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宥沒有說話,顯然是在等着看好戲,我只得上前對楚美人微微一福身以示禮節:“大炎郡主,容月重華歸。”語氣既不謙卑,亦不驕傲。
楚美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呢喃着:“你就是那個容月郡主?”我微微點頭。
楚美人似乎還想說什麼。赫連宥卻開口打斷了:“走罷”,說完兀自朝前走去,我只好草草衝楚美人點了點頭,追了上去。
赫連宥步子邁得很大,我亦步亦趨追得很是吃力,趕到議政殿的後殿時,我已經能感覺到額際滲出的星星汗跡了。
赫連宥到前殿和衆臣議政的這段時間,我沒什麼事可做,於是在後殿的偏廳裡休息。議政殿後殿裡的宮女太監大概早知我的身份,對我很是客氣,不但準備了涼茶,還端上幾盤精緻的點心來。
我捧着杯茶小口啜飲着休息,突然想起昨晚蘭漱同我說的話來。
蘭漱在朔莫皇宮裡算是個老人了,後/宮的大事小情她自然清楚。聽她說,赫連宥至今尚未封后,因爲登基時間並不算太久,後/宮佳麗數量比起大炎皇帝自然少了許多。
如今赫連宥比較寵着的妃嬪有三個,分別是今早見過的那位楚美人,萱妃,還有琰貴妃。其中楚美人應該是侍寢最多的一個,但之所以到現在還是個美人,只因她出身低微,從前不過是個殿前獻舞的舞姬。
看得出,這位楚美人對於侍奉皇帝很是有一套,也難怪赫連宥常宿在她的攬芳園裡,只可惜女子若想在後/宮中立足,光有美貌是不夠的,家世背景和手段都很重要。因而。我並不覺得這位楚美人有什麼值得忌憚的地方。
聽蘭漱說,萱妃和琰貴妃的家世差不多,家中父兄都是士族公卿。在朝中任要職,之所以一個是妃位另一個是貴妃位,依蘭漱的話外之音。只怕是這位琰貴妃更驕橫些,而這個萱妃又是個溫和不好鬥的人。繼而每每赫連宥本已經去了萱妃的芳若閣,琰貴妃便使盡了手段用各種理由把赫連宥請回自己的妍淑軒,而一旦赫連宥被請了過去,萱妃自然不得不獨守空房。
宮妃間爭寵鬥狠的伎倆我在大炎的後/宮早就聽了太多,相比大炎皇帝那龐大的後/宮,赫連宥的後宮實在是風平浪靜得多了,就那麼幾個較爲出挑的妃子相互爭一爭。也鬧不出多大的亂子。難怪赫連宥對此不置一詞,管都沒管過。
我在後殿偏廳裡枯坐了個把時辰,連杯子裡有幾片茶葉都數清了,赫連宥終於從前殿回來。
朔莫的祖制是皇帝的午膳除了特殊情況外,必須在勤政殿的平心苑用,所以赫連宥結束早朝後,我便要隨着他再趕到勤政殿去。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勤政殿離我住的浮湘園很近,傍晚我回去的路程倒能短上一些。
赫連宥剛在平心苑的正廳坐下,膳房便開始傳膳了。因爲每道菜都要驗過之後才能上桌。所以我沒有動手,一直站在一旁看着幾個小太監忙着挨個用銀針試菜。
赫連宥倒的確算得上是個自制的皇帝。
我大致數了數,這一頓午膳左右不過五六道菜,比起大炎那位動輒數十道菜的陣仗。實在是節省多了。不知道是不是人歲數大了就會不自覺地更加貪戀享樂。
試過菜後,幾個太監弓着身子退了出去,看樣子赫連宥不喜歡吃飯的時候有人盯着重華歸。我想了想,決定也先退出去,免得被趕,而且此時正是給自己尋覓點飯吃的機會,不溜還等什麼。
我正要擡腿走人,赫連宥閒閒道:“郡主這是要去哪裡?”我堪堪定在那裡,故作鎮定的認真道:“容月以爲陛下用飯時不喜有人在側,因而正打算迴避。”
赫連宥笑了:“郡主的擔心是在多餘。快坐吧,菜涼了就不好了。”
我不自覺地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剛纔說什麼?讓我坐下?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郡主是嫌我朔莫的飯菜不如大炎的精緻華麗?”赫連宥挑了挑眉,雖面色不改,我卻知道他有發怒的跡象。
“陛下誤會了,容月只是一時不知如何自處罷了。陛下貴爲朔莫的天子,而容月是別國的郡主,依禮……是不該獨自同桌而食的。”我忙裝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來。
“郡主只管坐便是,這裡沒有外人,就不要同孤將這些虛禮了。還是說,郡主執意不給孤這個面子?”
赫連宥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哪裡還能拒絕,只好點頭應下,挑了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坐下。
看得出,赫連宥是個極愛乾淨的人,爲了不節外生枝,我很小心的只夾靠我這邊的菜,也努力保持着最端莊的儀態。還好赫連宥吃飯的時候不愛說話,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招架。
赫連宥放下筷子後,清了清嗓子,門外候着的幾個太監立刻魚貫而入,輕手輕腳地把桌上的碗碟收拾得乾乾淨淨。赫連宥理了理袖子站起身,率先出了門去,我緊追在後,和他一起進了伏弈軒。
伏弈軒是赫連宥的書房,聽瑞公公講,接下來的幾個時辰,赫連宥都會在伏弈軒裡,或批閱奏摺,或讀書作畫。
赫連宥走進書房後沒有直接坐下,而是負手站在書架前逡巡,我很有眼色地爲他沏了七分燙的茶,剛把蓋子合上,便聽他道:“在後殿等孤的時候是不是很無趣?”
我先是一怔,而後立刻明白是有人告訴他我在後殿如何的無所事事。正擔心他會不會給我“找”些事做,卻聽他接着道:“晚些時候孤命人搬些書到後殿去,你無聊的時候可以看書解悶。”
乍一聽他這麼說,我還有些受寵若驚,可仔細一想便了然了,赫連宥在這些細微之處照顧與我,不過是想讓我放鬆警惕,一但我對他失去戒備,他再想利用我就會容易許多。我甚至有一個大膽的猜想,或許赫連宥的目的是一點一點打動我,讓我以爲他對我有意,接着慢慢對他傾心,繼而爲他所用。
雖然這只是我的猜想,但他既然把我困在朔莫,我便有充足的理由懷疑他一切示好的行爲。就算把他想得再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也不爲過。
這麼一想,我便釋然了,你虛情假意對我,我自然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裝出一副驚訝中略帶感動的表情,我福了福身道:“陛下對容月如此細心體貼,容月實在不知如何自處。”說完,還頗有些害羞的垂下頭去,顯然是一副自作多情的模樣。
赫連宥倒是沒有輕舉妄動,不伸手扶我,只笑道:“郡主快快請起,你是我朔莫的貴客,更是孤的貴客,孤對你體貼照拂一些,也是應該的。”
我遂站起身來,淺笑着點頭。
用過美男計後,赫連宥理了理衣襬坐進太師椅,開始認真的批閱奏章,我則侍奉案前,時而研磨,時而倒茶,時而添香。儘管赫連宥一本一本地翻開奏摺看起來有些麻煩,我卻始終沒有伸手幫忙,
奏摺對於一個國家來說是何等重要之事,不管出於何種理由,我都不該碰它一下。
批了近兩個時辰的摺子,赫連宥把筆掛回架子上,揉了揉眉心,似有睏乏之意,我添了杯茶遞過去,想了想,道:“陛下不如到院子裡走走,歇一歇再看。”
赫連宥接過茶卻沒有打開蓋子,定定看了我一會兒,轉開臉去,一邊閒閒地掖了掖蓋子,一邊狀似無意地道:“若是此時能聽郡主奏上一曲,想必睏乏盡數可解。只是,郡主此時想必也是累了,再讓郡主奏曲怕是有些強人所難。”
知道是強人所難你還要說!我腹誹了一句,心想着左右他也變不成琴來,我就是嘴上客氣客氣又何妨,於是笑盈盈地道:“陛下太客氣了,陛下對容月如此體貼照顧,容月正無以爲報,若能爲陛下獻曲自然是容月的榮幸,只可惜……眼下沒有琴可用。”
哪知,赫連宥突然笑了!
他一笑我便知情況不對,但此時改口如何來得及!只見他悠然自得地將茶杯放下,站起身道:“郡主這便有所不知了,眼下,還真是有一隻琴,而且,是隻不錯的琴。都說寶劍配英雄,孤以爲,好的琴也需要善樂者與之相配,今日,便讓郡主這位通曉音律的才女,配一配孤的這隻好琴!”
說話間,赫連宥轉身打開牆角的立櫃,從最上層端下一隻紋路極其古樸的木盒,從輪廓來看,如此老練細潤的線條,定是出自大師之手。
赫連宥把琴盒平置案上,卻沒有立刻打開,而是笑着看我:“此琴是孤無意間覓得的至寶,平日一向束之高閣,不予人見,今日,孤很期待,以郡主之能,會讓這隻琴綻放怎樣的光彩。”
我望着木盒上鏤刻着的繁複細緻的紋路,雖明知這是赫連宥的伎倆,卻還是忍不住有些期待,這究竟是怎樣一隻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