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睜開眼, 是在純白如羽的梨花樹下,有花瓣自頭頂飄落下來,落在自己粉紅色的上衣。旁邊坐着一名男子, 雖一身素雅的白衣卻掩蓋不了那種超然高貴的氣質。
“阿音, 你醒了。”聲音激動, 沉着中依稀帶着少年的天真。
女子瞪大了眼睛盯着對方, 或者說是看着對方眸子裡自己的倒影, 嬌俏可愛的圓臉,淡紅色如桃花的瞳仁,隱約透着孩子的稚嫩, 與自己本身的面貌有七分相似,卻絕對不是自己。
“小公子, 你竟然!”話卡在喉嚨裡, 一個字也說不出。她沒想到世界終結之前還能以一個人的姿態與她的小公子面對面。她是該高興的吧, 但她笑不出,因爲她知道這副身體的主人不是別人, 正是自己的女兒。
沒有哪個母親會爲了自己的幸福去犧牲自己的孩子。
小公子,好動聽的稱呼。
華兒,少爺,上仙,仙尊, 上仙, 千萬年來, 他聽過太多太多不一樣的稱呼, 一切都如過眼雲煙, 轉瞬忘卻,唯有一句小公子彷彿嵌入滾滾時間, 歷久彌新。
雲華上仙笑出來聲。若有旁人在場,定會震驚。六界之內,哪怕最最親近的徒兒都很少看見他彎起脣角,更別說聽見這個冷傲上仙的笑聲。
這一笑,太真,太美,太傾城。以至於那一瞬間,周遭萬物都褪去顏色,消弭聲音,只餘下他輕快卻富有磁性的笑聲,天真得像個孩子。
雲華上仙牽起女子的柔荑,連眼角的淚水都是甜的,暖的,滑的:“阿音,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了。”
女子看着他,也在哭,但那淚卻是苦的,涼的,澀的,一開口,就讓他愣在那裡:“你還我的女兒!”
他的手輕輕碰觸她的臉頰:“阿音。”
“我要我的顏顏!”女子渾身顫抖。
“阿音!”雲華上仙抱住女子的胳膊,極力使其冷靜:“只要你願意,我們也會有屬於我們的孩子。”
女子驀地安靜下來,不可思議的目光盯緊了白衣上仙:“你說什麼?”
雲華上仙揮了揮手,眼前的白色被一片漫天的大紅遮蓋,青石桌上鋪了紅色的桌布,桌上擺着一個酒壺,兩隻酒盅。梨樹上掛滿了紅色的綵綢,就連兩人的衣服也換成了大紅的禮服。
雲華上仙道:“阿音,你若願意,今晚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女子詫異地搖頭。
雲華上仙再近一點:“阿音,你可知我這兩千年是怎麼捱過來的嗎?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嗎?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這麼愛你,你一點都感覺不到嗎?”
女子推開他,起身跑開數尺,背對着他,聲音哽咽:“不,你錯了,你不愛我。你從小就生活在衣食無憂的環境裡,要什麼有什麼,你對我的感情,不過是像你的一件玩物,被人搶走了,會生氣,會想要奪回來。”
雲華上仙笑:“哈,阿音,你見過有哪個人會爲了一件玩物不惜性命去逆天?”
女子猛然轉身,滿臉驚詫。
雲華上仙平靜道:“我殺了四方上仙,不僅如此,顏顏擅動時間之輪,釀成人界浩劫,照理說一出東嶽仙府就該被抓住了,你知她爲何能平安來到鳳仙山?”
“難道你?”她不敢猜測。
雲華上仙嘴角一彎:“我軟禁了天帝,在他身上下了符咒,只要他敢輕舉妄動,就會立刻斃命!”
“你!”阿音震驚得說不出話。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愛我,當年爲何還要和司命神女成親?”她終於問出了這個困惑了她許久許久的問題。
雲華上仙闔了眼,表情痛苦:“你是因爲這個才嫁給九羅睺的嗎?”
阿音沒有說話,等着雲華上仙的答案。
司命神女,掌管六界所有生靈的命格。當年雲華上仙結識司命神女,從其口中的得知離音命數坎坷,不得所愛,不得所親,不得善終。雲華上仙慌了,請司命神女告知其修改命格的辦法。彼時司命神女愛慕雲華上仙,提出了一個無理的要求,與之成親,或者眼睜睜看着離音不得善終。
他不是沒有爭取過,他們甚至幾次兵刃相向,可司命神女態度強硬,雲華上仙無奈妥協。成親當日,爲了瞞住離音,雲華上仙特意將她送回月華派。他本來打算拿到破除厄運的方法,便把整件事情告知她,誰知,世上當真沒有不透風的牆,離音卻從別處得知此事,傷心欲絕之下投奔魔界。後來很長的時間裡她與他分離兩界,再沒機會解釋。
“竟是這樣嗎?是我誤會了嗎?”女子呆呆地站在那兒,扶着樹幹苦笑。真相竟是這樣的始料不及,原來這樣的結局都是自己造成的,是她不相信他的小公子,是她對自己沒信心,以爲在他心中不過是個身份低微的小丫鬟,以至於被這重身份的紗布矇蔽了雙眼,看不見他的真心。
“不是你的錯,是當年的我不夠強,才只能受制於人,不過還好,我們總算沒有徹底錯過。”雲華上仙道。
阿音低下頭去,幾根細碎的頭髮從耳後滑落:“遲了,都太遲了。”
“不遲!”雲華上仙聲音決絕:“你看,我現在已經擁有足夠的力量,再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們在一起,哪怕是天。”
阿音後退一步,盯着雲華上仙那雙熾熱深邃的眼睛,默默搖頭:“你還不明白嗎?我們之前相隔的早已不是身份和生死,而是註定無法妥協的愛恨。你殺我夫君,我或許還能揹着良心原諒你,可我怎能眼睜睜看着我的親生女兒忍受魂魄分離之苦。”
“阿音。”雲華上仙忍不住捧起女子的滿目淚痕的臉。
“別碰我的女兒!”她推開他。
雲華上仙臉色一僵,目光一冷:“阿音,顏顏已經不在了,她的魂魄早被我毀去,這個身體是你的,從今以後都是你的。”
女子驚呼一聲:“不可能!”
雲華上仙大笑:“怎麼不可能,爲了你,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何況一個魔物的魂魄!”一個閃身,轉移到女子臉前,又要伸出手去:“阿音,你是我的!”
離音一怔,捏個訣快速閃開。雲華上仙見狀身影幻化數十,將離音圍在當中,漸漸逼近。女子起手結印,雲華上仙接招,剎那,梨林中氣流凌亂,萬千梨花滿天飛卷,濃烈的香氣傳遍整個七重天空。
“啊!”女子敗下陣來,手腕被雲華上仙捉住。
“竟能這麼迅速融合敖祁的法力,不愧是奇才中的奇才,如若當年阿音肯勤奮些,我怕是遠遠不及呢。只可惜這副身軀終究只是個上仙,怕是承擔不了太高深的招式,還是乖乖聽話的好。”雲華上仙半眯着眼,身子漸漸前傾,表情不復淡然超脫,反而顯露出少年時代的邪擰。
女子別過頭,極力避開,無奈身子貼着樹幹,寸步難移。
“師父!”情急之下,離音叫道。
雲華上仙動作果然頓住。
離音見狀,不失時機道:“小公子,這麼多年你早就把顏顏當成自己的孩子了,這枚同心結,你要和自己的女兒結嗎?”
雲華上仙身子倏忽一震,緘默片刻,修長白皙的手在那張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前輕輕一揮:“阿音,你今日累了,歇息一會吧。”
日頭從鳳仙山最高的山頭落下去。
夜幕降臨,無星無月。
房間沒有點燈,物體的棱角漸漸模糊,直到看不見。
雲華上仙站在窗前,周遭漆黑,唯有眼前一團紅藍糾纏的小球,閃着光芒。
“顏顏。”雲華上仙喃喃,離音剛纔的話如揮之不去的陰雲,纏繞耳際。
“小公子,這麼多年你早就把顏顏當成自己的孩子了,這枚同心結,你要和自己的女兒結嗎?”
原來是這樣啊。
那種焦急,關切,寵溺不完全是因爲阿音呀。
看見她開心,就不自覺得想笑,一時看不着,心裡就煩得慌;知她犯錯,一邊責罰一邊暗暗心疼;見她闖禍,嘆着氣彎着腰替她不亦樂乎得收拾殘局;明知可能摔傷,還放任她去飛一把。
知她有危險,會奮不顧身去救;知她落淚,會寸步不離守在身邊;知她生病會放下身段給她煮粥熬藥。
她想做什麼,喜歡什麼人,要到哪裡去,都守在她身邊,或近或遠,卻從不曾過多幹涉。
這就是父女之情嗎?
她喜歡無憶,他便給她一個完美華麗的婚禮。
血塗之陣中,聽到她痛苦的驚叫聲,他會猶豫。
東海之上的半路截殺,見她受傷,他會不忍心去追。
他怎麼沒想到呢,這就是父女之情啊。
可是!
深邃的瞳仁緊縮,眉宇高高蹙起,那團魂魄被握在掌心,收攏,收攏,再收攏。覺察到殺氣,奪目的玄光自指縫逸散而出,好像瀕死之人的臨危掙扎。
雲華上仙深知,只消再用一點力氣,她便會魂飛魄散,消弭於天地間,甚至連入輪迴的機會都沒有。雲華上仙也深知,唯有如此,纔有可能打消離音的顧慮。或許離音會怪他、恨他,但他有信心等待她,包容她,守候她,哪怕百年、千年、萬年、她終有忘記過去,回心轉意的時候。
只是,爲何?
手指放佛生了鏽,再蜷不起一分。
他和阿音馬上就能修成正果了,他憧憬了美好日子近在咫尺,怎麼篇在這個節骨眼上猶豫了呢?他素雲華何時變得這般爲旁人多情了。
曾經何時,他眼睜睜看着父親被無情的鍘刀切成兩半,看着母親的頭顱跌入塵埃,看着阿音瀕臨絕境,他卻無力挽救。那時的他恨死了自己,恨自己的弱小,是因爲沒有力量吧,擁有力量才能擁有一切吧。於是,千萬個日日夜夜,他遠離心愛的女子,廢寢忘食得修煉,只願得到至高無上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在任何地點,任何情況下抱住他的阿音。
可,如今看來,只有力量似乎還不夠。
夜色逐漸濃郁,雲華上仙轉身掃視一圈房間。房間太黑,縱使目光敏銳的雲華上仙,也看不清什麼。但他卻能準確地判斷出各種器物的方位,甚至能說出哪層梳妝檯放了哪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當然知道,因爲這是洛芊顏的房間。
每個小心眼都瞭然於他心的洛芊顏。
拉開第二層抽屜,絢麗奪目的光芒將整個屋子照的亮如白晝。伸手拿出那顆明珠。是那孩子一千歲生日時送給她的吧,傳說是用盤古眼睛的碎片製成,有了它,即使躺在牀上也能看見千里以外的風景。記得剛拿到這顆珠子的時候,那孩子喜歡的不得了,甚至整夜整夜不睡覺得看。他心疼她,便在上面悄悄施了個昏睡訣,看得久了,自然而然就能進入夢鄉。
雲華上仙笑了笑,盯着那顆珠子久了,有些睏意,所幸支着頭,睡過去。
再睜開眼,已是天光大亮。
推門出去,看見仙鳳兒跪在門外,渾身哆嗦。
“何事?”神情恢復冷漠。
“回上仙,主……主人逃走了。”
“你說什麼!”雲華上仙聲音驀地拔高:“什麼時候的事?”
“三……三更天的時候。”
“爲何不早說!”雲華上仙怒。
仙鳳兒哆哆嗦嗦道:“仙鳳兒不敢打擾上仙休息。”
炙熱的殺氣慢慢涌出,仙鳳兒嚇得縮成一團,不住道:“上仙饒命,上仙饒命!”
“罷了罷了。”雲華上仙壓抑了殺意,邁開步子:“告訴鳳仙山的仙童侍女,都收拾東西,離開吧。”
仙鳳兒愣了愣,低頭稱是。
仙鳳兒總感覺鳳仙山不似以前的樣子了。自從上次婚禮後就再沒見過無憶公子。主人這次回來變了許多,好像換了一個人,甚至把她徹底忘了。雲華上仙也變得喜怒無常。
仙鳳兒望着雲華上仙的背影,疑惑:明明擁有那麼強大的力量,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人,怎麼還會這麼落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