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交待
“這有什麼可慌張的。”劉公哼了聲，看向她，“人都是要死的。”
話雖然這麼說，但真切的面對死別，想到自此後這個世上再也見不到這個人，那種感覺實在是無法言表。
最可怕的是，這種感覺顧十八娘已經經歷過兩次，她原本以爲今世不會再有。
雖然早已猜出劉公身有疾患，但根本沒料到他竟然斷論是命不久矣。
“什麼病？找誰看的？”顧十八娘低沉聲音問道，“找彭先生再看看，他是神醫，他一定能。。。。”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用神醫來稱呼彭一針，劉公不由有些奇怪，要說這個彭一針資質還不錯，也的確有些真本事，但就目前來說，還真沒看出怎麼個神樣子來。
“治病不治命。”劉公笑了，“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他沉默一刻，“其實我這不是病，而是中毒，能拖到現在，還能收下你這個徒弟，已經是上天厚愛了。。。。”
從劉公這樣一個藥師口中說出毒不可解，那就是真不可解了。
眼前的小姑娘依舊保持那個姿勢坐在小板凳上，低着頭，齊齊的發簾擋住了她的面容。
沒有應有的驚愕，大哭，歇斯底里的慌張。
她顧十八娘這一世，不爲錢不爲名，爲的是命，活命！抗命！她就像一頭被命運枷鎖困住垂死掙扎的小獸，但凡有人不懷好意靠上前來，她必會毫不客氣的撕咬，除了孃親和哥哥，不管是誰，哪怕這一刻笑語炎炎，下一刻也能拔刀相向。
信朝凌帶着個小廝在侍女的指引下過來時，看到一幅極爲美麗的畫面，綠竹清水邊上，白衣儒雅的男子，微微傾身，一隻手在紫陶壎上指尖飛揚，而在他身前的少女面色清明，雙目有神，一面聽一面輕輕點頭，她的一隻手也落在那隻紫陶壎上，隨着信朝陽的指點而動。
“叫我十八娘便可。”顧十八娘說道，一面點頭，“略通一點，只是我魯鈍。。。。”
顧十八娘方纔是隨口一談，但既然信朝陽有心教授，便也沒有推辭，畢竟她真的很想學，暗夜裡寂寥時，這是她的慰藉。
“可是城中曲娘子所授？”一曲終了，信朝陽問道。
“賞！全部有賞，爲少爺賀喜！”顧十八娘大聲笑道。
“何事？”他問道。
只要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翻雲覆雨也無人非議。
“我的信？”顧十八娘放下壎，面上帶着些許緊張，算着日期，京城的會試已經結束了，想必結果出來了。。。。。。
劉公看着她，點了點頭，欣慰一笑。
“可笑！”顧十八娘將信紙在手中揉爛，說道，“你走吧。”
“看來那個藥商對咱們家的利益比不得顧娘子。。。。。”信朝凌轉動難得一動的腦筋，得出一個合理又深沉的答案。
那種決然，就是他這個活了半輩子的人也不是隨時都具備的，如果當初具備，他也不至於如此。。。。。
雖然有顧海這個必將走入官途的哥哥在，顧十八娘此舉也改變不了自己身份在世人眼裡的大變，她拜了祖師爺，就永遠是藥界藥師中人，身負技藝傳承，終生勞作不得荒廢，也休想再與士族門戶通婚，沒有哪個高門大戶會允許自己的家的媳婦去拋頭露面做匠人。
顧十八娘哈哈一笑，擡起頭。
營帳裡一身戎裝的沈安林看完書信，久久不言。
侍女很快取來兩個。
她的神情激動，眼圈發紅，一時看不出是喜還是悲。
信朝陽也算到這一點，已經準備好兩種說辭，只待看顧十八孃的神色，卻見她接過信拆開一看，神色煞是古怪，似怒似笑似悲。。。。。
“那就獻醜了，大少爺莫要笑。”她伸手取過一個，笑道。
“是。”顧十八娘應道，側身讓開。
考中了？顧十八娘一愣，旋即狂喜。
說話間，揮灑筆墨在一張紙上寫下不負卿意四字。
“真是可笑！”她唯有憤憤說道。
“這幾個月，你就住在店裡辛苦一些吧。”他緩聲說道，站起身來。
她的話沒說完，信朝陽便吩咐一個侍女取壎來。
“孩子，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看開點，別太難過。。。。”他緩緩說道，“想哭就哭出來，別撐着，哭出來，就好了，但只哭這一次就夠了，我們沒多少時間。。。。”
這世上弱肉強食，在絕對的力量面前，沒有什麼不可改變的規矩！那些束縛人的規矩，只是強者用來對付弱者的！
立刻又引起一片更熱鬧的道喜笑聲。
信使並不多問，接過信放入懷中躬身告退而去。
邁步出門，他下意識的加快步伐，但身後那壓抑的幾乎低不可聞的哭聲卻依舊絲絲纏繞過來，帶着鋪天蓋地的悲傷，那是一種看着親人離去而無計可施的絕望。
“一放榜，少爺讓小的立刻馬不停蹄回來報喜。”小廝笑呵呵的說道，再一次躬身道喜。
因爲順和堂的藥單供大有生，這個決定並沒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只不過對大有生羨慕嫉妒更多了幾分，而對大有生，顧十八孃的理由合理又充分。
“大少爺在教顧娘子吹壎？”嬌俏的侍女眨着大眼睛，滿眼的豔羨道。
他猶豫了一下，想着過去還是轉身離開，那邊信朝陽已經看到他。
怕不怕人心險惡，怕不怕世道艱難，怕不怕藥界諸師的挑戰，怕不怕技不如人時奚落嘲諷，怕不怕從雲端跌落谷底，怕不怕從人人追捧到人人想要踩踏。
而在此時巷子裡的人聽到這裡的喧鬧，都忍不住來派人來看，雖然顧十八孃的作爲，讓大家不自覺的疏遠了他們，但畢竟這邊還有個前程遠大的顧海，雖然沒人靠太近，但打探消息的人確實不少。
小廝一愣，看了眼前這位顧娘子一眼，軍中良好的紀律讓他習慣了服從，不多言轉身而去。
“怎麼了？”顧十八娘一驚，忙問道，這段日子她回家少，別是又出了什麼事吧？
“你哥哥考中了！”曹氏喜極而泣拉着顧十八孃的胳膊哽咽道。
想到這裡，劉公原本沉甸甸的心忽的輕鬆下來。
她哼了一聲，臉上浮現一絲帶着寒意的笑。
而顧十八娘也只是告訴他一聲，並沒有來讓他討價還價的意思，於是便含笑接過，擡袖作掩吃了一顆。
顧十八娘似懂非懂，不由面帶歉意一笑，她從沒接觸過樂器，粗學時日，近日又辭了曲娘子教習，越發生疏。
“一百五十名。”一個小廝搶着答道，臉上一派風塵僕僕。
守衛聞言閃開一條路，風塵僕僕的一人一馬長驅直入。
“拜師匠人。。。。”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輕輕敲打在桌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音。
“顧娘子嚐嚐。”他笑道，並沒有對她的話有什麼追問。
“這段時間我會將畢生所學全部傳授與你，至於你能領會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劉公說道，“十八娘，你怕不怕？”
信朝陽沒有再多言，取壎將方纔顧十八娘所吹曲子演示一遍。
“很好吃，”她笑着道謝。
一個月的時間以從沒有過的速度流逝而去。
“速送去建康。。。。”他收筆疊好，喚過信使，“建康順和堂顧十八孃親收。”
顧十八娘心情全無，謝過信家二人的留客，告辭而去，坐上馬車，不用刻意掩飾情緒，她的臉色更加難看。
“多少名？”顧十八娘忍着激動問道。
曹氏見是她，立刻上前，“我正要去找你。。。。”
“顧娘子學了？”信朝陽有些意外，笑問道。
“我怎麼會笑你。”信朝陽搖頭淺笑。
顧十八娘點點頭，見他一曲便知師承，可見造詣深厚。
劉公的事，依照他的囑咐，顧十八娘沒有告訴任何人，給曹氏交待一聲，便帶着幾個丫鬟搬到順和堂，也停止了對外售藥，劉公說得對，她沒有時間去悲傷。
一騎快馬衝入城中，穿過一隊隊的兵將，來到一座軍營前。
信朝陽接過侍女捧上的新鮮果品，撿了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遞給她。
會試取前三百名進士，能考中一百五十名，算是不錯。
“畢竟技藝不精，師父要對我嚴加訓導，所以暫時不能供藥。”她含笑說道。
“建康沈安林沈校尉家信。”在全副武裝面如表情的守衛阻攔前，騎者揚着一封書信喊道。
“恭喜小姐，恭喜夫人。”僕婦家園們高聲道謝。
不時有騎者內外奔馳，傳達着各方消息。
一共送來兩封書信，一封是沈府所來，一封則是他安排在建康城的人所來，兩封書寫人不同的信上，卻同時提到一件事。
“你一定說一個藥師怎麼會中毒，莫非是學神農氏嘗百草中毒。。。。”劉公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爐火上，“做到我這地步的藥師，單單的毒藥是藥不到我，但人心的毒藥卻是賽過砒霜且防不勝防。。。。。”
二人閒談城中藥界事，顧十八娘還特意請教了他壎的吹奏技藝。
顧十八娘不再客氣，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首吹來。
“好，十八娘，你做的對，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收刀入鞘，目光閃亮，“你信我，等我。”
“娘，你要出門？”顧十八娘下車問道。
“十八娘請。”信朝陽笑這擡手。
他突然想起來，讓他與顧十八娘結緣的那個周掌櫃，是怎麼樣被這個小姑娘面帶笑容不動聲色的一招擊垮，那個曾經與她可謂知遇之恩的保和堂又是怎麼樣被她毫不客氣的反手一掌元氣大傷。。。。。
信朝凌揉了揉臉，大哥琴詩書畫樣樣精通，造詣頗高，但卻低調的很，從未與人相比較也從不評點指教他人，他所學的的一切似乎只是爲了愉悅自己，曾經有個大藥行與他們是經年的合作伙伴，其女聽聞信朝陽技藝，多次請他指點琴技，卻終是不得。
“師父，徒兒拜師是爲了你，”她含笑說道，“爲了你的技藝傳承，我唯一怕的是有負師父期望，至於外人。。。。”
是因爲沈三夫人逼其如此才決絕至此？
下意識的沈安林覺得似乎又不是如此，但是，這肯定是起了一多半的作用。
他的話到此爲止，顧十八娘沒有追問，每個人都有不願不能爲人知的秘密，暗夜獨自舔撫的疤痕。
她站起身來，輕輕甩了甩衣袖，“人不犯我，大家相處平和，人要是想要欺負我。。。。。”
她坐在那裡，沉默的令人窒息。
此時遠在千里外的鄭州府，完全沒有江南的富饒安寧，四處充斥着戰火的硝煙之氣。
“人說無欲則剛，我不爲名利，技藝不成，專心修煉便是，他人捧也好貶也好，又能奈我何？”顧十八娘深吸一口氣正容說道。
劉公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娘，年幼體弱，但在這一刻卻迸發出一股可怕的力量，那是一種陰狠的意志，令人心悸。
馬車纔到家門口，就見曹氏帶着僕婦出門，面色激動。
信朝陽自然不會開口詢問，而信朝凌卻忍不住好奇，被信朝陽瞪了一眼才按捺沒有問出聲。
“是有人給顧娘子送信，說要親自教給顧娘子。”信朝凌忙說道，一面引着小廝快步過去。
沒有人比他這個望族子弟更清楚這其中的意味，多少望族落魄女子，寧願落髮爲尼也不會洗手彎身操持謀生。
匠人，那又如何？沈安林嘴脣緊閉，將桌案上的一封信揚起，一手拔刀，唰的一聲刀光過，書信分成碎片飄落。
劉公揹着手慢慢的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
聽聞顧海考中了，走出家門的人更多了，巷子裡一片熱鬧的歡笑聲，這對於對顧家族裡來說，是真真切切的喜事。
有人吩咐小廝快去放爆竹，話音未落，就聽不遠處傳來爆竹聲。
笑容滿滿的顧十八娘心中一動，想起什麼，忙喚過那小廝問道：“頭名是誰？”
“啊，我忘了說了，”小廝一拍頭，訕訕笑道，“是顧漁少爺！”
——
晚了，晚了，好睏好睏。。。大家久等久等，早睡早睡，親個，晚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