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聽佛
三月三的興隆寺因爲了然大師說法而又熱鬧起來，不過這種熱鬧只是小範圍的熱鬧，能聽到了然大師法課的人沒有多少。
顧十八娘扶着曹氏上馬車時，引來街上人家的探頭探腦。
“你們這一大早去哪裡？”有幾個相熟的婦人走過來問。
“是去興隆寺。”曹氏含笑答道。
這話引得大家驚訝，這個時候去興隆寺？
“去聽了然大師講經？”有人試探問，心裡對於答案很不確定。
曹氏點點頭，說了聲是。
一輛馬車從後緩緩而來，車旁跟着騎馬的顧漁，淡青披風隨着走動飄飄，露出內裡穿的雪白長袍。
他居高臨下看過來，見那少女玄色玫瑰衣衫，梳着簡單的倭墮髻，安靜的站在母親身旁，聽婦人們說話。
似是察覺到注視，她擡頭看過來，微微一笑，旋即低頭淺淺施禮。
顧漁神色不變，微微頷首還禮，移開視線。
這是什麼樣的眼神，冷漠、寒冷，這樣一雙眼出現在一張清秀少女的面上，顯得格外的詭異。
哥哥就是這樣的人吧？他以自己的勤奮扭轉了資質魯鈍的命運，也許那一世如果不是父親早亡，哥哥也可能學有所成…..
這一世，我要做的只是改變親人枉死的命運，就是要用強大的意志扭轉不由人的命運，其餘的一切人一切事變也好不變也好，都不足以爲意。
“漁兒他性子清冷，很少與人來往，海哥兒和十八娘沉穩和善，與他們相交對漁兒是幸事。”黃世英含笑說道。
“託你吉言。”顧漁也意味深長的一笑。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瞬間混亂了，說到底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婦人。
曹氏連連點頭稱是。
“老四家的，一起走吧。”她淺笑說道。
“…..佛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爲人世間所有的一切，既沒有絕對的開始，也沒有絕對的完結，沒有絕對的醜惡，也就沒有絕對的純美無瑕，更沒有表面看去令人欣喜的繁花盛開和令人心灰意冷的草木凋零…..”
“你想哪裡呢，明明是女兒家的裝扮……”
她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段話，大意是命由天定半點不由人，但這世上卻有某些人有着強大的心志，是志而不是智，能夠扭轉命運，也就是應了那句柳暗花明之言。
顧十八娘猛地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森森。
不過，看穿又如何？天王老子她也不會害怕，還怕他一般少年。
曹氏一愣，旋即驚喜溢於言表。
沈三夫人不說不笑，目不斜視，款步從他們身前而過，顧十八娘低着頭，看着那暗紅裙角從眼前飛揚而去。
顧十八娘微微低着頭，看着前幾步隨着走動而晃動的青色披風，心裡有些奇怪的感覺。
“是啊。”有人附和道，“是說她開的藥鋪裡是那位大藥師做炮製師傅而已，所以特別發財，聽說賺的錢都是金子，一箱子一箱子的擡回來呢…”
“瞭然大師只邀請你來？沒有邀請你哥哥？”顧漁突然問道。
一聲佛號響起，大殿裡立刻安靜下來，瞭然大師緩步而進，片刻之後響亮的誦讀聲響起，迴盪在大殿裡，顧十八娘先是心不在焉，漸漸的只覺得心神清明，竟不知不覺的凝神細聽，一時因爲沈三夫人在身側的焦躁不安慢慢散去。
興隆寺外停了一條車龍，在僕婦的攙扶下各自下了馬車，三奶奶黃世英倒罷了，顧漁、曹氏和顧十八娘立刻吸引來衆多視線。
“是小夫妻倆？”
“去跟大師說幾句話吧。”黃世英喚住她們，含笑說道。
“我沒事。”她認真說道。
顧十八娘收回神，看到母親擔憂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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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十八娘這才邁步，覺得雙腿有些發軟，僕婦們自然不能進內，顧漁和顧十八娘將披風解下，各自交付僕婦手裡，便邁步進了佛殿。
“哪裡哪裡，三奶奶謬讚了，”曹氏忙謙虛道，回頭看，見女兒正掩嘴擡頭笑，整張臉都亮起來，心裡忍不住輕嘆，“海哥兒和十八娘也沒個人玩，如此都好。”
“那恭喜漁少爺此去必定高中！”顧十八娘誠懇說道。
“哦對了，八月就該會試了，雲夢書院的李建周先生是當今大儒，考前能得到他指點，必定獲益匪淺，我託了幾個舊識的關係，準備讓漁兒去京城，讓海哥兒也去吧，他們也好做個伴。”臨近佛殿，黃世英想到什麼，突然說道。
“這是誰家的孩子？”
可是這又跟自己有什麼關係？顧海沒有重生，這一切都是他勤奮學習得來的，不是偷也不是搶。
看着僕婦從一邊過來了，顧十八娘忙藉口走開，還沒走兩步，就見一個人站在身前。
顧十八娘笑了笑，輕輕揉了下鼻頭，“聽得雲裡霧裡纔是。”
車簾被小丫鬟打開，內裡素淡的三奶奶點頭還禮，目光落在曹氏身上。
顧漁一笑，眉梢一揚，“十八娘能文能武，纔是學問好呢。”
顧十八娘略一停頓，待顧漁邁步而行，纔在後跟上，其間忍不住回頭掃視，卻並沒看到沈三夫人的身影。
他說着話什麼意思？顧十八娘腦中飛速轉動，老和尚下帖子，寫明瞭請自己和母親，如果沒寫自己，應該不會允許陪伴，那樣的話，任何一個收到邀請的夫人，想要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了，那樣瞭然大師的講經還有什麼稀罕….
黃世英來了，是因爲與瞭然大師舊交，顧漁也來，是看在黃世英的面子上？面子？要是看面子的話，老和尚只怕眼睛累瞎……
似乎有點做賊心虛，她想着顧漁考了第二，離那一世命運中案首隻有一步之遙，這一切也許跟自己重生有關係。
一旁走過來幾個婦人，其中一個臉色白淨，年紀約莫三十多歲，幾根金簪子挽着高鬢，披着鑲金邊的深褐色披風，雙手交叉在身前，露出鳳仙花染着的長長指甲，神情高貴威嚴，煞是引人注目。
顧十八娘一愣，旋即帶着幾分不解，看着他道：“只有我們家？怎麼會，三奶奶和漁少爺你…..”
看到這輛馬車，大家都知道是三奶奶來了，忙紛紛讓開施禮問好。
顧十八娘凝神應答，含笑點頭，“是。”
曹氏忙點頭稱是，讓三奶奶的馬車先行，隨後才上車跟隨而去。
佛殿中瞭然大師還沒來，大家也都在位子上低聲交談。
因爲心不在焉，竟沒發現顧漁停下腳，舉步而行的顧十八娘撞在他胳膊上，忙道歉。
“也先別謝，你也知道，那些大儒們都有些古怪脾氣，我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被引薦，這就看他們的機遇了，不過我想京城之地，又是大比之年，學子云集，就算沒有見到李先生，拜在其他名師門下，也是獲益匪淺的….”黃世英含笑說道。
顧十八娘哈哈笑了，“多謝漁少爺謬讚。”說罷意味深長的一笑，“不過是混口飯吃，求條生路罷了，比不上漁少爺你錦繡前程。”
“沈少爺，有何指教？”她淡淡說道。
“恭喜….”她笑意更濃，只是不知道該稱呼他什麼，叔叔？哥哥？族裡因爲黃世英越輩分過繼而頭疼不已，最終統一喊漁少爺。
顧十八娘覺得了然大師的視線掃過自己，她不由笑了笑。
她可看不出，顧漁對顧樂山有什麼感情。
伴着曹氏和黃世英並排而行，大家紛紛猜測這位是富還是貴，或者是有緣人。
都說老和尚知過去未來，那一日的話，也句句透露看穿她的來歷，那麼顧漁是…..也看穿了？
那就是說，他也單獨獲得邀請……爲什麼？爲什麼？因爲學問好？那顧海是案首呢…..
一個猜測在心底蔓延而來，顧十八孃的呼吸不由急促一刻。
顧漁應聲是，站住了腳，看着黃世英攜曹氏款款而去。
“多謝三奶奶….”曹氏大喜道謝。
這樣想着，心中釋然，她擡起頭一笑，正對上顧漁回頭看過來。
沈安林自嘲一笑，突然覺得沒什麼可說的。
大家說着難掩羨慕，那得多少錢啊……
顧十八娘回過神，才發現經課已經結束了，瞭然大師正在被幾個信徒圍着說話，人羣正慢慢散去。
“也許是她們用錢買來的…”一個婦人說道，“…你們聽說了沒，十八娘，是一個大藥師的徒弟，賣的藥可值錢了，都得搶…..人人都捧着金子求她的藥…..他們家現在可有錢了…..”
“你怎麼了？”她低聲問道，蹙起眉頭，神情忐忑不安，“可是…可是哪裡不舒服？”
“進去了。”顧漁在前說了句，自己先走了。
“我在外邊等你們。”她說道。
素白衣袍在她眼前一晃，顧漁探究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顧十八娘心裡一凜，忙收斂心神低下頭。
傳說了然大師能知過去未來，他口中的有緣人當然不僅僅是有緣而已，必有非凡造化，只不過尚且不爲人知，越是這種有緣人，越被人注視，更有權貴用心記下私下進行拉攏。
顧漁掃了她一眼，“哦？難道你不希望你哥哥高中？”
顧漁抿嘴一笑，打斷她，頭微微側過來幾分，低聲道：“也許大師想要指點些什麼。”
慢步而行的婦人們紛紛低聲交談詢問，目光中都有些好奇，年輕孩子們都忌諱素氣，更很少有人來聽佛經，更何況這場合必定是受了邀請的，這是誰家的孩子們？是建康的新貴還是有緣人？
黃世英和曹氏回頭見了交談而行的二人，也都是一笑。
佛殿裡分左右男女各自安坐，顧十八娘坐在曹氏和黃世英身後，離開顧漁，不用擔心他的審視，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便有些心神恍惚。
“走吧。”她忙站起身來。
黃世英點點頭，看着一邊正走過來的顧漁，“漁兒，你和十八娘在外略等一刻。”
怎麼可能？
曹氏本來在黃世英後，但被她相邀，二人才並排而行，一面走一面低聲交談，僕婦不遠不近的跟在身後，這樣一來，顧漁和顧十八娘就走在一起。
顧漁也看到了，眉頭卻是一皺，想到什麼。
“下個月我要進京。”他微笑說道，略提白袍，邁上臺階，動作悠然灑脫。
她雖然是個婦人，但也知道大儒李建周的名字，朝中很多臣工都曾拜在他的門下，能得到他的指點，不管考中與否，將來說出去也是一大聲譽。
二人邊走邊談，臉上都掛着淺笑，少年少女明媚如同春光，與身旁大多數上年紀的婦人男子相比，煞是賞心悅目。
“這一家人，可是跟以前不一樣了。”大家齊聲感嘆，目光投向街道，已經看不到那兩輛馬車的影子。
她心裡感嘆一下，如果不是自己二十多歲的靈魂，根本不會發現，想他不過十幾歲的少年，就能將自己的情緒隱藏如此，真是不錯。
他的眼神，深邃明亮，森然看過來，顧十八娘不由一個激靈，這就如同那一日正要邁入廂房往水中下毒，身後猛然響起一陣佛號，靈魂能被透視的感覺。
曹氏略一遲疑，看向顧十八娘。
收到請帖不管怎麼說，也該表示下謝意，顧十八娘略一沉吟，對曹氏點點頭。
“母親與我尋個名師。”顧漁答道，回頭看了她一眼。
“瞭然大師竟然會給她下帖子？”大家喃喃自語，都覺得如同做夢，要知道了然大師的課全建康也就不到百人而已，怎麼算也輪不到曹氏母女。
“什麼大藥師的徒弟，”另一個不屑道，“別說她的父親曾經做過縣令，如今海哥兒考中瞭解元，她可是千金小姐，怎麼會去做那等下三濫的手藝？”
“..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她低聲呢喃，可是佛可知道那每一夜深，只要一閉上眼就看到親人死去家破人亡的滋味…..
“十八娘？”曹氏輕輕推了推她。
顧十八娘擡起頭，對上他的視線。
女兒是重生的，這件事在她心裡如同巨石，女兒身上發生這樣違背常理匪夷所思的事，會不會在神佛眼裡就如同妖魔？
她之所以常帶女兒一同進香禮佛，就是爲了不讓神佛降罪，但如果女兒在神佛眼裡依舊是妖魔，那會不會…..
“要是不舒服，咱們出去吧。”曹氏只覺得心驚肉跳，她伸手拉住顧十八孃的手，就要起身。
顧十八娘自然知道母親的心思，她不由一笑，反手按住母親，搖了搖頭。
見她開口喚出自己的稱呼，沈安林覺得原本要問的那句話也就沒必要問了，她顯然已經承認自己就是順和堂的新主人，並且這個新主人對舊主人家有一定的瞭解。
“十八娘？”曹氏低聲的詢問在耳邊傳來。
看着兩輛一前一後的馬車，站在原地的婦人們一臉驚羨。
顧漁嘴角一彎，勾起一絲笑，“同喜。”
“金童玉女般的…..”
一愣神間，顧十八娘垂下眼簾。
沈安林微微一怔，要說的話略一停。
顧十八娘看着他，透過這少年親善朗朗的面容，沒有忽略他深藏在眼底那一絲厭恨。
“指點什麼？”她擡起頭，看着他含笑道，“漁少爺學問好，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呢。”
這是今生他們第一次正面相見。
雪中送炭永遠勝過錦上添花，這個道理大家還是明白的，只不過世俗肉眼，身在其中往往參不透。
瞭然大師的經課每年也都是固定的人羣，偶爾加入一個新人，必定吸引大家注意，能來這裡聽課，非富即貴，當然那些不富也不貴的也有，是瞭然大師口中的有緣人。
“恭祝顧娘子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他帶着一絲笑道。
“哦？不是八月才考試嗎？”顧十八娘問道。
顧十八娘擡起頭，視線投向右手邊，在幾個婦人的身形後，一身暗紅緞面褙子的沈三夫人挺背端坐，因爲多人阻擋，只看到她半邊臉，頭上的金簪隨着她偶爾跟身旁人說話而顫巍巍晃動，發出一道奪目的光彩。
顧十八娘臉上的笑意散開，方要說什麼，忽的面色大變，腳步猛的停下來。
“整個顧家只邀請了你們家，”他放緩腳步，停在顧十八娘身前，側頭緩緩說道，“你說，這是爲什麼？”
只是她始終不明白，這恨意到底因何而來，難道只是因爲和顧樂山的糾紛？
顧十八娘只覺得心跳加速，婆婆，婆婆…..
她好久沒見到這樣意氣風發的婆婆了，自從小叔沈安棟意外被馬賊擊殺後，婆婆就如同被抽去了主心骨，整日神情恍惚，最後痰迷心竅臥牀不起，不到四十歲就故去了，臨死前還特意爲了她讓沈安林發誓不休棄，雖然最終並沒有阻止這個結果，但婆婆對她的心意卻是……
走在後方的顧十八娘看到曹氏喜氣洋洋，不由很是奇怪。
“佛法玄妙，聽得竟失魂落魄？”顧漁似笑非笑道。
“顧娘子。”他沉聲說道，居高臨下的看向顧十八娘。
沈安林的笑不由凝結在嘴邊，這眼神冰冷如劍，毫不遲疑的刺向他的心口，如果眼神有形，沈安林毫不懷疑自己此時已經身處險境。
他不由後退一步。
“那是當然，我必定財源廣進，生意興隆。”顧十八娘看着他，一字一頓道，說罷邁步擦身而去。
沈安林尚處在震驚中，震驚不是那姑娘高傲的話，而是自己方纔竟然因一個眼神而退步，而且是一個少女的眼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