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赫連宥轉身打開牆角的立櫃,從最上層端下一隻紋路極其古樸的木盒,從輪廓來看,如此老練細潤的線條,定是出自大師之手重華歸。
赫連宥把琴盒平置案上,卻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笑着看我:“此琴是孤無意間覓得的至寶,平日一向束之高閣,不予人見,今日,孤很期待,以郡主之能,會讓這隻琴綻放怎樣的光彩。”
我望着木盒上鏤刻着的繁複細緻的紋路,雖明知這是赫連宥的伎倆,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期待,這究竟是怎樣一隻琴。
赫連宥輕輕一擡手,木盒應聲而開,盒內的琴一覽無餘。
“郡主覺得此琴如何?”赫連宥笑問。
我的目光流連在琴身上,一時失神,良久才道:“果然是隻好琴!”雖早已料到赫連宥手中的琴定是十分名貴,可當我親眼看見後,還是覺得十分意外。
此琴由上等紅木製成,親身甚至保留了木材原有的紋路,可見製作時的小心和技藝的高深。這隻琴最讓人耳目一新的地方在於,琴身沒有塗膠,而是將原木反覆打磨到最光滑的程度,雖然並未伸手觸摸,我卻可以想象到琴身的觸感會是何等的溫厚。
“郡主莫非是不滿意?只一句‘果然是隻好琴’便了事?看來,這隻琴也沒有傳聞中的那樣好,至少沒能博取美人一笑。”赫連宥不滿於我僅僅一言帶過,不依不饒道。
但聽了他這話,我卻是氣憤的。好琴不該是用來取悅誰,博誰一笑,而是需要真正懂樂之人細心愛惜的,它不需要溢美之詞。只需要一個能打動它的人。
“陛下若是想聽溢美之詞,容月只怕才疏學淺,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來。但容月是真心以爲此琴是隻難得的好琴。陛下信也好,不信也罷。”不可抑止地,我的語氣變得有些不悅。
赫連宥卻並未生氣。反而笑意更深了:“是孤唐突了,郡主不要動氣。對了。既然郡主如此欣賞此琴,不如就來猜一猜,這隻琴的名字。”
讓我猜琴的名字?真是……
“陛下何必如此爲難容月。”我垂下眼簾,低聲道。赫連宥笑笑:“便是郡主這般的神情,最惹人憐愛。”我還來不及臉紅,便聽見他接着道:“此琴,名曰枯木。”
這隻琴便是枯木?!
我不可置信的看了看赫連宥。想也不想便將琴身擡起,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琴的底託內側精心鏤制的一首詩:未了今生怨,何銷下世仇?清顏爲君着,執月摘星樓。安有雙袖雲,輕揚化境幽。惟伴淚燭泣,但盡宿夜愁。
沒錯,這正是枯木!
“看樣子,郡主對此琴早有耳聞。噢,是孤疏忽了,郡主如此通曉音律之人。想必一定聽說過枯木琴的故事。”
沒錯,枯木琴的背後,的確有一個故事,或許正是因爲這個故事。此琴才如此名揚四海,堪與溫絃琴比肩。
製作這隻琴的人並非聲噪一方的琴師,相反,此人在音律上的造詣十分爾爾。他本是士族子弟,家境殷實,但因自幼幼弱多病,父母十分溺愛,並未對他寄予厚望,而是讓他安逸自在地成長,就是這樣的成長方式,註定了他悲劇的結局。
他便是瞿白。
在別人都臨窗苦讀的時候,他纏綿病榻不起,每日只能望着窗外嘆息,長久的苦悶孤寂讓他的性格愈發乖張,易怒。他的父親擔心兒子積鬱成疾,便張榜招賢,尋找教書先生,要求不多,只要年紀與他的兒子相仿,細心周到,性格開朗便可。
就這樣,故事的另一個主角傅陽,踏上命運的車轍。
如那位老父親要求的一樣,傅陽年輕氣盛,開朗爽直,詩書辭賦無一不通,更是奏得一手好琴,見者無不被他的意氣風發感染。
傅陽初入府後,瞿白常自恃少爺的身份對他百般刁難戲弄,傅陽總能一一化解,日久,瞿白慢慢被傅陽影響,從一個性格孤僻的嬌氣少爺,變得溫和,柔順。他常常靜靜坐在一旁聽傅陽奏琴,只要傅陽不覺得累,他便能一直聽下去,沉醉非常。
府中上下對傅陽皆是十分感謝,感謝他改變了瞿白原本乖剌的性格,誰也不知道,在這一片其樂融融之下,隱藏着怎樣的危機。
瞿白開始沉溺於傅陽的一切,他的詩,他的畫,他的曲,甚至他身上的味道,他用過的物件,這一切都讓瞿白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獨佔重華歸。獨處的每一刻都是那樣愉快幸福,猝不及防的,傅陽填滿了瞿白的心,成了他的整個世界。
但這僅僅是悲劇的開始。
瞿白不止一次的發現,傅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溜進父親的書房。他自我安慰,傅陽不過是去父親的書房尋幾本書看罷了,即便他真的想要書房裡別的什麼,只管拿去便是,府裡不缺這些。在瞿白的眼中,沒有什麼比傅陽更重要。
但接踵而來的家變卻打破了瞿白的美夢,瞿白甚至來不及反應,整個瞿家便被滿門抄斬,從老到小,三百多口人,無一倖免。
當瞿白在傅府醒來時,所有一切,他全都明白了。
傅府,十幾年前因朋黨鬥爭而獲罪,誅九族。
傅陽爲何身懷如此才情卻甘爲小小的教書先生?因爲他恨!他是傅府在那場屠殺中唯一倖存的人,血海深仇,如何不報?
相同的手段,十幾年後,瞿府亦因朋黨之爭而獲罪,滿門抄斬。
傅陽獨獨救下瞿白,並非因爲同情,而仍是因爲恨。
在他看來,瞿白一切示好的行爲不過是他無知天真的少爺做派,他根本不懂什麼是恨!看着瞿白理所應當地享受着一個家族的疼愛,傅陽除了累積恨意,怎會生情?
他讓瞿白活下來,是爲了讓他感受自己曾經的痛苦,那種家破人亡的痛苦。
在病痛和溺愛中成長的瞿白是自私的,他對於家人的感情不會像傅陽那般的深厚。所以,不同於當年的傅陽,瞿白即便知道是誰讓自己失去了整個家族,卻根本無法恨他。相反,傅陽獨獨留下他的行爲,讓他誤以爲自己對於傅陽來說是不同的,對此,他甚至覺得甜蜜。
所以,當傅陽一字一字告訴他,自己留下他的性命不過是爲了折磨他時,瞿白的世界坍塌了。從前,傅陽就是他的整個世界,如今,傅陽仍是他的整個世界,只不過他的世界裡,一切都染上了滅頂的恨意。
瞿白恨傅陽。但他沒有說出來。
相反的,瞿白一如既往地依賴着傅陽,遭到冷嘲熱諷也裝作渾然不覺,他努力地體貼傅陽,照顧傅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獻給傅陽。
或許,傅陽被打動了,也或許他早已動心而不自知。
當瞿白把尖刀送進傅陽的心口時,傅陽的手正在他頰邊徘徊不去。
愛篤之時,才知恨濃。
傅陽死後,瞿白也幾近崩潰。
在接下來的數年內,瞿白廣求名師學習制琴的手藝,終於做成一隻獨一無二的琴,取名枯木。
情枯空餘恨,槁木何成音。
究竟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不足外人道矣。
見我沉默許久,赫連宥伸手撩動琴絃:“總歸是旁人的故事,郡主何必如此傷懷。”
“陛下說的是,容月失儀。”我福了福身。
“郡主,既然已有良琴在此,你說過的話也該兌現了吧。”赫連宥笑道。
雖說不滿於赫連宥的算計,我卻還是想要觸碰枯木琴,用手指,用心去感受那隔着時空的愛恨。
我奏的,便是一首遺曲——離恨。
枯木的琴音比之溫弦要悲慼許多,琴絃微微顫動,如在低泣一般,讓人心痛。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很多年前,那人是懷着怎樣的愛恨製作這隻琴。
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在這樣的時候,似乎也不必分清了。
奏罷,我撫住琴絃,琴身溫潤的觸感讓我覺得有些刺痛。
“時辰不早了,郡主回去歇息吧,孤去萱妃那裡坐坐。”赫連宥突然起身,下了逐客令。
我有些不理解他突然轉變的態度,卻還是樂於早早回去的。將琴小心地放回琴盒,我向赫連宥福了福身便離開了勤政殿。
枯木的悲慼之聲猶在耳邊。
回到浮湘園時,蘭漱正等在院子裡,見我回來了,忙迎上來道:“郡主,萱妃娘娘着人送了些禮物來,說是一直沒有機會見郡主,很是遺憾,先送些小東西來熟絡一下,改日親自登門。”
萱妃派人送東西給我?有意思,我不過是個別國的郡主,如今的身份更是猶如質子,她何必討好我?
我隨着蘭漱進了屋,看到萱妃派人送來的東西。
和我料想的完全不同。我以爲她會送來些首飾胭脂之類的東西,卻不料她送來了一方上好的硯臺,和一塊質地極佳的墨。
如此看來,萱妃的確不是俗人,至少,她很懂得投其所好。
“這些東西……好生收着吧,這會兒皇上正在萱妃娘娘宮裡,我不便前去還禮,改日再說吧。對了,萱妃娘娘她……可有什麼特別的喜好?”我問蘭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