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三月初一。
鎮海衛指揮使司校場。
居中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的指揮使邢百川,低頭看着下面黑壓壓的衛所將官,尤其是那個跟陸雲塵站在一起跟沒事人一樣的王富貴,額角青筋抑制不住地突突直跳。
“事情怎麼會這麼巧?
別人都沒有事,連剛從京城來衛所的那條老狗、還有樸太監都沒走丟,爲什麼偏偏是從小在衛城長大的蔡榮出了一趟門就丟了?”
他的心腹手下六品【針筆匠】蔡榮已經失蹤了足足三天。
自從奉他將令去找點疍民殺良冒功,回來充一充門面就再也沒有回來。
鎮海衛指揮使司畢竟不是家族勢力,也不是掌握所有手下性命的邪教組織,不可以給將領留下有可能被當成“厭勝”媒介的魂燈。
出了事都找不到他的下落。
直到昨天感覺到事情實在不對,連着起課算卦幾次後才大概推斷出他已經凶多吉少。
隨時保護官員的官氣沒有出現任何反應,兇手的身份毫無頭緒。
只因找不到一行人的屍體和任何殘餘痕跡,纔沒有立刻上報,失蹤案和兇殺案件的追查力度終究不一樣。
不過,按照誰得利誰就是兇手的一般原則,邢百川還是下意識看向了王富貴。
但很快就又挪開了目光。
“陸雲塵背景深厚,提前知道兵部的安排不是難事。
但我命令蔡榮下狠手的事情,除了我們兩個當事人知道外,可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當天那個王富貴一直在跟陸雲塵操練帆船,月港很多人,包括我派去的眼線都親眼看見了。
再說,僅僅猜到蔡榮這個千戶有可能挑戰他,就提前僱兇殺人,這真的符合邏輯?符合正常人的思維?
能幹出這種事的人恐怕比那些寇掠派的大海盜還要兇殘。
惹上這種睚眥必報的敵人,又沒有第一時間打死他,那實在是太可怕了!”
邢百川揮散心頭陰霾,重新打起精神安慰自己:
“我的手下除了六品職官蔡榮之外,剩下的那些普通百戶官裡倒是也有幾個好手,跟那王富貴一樣都是七品。
或許做不到遊刃有餘,只傷不死,但把這個據說纔剛剛突破七品沒多久的小子拉下馬應該問題不大。
讓他們去試試也好,反正我也沒有什麼損失。”
這個時候,樸監軍已經向衆人傳達了兵部最新的公文,讓那些沒有得到實缺的世襲將官毛遂自薦,證明自己的本事。
話音剛落,一個個興奮的邀戰聲便爭先恐後地響了起來:
“末將要挑戰寶山千戶所的王富貴王百戶。”
“末將也要挑戰王百戶!”
“我先來!”
即使沒有邢百川的專門安排,在一幫募兵制將官當中,看起來臉最嫩,年紀最小的“王富貴”明顯也是最好欺負的那一個。
第一時間就被他們給挑了軟柿子。
王澄聽到這些根本沒有把他當盤菜的叫囂聲,對身邊的陸雲塵無奈搖頭:
“想要端穩這隻鐵飯碗,終歸還是少不了秀一秀肌肉。”
陸雲塵提醒道:
“你小心一點。”
王澄擺了擺手:
“就這些已經被山海會查清了祖宗八輩的臭番薯爛鳥蛋,怎麼讓我小心?”
陸雲塵糾正道:
“我意思是,你小心點別把人打死了,到時候讓邢百川丟面子事小,咱們寶山所賠錢事大。”
王澄聞言深以爲然,立刻老老實實地端正了態度。
不等別人催,自己主動走上擂臺。
那一羣候補百戶官中距離擂臺最近的一個搶先跳上了擂臺。
王澄發現這人竟然還是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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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亮,七品地班職官【觀山太保】,以在懸崖峭壁採燕爲業。
弟子在下面採燕窩,他在上面拉繩,此生立志要找個摔不死的弟子(21章)。”
出身於已經變成梅嶺港的懸鐘千戶所,衛所崩壞後,本來已經轉行靠着“勤換弟子”這一招斂財不菲。
這次收到消息有機會重新掌權,立刻屁顛屁顛地重新跑了回來。
一上臺便先燒一碗黑漆漆的符水給自己灌下。
然後便大步奔向王澄,每走一步,擂臺都會微微一顫。
他修行的異術名爲【卸嶺搬山法】,吞下一道卸嶺符、一道搬山符,在地班職官的一衆絕活中堪稱力量第一!
郭亮一雙拳頭像殭屍一樣,漸漸化作青黑,嘴角獰笑:
“小子,打倭寇不是過家家,你現在投降認輸還有機會全須全尾下去。
我老郭力氣太大,打起來可收不住勁兒。大家同僚一場,骨斷筋折終究不美。”
臺下其他人也在跟着一起鼓譟:
“唉,被老郭搶了先機,我們沒機會了。”
“你們猜郭百戶拿下他需要幾招?我猜最多五招。”
“我猜只要三招就”
還沒等這場賭局開盤,只聽“轟隆”一聲巨響。
一條黑影倒飛而出,撞到擂臺一側的牆上,像畫一樣掛在上面好一會兒才慢慢滑落在地。
衆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一樣,當場鴉雀無聲。“下一個!”
直到耳中傳來王澄不太盡興的催促聲,他們才重新回過神來,紛紛看向緩緩收起揮拳姿勢的王澄。
他的右臂像吹氣一樣,明顯膨脹了一大圈,看起來比普通人的大腿還要粗,雙腳始終站在原地,連挪都沒有挪動一下。
更讓人心驚的是,衆人連他到底用了什麼絕活碾壓搬山卸嶺都看不出來。
開玩笑,他王老爺可是被一條蛟龍踩了一腳都不死的男人,跟他比力氣真是壽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煩了。
“老郭剛剛大意了,這次讓我來。”
後面又竄上來一個【白水郎】,態度謹慎了不少,自己留在擂臺邊緣,派出一堆被點化成妖怪的水獺圍攻王澄。
誰曾想這些水獺到了王澄面前,看他打了個響指,立刻一個接一個在地上躺成一排,露出肚皮“嚶嚶嚶”地求他撫摸。
轟隆!
又是一聲巨響,那個好像被隔壁老王牛了,臉都有些發綠的【白水郎】只看到眼前黑影一閃,也被掛在了牆上。
王澄回頭朝臺下勾了勾手:
“還有誰,都一起上吧。只要贏了,我就將這從五品把總之位讓給你們。”
他知道以鬥爭求和平則和平存,以妥協求和平則和平亡的道理。
自己驟登從五品高位,手握一方千戶所的實權,以後想過安穩日子就得把他們通通打服。
今天不打,以後會變成各種各樣的麻煩找上門來。
“這”
只是這些百戶都心中遲疑,兩個好手都被他給一招打飛,無論如何都不是“僥倖”二字能解釋的。
直到被指揮使邢百川陰冷的目光逼視,他手下最後三位被閒置的七品職官,才重新鼓起勇氣一起跳上擂臺。
剛一擡頭,就有惡風襲來,一個巨大的黑影轟然籠罩了他們全部的視野。
卻是王澄身高繼續像吹氣一樣長到一丈,跟屋檐差不多高,也不用什麼特別的本事,擡手從擂臺旁邊拔出一棵垂楊柳,朝着他們就掄了過去。
暴力!
兇殘!
一力降十會!
根本不管他們有什麼藝術絕活,就是一個字:砸!
轟隆!轟隆!
“等等,我們認.”
等到擂臺上塵埃散去,這三個也被整整齊齊掛在了牆上。
除了幾個壓抑的哀鳴聲之外,全場已經鴉雀無聲。
擅長肉身變化的【化蛟】,是王澄習得過洋牽星術之後的專屬絕活。
衆人看不出他這絕活的出處,自然覺得深不可測。
而王澄手裡有錘子,看誰都像是釘子。
目光再朝着臺下掃過去的時候,無論是那些衛所官還是募兵官,已經沒人再能坦然跟他對視。
樸監軍嘴角哂笑,不顧指揮使邢百川難看的臉色,扯着公鴨嗓道:
“朝廷的選拔制度明顯沒有問題,被刷下的世官確實德不配位。
王把總,你就先回”
本來事情到此就算塵埃落定。
忽然,一個穿着青色七品官袍,大約四十歲出頭的文官邁着四平八穩的四方步走進了校場,旁邊還有衆多隨員前呼後擁。
雖然只有七品,但校場上的衆多將官看到他,卻連忙起身迎上去。
無論是指揮使、樸監軍、狗千戶,還是背景深厚的陸雲塵都不敢託大,對他拱手口稱:
“王大人!”
王澄重新變回原形,跟着衆人一起低頭行禮,壓下眼底的一絲鋒銳厲色。
因爲他已經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韓家貴人【龍胤】之外,負責組織人手伏殺王氏全家,導致如今東海大亂的直接推手——巡按御史王本固!
巡按御使雖然品級低,卻是皇帝朝地方撒出的“眼睛”,不僅可以先斬後奏,還能直達天聽。
但凡巡按御史所到之處,即便是那些位高權重的州治總督、巡撫,也不得不對他畢恭畢敬。
至少從外表看上去,這位王御史一看就是那種爲人剛正不阿的清流人物,也不跟鎮海衛指揮使司的將官過多寒暄。
落座之後隨意道:
“諸位,‘俞龍戚虎’中的俞志輔俞大人剛剛升任閩州治備倭總兵官。
他發出了一道手令,鼓勵民間提供東海地界上最大一支海寇勢力五峰旗的情報。
不過,本官料想我等與那些賊子必有一戰,不如直接派出可靠的精銳暗間,打入五峰旗內部,獲取第一手的情報。
你們以爲如何?”
王澄心想:
‘這人如果不是真蠢,就是真壞。
派遣臥底做事,哪有這樣大張旗鼓的?
哪個不是經年佈局,重金收買,嚴格保密,單線聯繫。
大庭廣衆之下說要派臥底,你以爲這是選武狀元呢?
如果不是故意讓人送死的藉口,就是真的臥底另有其人,他再從明面上推出一個靶子,吸引五峰旗的火力。
反正不管哪種情況,去的人死定了!’
本來以爲這事兒跟自己無關。
沒想到,那巡按御史滿臉欣賞地擡手一指:
“我剛剛在門外觀這位少年英雄英武不凡,這等重要的任務不如就交給他去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