍得滿地找牙呢！嘖嘖，那黑光一開倒是嚇人，骨頭渣子迸得到處飛！要不是格根叔他們去得‘巧’，那二十來騎怕是全得交代在黑箭塔的箭雨下面！”
貝斯圖爾說完，狠狠啐了一口，語氣既帶着解氣的幸災樂禍，也有一絲對“幽光”能力的忌憚。
大廳內一時間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
雷薩里特緊鎖眉頭，艾雷恩則在摩挲着刀柄。
沈穆聽完，臉上卻並未如旁人般顯出驚詫或意外，甚至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只是那深邃如淵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冰冷的瞭然。
“這並非意料之外。”沈穆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平靜得近乎沒有一絲漣漪，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他走到地圖旁，修長的手指精準地點在代表着城外焦灼荒漠的區域：“從魔鬼‘暗紅之爪’那份‘贈禮’般的座標開始……”
他的目光掃過桌案上那捲散發着不祥氣息的羊皮卷，繼續緩緩說道：
“以及我們之前遭遇的不同亡靈軍團各自迥異的作戰風格和能量特質，就已經足夠明確，即便同屬於這片死寂荒漠孕育的死靈規則之下，‘幽光王朝’與‘黑箭塔王朝’，這兩股力量也絕非鐵板一塊。貪婪與擴張的本能，足以讓它們彼此覬覦，甚至兵戎相見。這片無主的荒漠，從來都只信奉弱肉強食。”
沈穆的視線再次投向彙報的格根和巴圖等人，眼神銳利而明晰：“巴圖，你看得很細。那‘灰霧’的濃淡之差，並非錯覺，也不是什麼障眼法。那是更本質的區別——是兩種不同的亡靈力量特質，在靈界規則侵蝕下，對這片空間產生的不同干擾與滲透的表象。”
這句話讓巴圖瞬間挺直了腰背，心中那隱隱的困惑彷彿被點破了一個關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