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奇幾人到攝影棚門口的時候，亂糟糟的還在佈置。
托馬斯先看到他們，熱情招呼：“陳！歡迎來探班，這幾位是？”
“都是首屈一指的學者，對你們的電影非常感興趣。”
“歡迎歡迎，請進！”
朱家溍幾個老頭興沖沖的走進去，頓覺眼前一暗不適應，緩了幾秒鐘，他定睛往前方一瞧，小聲來了一句：“我的媽呀！”
只見那場景：
煙霧繚繞，兩側是十幾尊面目猙獰的羅漢像，又立着八根極爲誇張的盤龍柱，宮女太監們穿着詭異的袍服垂手而立。慈禧面如白紙，點着紅嘴脣，穿着厚重如山的衣服半躺着，旁邊還有個鍋。
幾人上前一瞧，裡面燉着一隻沒死透的烏龜……
“這這這！”
朱家溍瞪大眼睛，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到底沒說出髒話，只道：“不是說拍紀錄片式的電影麼？這是參考了什麼資料佈置的？”
“整個一魔幻色彩的儀鸞殿啊！”
“這也太不對了，羅漢像、盤龍柱……這是幾種元素拼成的吧？而且爲什麼要有個鍋？”
見幾人急了，貝託魯奇過來解釋：“我們參考了大量的資料，但藝術創作就要發揮想象，這是溥儀看到的場景，他當時年幼，在他的眼中……”
巴拉巴拉說了一堆，最後還是一句：“這叫藝術啊！”
“我藝你……”
王世襄脾氣爽快，朱家溍趕緊攔住他，畢竟是外賓。
這其實就是“傅滿洲”畫風，烏煙瘴氣、充滿魔幻色彩。而這個場景，正是《末代皇帝》的美術指導從不同寺廟中找到幾種元素，整合在一起的。
朱家溍比較客氣，仍然在言語理論上與貝託魯奇爭辯，陳奇卻悄悄走到一邊，一把摟住一個年輕翻譯的脖子，問：“你們保險專員是哪個？”
“奇哥，不能說的！”
“我給你保密！”
“真的不能說啊！托馬斯很忌諱這個。”
“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那個光頭戴眼鏡的，叫詹姆斯！”
陳奇一瞧，找到了目標，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白人男性，很低調的站在一旁彷彿事不關己的樣子，但手裡拿着紙筆，時不時記錄幾下。
“嗨，詹姆斯！”
“陳先生！”
詹姆斯一愣，沒想到會跟自己打招呼。陳奇笑道：“你每天在劇組監督，一定很無聊，有時間去喝幾杯？京城的酒很不錯哦。”
“感謝你的好意，我職責在身不便外出。”
“我知道我知道！《末代皇帝》是從銀行貸款拍的，保險公司纔派你過來。”
“你？”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稍微打聽就清楚。說起來你這個工作真不好乾，這些歐洲的藝術大導演都很任性，腦子裡裝滿奇思妙想，超支是常有的事。”
“沒錯沒錯！”
詹姆斯一聽，以爲他真打聽了，很有共鳴道：“誰說不是呢？2500萬美元是筆鉅款，他們把電影預授版權賣給了幾十個國家，我們公司才肯給他上保。”
“那風險性很高啊，你要在這待半年太辛苦了，有時間真的去喝一杯，回頭再聊！”
陳奇簡短截說，很快離開了詹姆斯身邊。
又找到一個北影廠的工作人員，繼續摟人家脖子，道：“我給你個相機，你把這些東西都給我偷偷拍下來。”
“哪些東西啊？”
“就像眼前這個，我們一瞧就很彆扭的東西。片方給你多少補貼，我給你五倍！”
“幹了！”
工作人員狠狠點頭，意大利人算個鳥！這位可是給北影廠蓋樓的！
剛好此時，朱家溍那邊吵吵完了，一個個面色不善強行忍耐。
“小陳，走走走！回去吧，太糟心了！”
“喲，怎麼了這是？”
“出去說出去說！”
幾人出了攝影棚，王世襄最生氣，道：“你瞧瞧那佈置的什麼玩意？跟陰曹地府似的，就這還要拿到國外去？外國人一瞧，嗬！咱們中國人都跟鬼一樣！妥了！”
“我們提建議他還不聽，說急了就藝術藝術！”
“我們或許不懂電影藝術，但對清朝的各方面自認還有些瞭解，他明明錯的離譜！”
“反正我理解不了這意大利人！晦氣，下次不來了！”
“別介別介！”
陳奇溫言相勸，煽風點火：“這個電影吧，是漫長的拍攝過程。成品沒出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講什麼故事？或許背後有深意呢？那咱們就錯怪人家了。
依我之見，反正有車方便，幾位不如多來幾次，多觀察幾場戲。這樣也算客觀公道，您說是不是？”
“……”
老頭們沉吟片刻，道：“也有些道理，電影沒拍完確實不知道什麼樣。”
“我是不來了，別算上我。”
“我這段有空閒，小陳你不怕麻煩，那可要車接車送嘍？”
“哎呦，這點事算什麼？能多見見幾位是我的榮幸，意大利國都蓬蓽生輝了呢！”
《末代皇帝》之所以沒人跳出來罵街，就是因爲這點，大家只是窺見一二，不知道這電影怎麼回事。而拍完之後在中國放映了，才引來不少批評。
但那會已經沒啥用了。
“哈！”
陳奇把幾位老先生送走了，忍不住一樂。
關鍵就在那個保險專員詹姆斯。
美國有非常完善的電影保險制度，細化到令人髮指，從演員、導演到膠片、服化道，到拖延、超支，甚至什麼空難、肥胖、淹死、燒死等等，都可以投保。
比如《古墓麗影》，片方給安吉麗娜茱麗投了鉅額保險，但凡她傷了一根手指頭，保險公司都得支付1.3億美元的賠償。
保險公司派人全程監管，反對她親身上陣，用替身或電腦特技。
還有個女明星爲她的細腰投了保險，如果增加4英寸，就得理賠。保險公司派人協助其保持身材，提醒注意節食和運動等等。
《末代皇帝》也如此。
2500萬美元是從五家銀行貸款的，銀行要求片方投保，如果貸款還不上，由保險公司還。保險公司也不傻啊，憑啥接你的單子？
所以片方先把電影的預授權賣了，憑藉這個才讓保險公司上保。而詹姆斯就是負責監管劇組，防止他們超支，完不成電影。
陳奇覺得這事不經意間，已經往荒誕滑稽的方向發展——他最喜歡看樂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