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是跪在長毛地毯上, 可膝頭畢竟是少肉的筋骨之處,時間久了,很難支撐住全身的重量, 可是暗打量上位者, 明明是在盯着她看, 眼神卻像是沒有焦距。筱舞雖然不願跪拜磕頭, 可是她必須要跪要磕, 無他,這就是現實,不得不妥協, 她雖爲穿越女,卻是沒有抵抗不平的力量, 只能咬牙漠視呼嘯不止的尊嚴。
正當筱舞左右調換着受力重心的時候, 康熙突兀地開口問道:“你沒怨嘛?”
怨?當然有……可是卻是不能爲外人道的。
筱舞吱吱唔唔地不知要如何開口, 竟擡起了頭,對視上那雙混黃的眼珠, 一時將不能直視君王的忌諱忘到了天外。只是閃着無措與委屈的眼光,看着康熙,希望得到指點,到底要怎麼自稱,纔不至於再招來雷霆之怒。
康熙被那隱含在深處的乞求弄得有些發懵, 這個女子怎麼能將傲氣與嬌憨轉換得這般得心應手呢?明明才見時是一股決不妥協的凜然之氣, 還分分明明的暗怪他的遷怒, 怎麼才轉眼的工夫, 就可以含羞帶怯地流露出無邪的韶光?
忽然, 筱舞感覺四周那壓得人喘不上氣來的氣勢,源自帝王威儀的磅礴, 正在悄悄淡去。
“你隨性說吧……”
筱舞認認真真扣了個頭,說道:“皇上的問話,我不能回,也不敢回。說怨,自是有的,可是要怨誰呢?先帝爺嘛?怕是有失公允,在那樣的大環境中,先帝爺的做法也是人之常情,我的先祖爲大清開國建業嘔心瀝血也並沒什麼錯處,這一切只能歸結於老天的一個玩笑。再有,先祖一生忠君愛國,侍俸了幾代君王,一生獲譽無數,恩寵榮華已盡享,雖晚年飽受了流離之苦,但我相信,先祖定是不悔的。先祖既是無怨無悔,我這個後世子孫有什麼權力替他去怨,去恨呢?”
康熙聽着一句句的輕聲慢語,卻是敲打在心坎上的話,居然興起一絲愧疚。皇祖母病重之時,曾心心念念着皇考年少輕狂時的不當之事,猶以多爾袞獲罪牽連廣衆爲憂。多爾袞對於清皇朝所立下的不世之功,不是幾條欲加之罪和心存的怨念,能掩蓋得掉的,這個道理康熙自是明瞭,只是……出於對皇考的敬意,他並不想站在對立面上,掀翻被先帝蓋棺定論的事,那些英魂想着還是讓後世繼任者去安撫,不想……卻出了位巾幗女子,鶯鶯燕語般地娓娓潺潺,如珠如琳擲落有聲,少了控訴,卻依然讓這位閱歷無數的帝王,無顏以對。
康熙端起溫溫的茶,小飲一番,隱去了眸底了一絲狼狽,眼光迴轉時又恢復了一派的從容。“扎庫木的他塔喇氏家族也算得起是名門旺族,一夕之間蕩然無存,你不覺得冤枉?”
攸舞淺淺一笑,其中自嘲的意味十分明顯,“冤與不冤不是我一個弱勢女子能談論的問題,我沒有經歷過那些事,就連他塔喇這個姓氏也是不久前有人告訴我的,是想……已經熬過了漫長的歲月,就算真的有冤有怨,也都應該消化在天地間了吧。皇上,還是那句話,您英明武神,一切定早已盡在胸壑,比我一介女流看得更廣遠,先祖的功與過,您也是會分得明析,我……沒有存着什麼嗚不平的心思,也沒有能力去爲先祖爭些什麼,先祖一生鐵血硬朗,定也會不屑這個女子爲他爭些什麼,他要的是什麼相信皇上早已心中有數,相信那些認可,那些應該被後世傳誦的絕世功勳,有朝一日還會重新寫入先祖的名下,只是時間而已。”
康熙感覺自己使出去的力全被化於無形,只剩下乾巴巴的失落。對於眼前這個皇子側福晉,正式朝拜這還是第一次,下旨冊封的時候至於是什麼理由沒來謝恩,康熙已經記不清了,對於一個有幾十上百兒媳的皇帝來說,那實在是有些強求了。但他並不是第一次見她,得月樓裡以《西廂記》含沙射影的指責他這個阿瑪委屈了孩子,就引得了他的側目,開始感興趣是因她那句似嗔似怪的話語,後來派御前大臣去查,也只是查到些瑣碎,並沒有什麼實際的東西。只是據說是被甘佳納齊以尚儀禮待的人,皇帝就開始不淡定了。
爲啥?女真伺俸薩滿真神的八大部族自清兵入關以來,就宣誓效忠了,每一代的部族首領都會以血盟誓,分爲尚儀,尚禮,尚遇三種,其中的尚儀是幾百年都沒出過的最高儀式,帝王做爲天之子,受到禮待那是天經地義之事,一個平凡女子卻受到八部之首的超乎尋常的禮數,怎樣不讓精明幹練的皇帝多心猜想?康熙自登基以來,收到的效忠有十五次之多,只是大多是以尚禮宣誓,也就是追隨的意思,甚至還有一部一直都是以尚遇待他。
一個女子憑什麼會讓甘佳部生死相隨?康熙也想弄清楚,雖然有他不願承認的嫉妒心理,更多的卻是想看看讓甘佳部棄他另擇的主子,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
只是一番狀似無瀾的言語,就讓這位鐵血帝王有些懂了,她並不是先前所認爲的無知婦孺,智慧與眼光沒有圍在院落之中,雖沒有站在頂峰卻看到了世人看不到的地方,想到了世人想不到的地方,只可惜了女兒身……如果身爲男兒,一番經天偉業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再聰慧又有什麼用?這個身份,又混入了皇家,這個罪過怎麼赦都是滔天的……要怎麼處置呢?殺嘛?猶豫的瞬間就註定了心存了不捨,那……留嘛?皇家顏面何在?皇考的威信何在?一時,身在局中的康熙也難理出個頭緒。
“皇上,能不能問您個問題?”
“說吧……”
筱舞咬着脣,理了下思路,纔開口道:“對於我的身份,您是認定了嘛?”
“怎麼?你還存疑?”
筱舞搖了搖頭,“不是,事關重大,只聽了位所謂的故友訴說,似是有些欠妥。”
有此一問,並非筱舞心存僥倖心理,只是有些好奇,從先祖被貶已有五十多年,到底是什麼樣的依據來證明她是誰呢?古時多聽說滴血認親,但那已是被後世人丟到塵埃中的糟粕,是完全沒有可信性的。一些有力的證據拿到眼前,纔好安息了她心中的那絲不甘啊,只憑幾人的紅口白牙,誰能保證沒有信口開河的部分呢?
康熙漸漸平熄了起伏的心性,看着恬淡婉逸頷首低眉,靜跪着的那抹單薄身影,心道:這個女子什麼都好,只是錯生了人家。往大里說,他是一位君主,上要無愧於先帝,下要給黎民交待,不能不辦這個混淆了皇宮血脈的人。往小裡說,他是一家之主,以編造的身份入得家門,如不嚴懲再有效法。讓他情何以堪?
只是……自己兒子的心事,他又怎會不知?撩撥他給他希望,剪他羽翼刻薄數落,嗤他生母卑賤,一樁樁一件件的無可奈何,那是身爲帝王的御下之術,是權衡各方勢力的忍痛之舉。對於那個早已麻木的兒子,他怎麼能再生生剜去心頭肉?怎麼能下得去手……然……那隱隱的歡愉又是什麼?
左右煎熬的康熙信手抄起桌上的摺子,甩在了炕沿,“你看看……”
筱舞戰戰兢兢地起身,扶着膝頭緩了良久,才邁開了步子,行至炕邊,並沒有再跪,只是拿起暗黃色的摺子,見其上兩個斗大的字……密秦。不由地一顫,喉間咕噥了一聲,不敢打開……女子不得干政……
“是秦事摺子,無礙……”
一頁端正的小楷印入眼簾。原來……張之碧知道的。
筱舞初到張家時纔不過兩個月大,與張家的嫡女年紀相仿,也就一併拿來當雙生女來養。選秀伊始,張之碧動了不該有的心思,想來宮裡選秀,選的是品德與門第,其次要人長得端莊,自己的大女兒也就是筱舞,生來一副世人眼中的“狐媚相”,想着定是不會被留牌子,出了宮也不難再尋一門好親事,又存着不想親女入宮受苦,就算是指婚下去,以張家的身份,也只能是做個側室,在府第裡的地位也不可能會高,又有雙生女只選其一的先例,所以夫妻二人相權左右,決定送筱舞進京,而留下親女膝下承歡。事情很順利,經過族長,領催,驍騎校,佐領的層層報給旗都統,申明原因報到戶部,又秦準皇帝,也就真的免選了。
事情到了這裡,似乎是應該完結了,可是筱舞不但沒有撂牌子,反而被指給了皇子,自此,張之碧夫妻二人便開始日日擔驚,夜夜受怕,直到皇帝派人前來尋情,還未等審,就招認了。
她,確是他塔喇氏……白紙黑字寫得分明……至於張家爲什麼會收留,與他塔喇家有什麼淵源,摺子上並未提及,筱舞也就無處可知了。
筱舞平靜地將摺子放回炕上,再端正地跪地,等待着帝王最後的宣判……她沒有力量反抗權勢,亦找不到藉口爲自己開脫,惟有安靜地接受皇帝的審判,以期望眼前的帝王能動了惻隱之心,饒過了跟在自己身邊的奴才……
至於她自己到底會有什麼下場……似乎是並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