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芊顏告別敖祁,回房休息,經過迴廊的時候,看見一名水芙色紗衣的女子站在迴廊上,眼睛上蒙着白紗。
庭院中種了各種樹木,此時,百花爭豔,清風徐來,卷着各色漂亮的花瓣穿過迴廊,又遠遠的捎來芙蓉花香,環繞女子周身。女子淡淡一笑,可那笑裡卻藏着無限落寞。
洛芊顏上前,叫了聲:“界主?”
女子轉過頭,矇住的視線對着洛芊顏:“是洛芊顏姑娘吧。”
洛芊顏吃了一驚:“界主怎麼知道是我?”
女子笑着指了指耳朵,山上時常不來外人,聽聲音不難猜出這就是夜涼口中的洛芊顏。女子說:“我叫白芙蓉,叫我芙蓉就好。”
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子呢。
白芙蓉拉着洛芊顏坐在迴廊的凳子上,沐浴着月亮的清輝。
白芙蓉伸手摸起身邊一片花瓣,放在鼻端嗅了嗅,她問洛芊顏,你們世界也和十方界一樣美好嗎?花香不香,顏色漂不漂亮?
洛芊顏看着女子緊緊纏着白紗的眼睛,知道她沒有視覺,只能靠嗅覺,觸覺來欣賞這個世界,突然心底一陣同情,鼻頭一酸,說:“沒有,外面的世界可比這裡差遠了,沒有山,沒有水,也沒有花草樹木,只有無邊無際的黃沙。”
白芙蓉淡淡一笑:“是嗎?即使這樣,我也好想親眼看看呢。”
洛芊顏回到自己房間,剛躺下,就聽風中傳來女子的抽泣聲。
是的,洛芊顏沒有和敖祁開玩笑,昨晚,她的確聽到了女人的哭聲。洛芊顏心底發毛,卻不敢一個人出去,只能拉了被子,鑽進被窩了,努力睡過去。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感覺身旁有人影走來走去。她微微張開眼,卻模模糊糊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只看出是個男子,輪廓熟悉,手中似乎拿了把刀。
她嚇了一跳,努力坐起身,卻發覺渾身無力。心下越來越清明,身體卻越來越沒有知覺,她明白自己被人下藥了。
腳步聲消失了,是那人出去了嗎?洛芊顏想着,房門再次打開,來人腳步緩慢,明顯和剛纔的男子不是同一個人。來人摸索着走到洛芊顏牀前,將一顆丹藥放進洛芊顏口中,不過片刻,洛芊顏便有了知覺,視線也跟着清晰。
是十方界主,白芙蓉。
白芙蓉臉色蒼白,神色緊張:“洛姑娘,快,跟我走!”
洛芊顏來不及詢問原因,尚未完全恢復體力,就被拉了出去,白芙蓉雖目不視物,卻對此處熟悉異常,帶着洛芊顏一路小跑,往夜涼居住的庭院跑去。
跑到半路,卻見敖祁手持炎凰長戟向這邊跑來,見洛芊顏腳步虛浮,臉色蒼白,神色一變,炎凰長戟登時出手,洛芊顏一驚,急忙推開白芙蓉。
“敖祁,你瘋了!”洛芊顏罵道。
“傻丫頭,你知不知他們要害我們!”
洛芊顏愣,背後傳來夜涼冰冷而沒有溫度的聲音:“想逃,沒那麼容易!”
白芙蓉道:“想活命就跟我來。”
敖祁抓住洛芊顏的胳膊,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
白芙蓉急道:“相信我,我不會害你們!”
眼見身後夜涼越來越近,敖祁無奈,一咬牙,姑且信了白芙蓉。
三人在一處庭院頓住腳,敖祁環視四周,發現竟是夜涼的庭院,放眼去,夜涼房間的燈還亮着,而他正是一盞茶之前潛入裡面,發現了這個秘密。
敖祁扣住白芙蓉的脖子:“帶我們來這裡,你想害死我們嗎?你果然和夜涼是一路的!”
白芙蓉被勒得喘不上氣,不多囉嗦,只道:“從假山下去,裡面有密室!相信我!”
密室入口並不隱秘,就在假山後面,裡面的設計也很簡單,只單純一條通道。這樣下去,夜涼很快就能追上來。
白芙蓉道:“放心,這個地方,他不敢進來。”
地下通道中一片漆黑,未有任何照明工具,幸好地面平坦,三人走得很順利。不知走了多遠,遠處竟透出一絲光亮來。三人加快腳步,漸漸地,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強。
終於,三人走出地下通道。
眼前一方清澈見底的池塘,水面浮着一朵巨大的荷花,枝葉微微顫抖,發出絢麗的色彩,將池塘照的透亮,宛如白晝。
白芙蓉說:“這裡是我們十方界的聖地,除了我,任何人不得擅闖,所以,夜涼絕對不可能進來。”
敖祁道:“那麼,界主,是不是能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們了呢。”
其實,敖祁早就發現了十方界的詭異,他面上不說,只是怕洛芊顏擔心。起初,他並沒有想到是夜涼用計將兩人騙入十方界,直到昨天下午,盛典之後他聽到二人奇怪的對話才隱隱有種不好預感。後來敖祁悄悄跟蹤夜涼,發現他的腳根本沒受傷,一切都是他裝出來的。敖祁又想起夜涼執意不讓進他的房間,便覺裡面一定藏了什麼。於是趁夜涼出去的時候,潛入夜涼房間,卻發現整個發間內堆滿了琉璃瓶,至少有成千個,而裡面無一例外都裝着一隻眼珠。泡在水中,滾圓滾圓。敖祁在夜涼的桌子上發現厚厚一本賬簿似的本子,翻開一看,竟是記錄着許多人的生辰年月,身體情況,飲食習慣等基本狀況,每一頁都編了號,而每一個號碼又對應屋子裡的一個瓶子。更讓他震驚的是,本子的最後一頁赫然寫着洛芊顏的名字。敖祁想起夜涼看洛芊顏時不正常的眼神,以及對洛芊顏年齡嗜好的詳細詢問,瞬間明白過來。
這個夜涼竟是想要洛芊顏的眼睛。
發現真相的敖祁不顧一切去找洛芊顏,卻在半路撞見白芙蓉,險些引起誤會。
白芙蓉站起身,蒙着紗布的雙眼對着那多巨大的荷花。
故事要從白芙蓉的降生說起。
十方界主的降生不同於尋常之人,他們非是人類陰陽結合而生,而是天育天生,而孕育他們的地方便是眼前這葉巨大的荷花。
每一任十方界主都會在其生命的最後十年來到這裡,從巨大的荷葉中抱出一個嬰孩,他們充當嬰孩的父母,用十年的時間將他養育成人,然後一個人回到這裡,再度躺會荷花葉中,重回自然。
白芙蓉天生眼盲,目不能視物。童年中,她聽到的最多的聲音就是母親的嘆息聲,深沉悲哀,帶着對萬物蒼生的憐憫。
白芙蓉常常問母親,爲何老天如此不公平,不給她一雙眼睛。每每這時,母親總會嘆口氣道,正是因爲老天的公平,才奪去了芙蓉的眼睛。那時,她不懂,只是一個人跑到庭院角落的向日花下偷偷哭泣,每當這時,向日花總會垂下腦袋在她臉上蹭來蹭去,弄得她癢癢的。
白芙蓉母親出任十方界主的年代是日光傾城的白晝時代。
白芙蓉在日光下生活了十年,十歲生辰那天,母親把一切都告訴她後,獨自走入假山下的密室。彼時,她清楚地感覺到,隨着密室大門的關閉,溫暖而舒適地陽光漸漸散去,隨之而來的是黑暗無邊的永夜與淒冷冰寒的月光。
那一天,她不吃不喝,躲在房間自責。
第二天,如所料的,太陽沒有升起來。然而,卻有一個少年踏着三千月光,緩步而來。
少年說,我叫夜涼,是向日花妖。
她一怔,接着撲進夜涼懷中嚎啕大哭起來。
她一遍遍重複,對不起,對不起。
夜涼說,這不怪你,不怪你。
就這樣,夜涼成了白芙蓉在這仙山、這世間唯一的朋友,他們在一起度過了許多許多時光。
有時,他爬到月華樹上,給她細數漫天閃爍的星光。
有時,他坐在長明燈下,給她朗讀離奇怪異的故事。
也有時,他與她背靠背坐在草海中,給她描述萬千世界的美好。
她的笑聲寂寞而充滿羨慕,她說,夜涼,你知道嗎?我好想看看這個世界,哪怕一眼也好。
少年沉默,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卻感覺到他冰涼的手攥得用力。
白芙蓉知道,夜涼又何嘗不想讓她看見,怎麼說這也關乎着夜涼的身家性命。
母親曾經告訴白芙蓉,十方界主的眼睛便是十方界白晝與黑夜的轉換機關。雙目開則天下白晝,雙目閉則天下黑夜。所以,母親從不睡覺。而她,自小眼盲,這就意味着母親死後,她接任十方界主之位,人們將再也看不見太陽,十方界將進入永夜年代,直到她的老去死亡。
她終於明白母親的嘆息聲中包含着的是對天下蒼生的憐憫。
白芙蓉知道,向日花不像其它花草,離了太陽活不長久,如今一百二十年過去,向日花枯萎凋零,夜涼的生命也即將走到盡頭。唯有召喚出太陽,讓十方界重新迴歸白晝時代,夜涼纔有機會活下去,而實現它的唯一途徑就是治好她的眼睛。
爲此,夜涼不惜一切。
白芙蓉怎麼也沒有想到,夜涼爲了能治好她的眼睛,不惜抓來十方界的居民,剜下他們一隻眼睛,放入她的眼眶,企圖讓她見到光明。可,她天生天養,凡夫俗子的眼睛又如何能承受她的神力。所以,無一例外,每一隻進入她眼眶的眼睛,不過片刻,便化爲灰燼。就連身爲妖魅的夜涼自己的眼睛亦不例外。她漸漸相信天命,也許她註定永遠處於黑暗,也許她註定永遠看不見光明。即便如此,夜涼卻沒有輕易放棄,他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十方界外的人身上,過路的商者,迷途的旅人,無一不被他用騙或者搶的方式帶進十方界,奪取一隻眼睛。
敖祁與洛芊顏進入十方界,本身就是夜涼設下的局。
“夜涼是爲你?還是,爲自己?”洛芊顏問。
白芙蓉搖搖頭,她不知道答案。或者夜涼治療她的眼睛是真,想活下去也是真,在一起這麼多年,她始終猜不透他的想法。她覺着夜涼這個人就如同他的名字,如夜色般幽深冷漠,這麼多年,她對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玩伴,朋友,他卻對此視而不見,回想起來,百年來,她竟從未聽到他的笑聲。
就在三人沉浸在悲傷中時,一陣疾風颳過,洛芊顏只覺雙手反剪,喉嚨一緊,再睜開眼,已經被夜涼挾住。
“丫頭!”敖祁懊悔剛纔鬆懈的同時,炎凰長戟上手:“放開她!你想怎樣!”
白芙蓉訝異:“夜涼,你可知這是十方界聖地,除了我,其餘人等皆不能入內,不怎敢私自闖入!”
夜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聲音卻冷如寒冰:“他們能進來,我爲何不能?何況,我連天意都敢違逆,區區規矩,我又怎會放在眼裡!”
白芙蓉上前一步:“你到底想怎樣?”
夜涼低頭看一眼手中的人質:“很簡單,和以前一樣,配合我,我要用她的眼睛治好你。”
敖祁一聽,大笑一聲:“區區花妖,也敢逆天?你以爲憑我的能力救不了人嗎?”
夜涼冷冷:“我自然相信你有能力救人,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殺了我,但這樣,你也休想得到火之石!”夜涼善於察言觀色,他從昨日敖祁索取火之石的表情反應便知此物對他相當重要。
夜涼手中力道加緊,洛芊顏低低□□一聲。
“怎麼樣,想好了嗎?要留下火之石,還是留下她一隻眼睛?”
敖祁一怔,進退維谷。
洛芊顏滿眼驚懼,渴求的目光望向敖祁,脣齒間隱隱擠出一個音節:“不要!”
“火之石,我要定了!”敖祁語氣堅決。
洛芊顏眼中的希冀瞬間散去,與淚水同時翻涌而來的是大片大片的絕望。
洛芊顏的神情讓敖祁胸口一疼。敖祁愣了愣,流連煙花這麼多年,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那件事之後,他以爲此生再不會爲任何人心動,而這個丫頭的出現,她的任性、她的蠻橫、她的一顰一笑,竟讓他寂靜多年的心再度復燃。他苦笑,敖祁啊敖祁,妄你百花叢中過,竟被一個丫頭輕而易舉地偷去了心。
“慢着!”敖祁道:“夜涼,你可知十方界主天生天養,普通人的眼睛根本承受不了她的神力?”
“可洛芊顏不是普通人,她是仙!”
敖祁笑:“難道你看不出,我敖祁也是貨真價實的上仙嗎?”
夜涼當然看得出,但他也看出敖祁法力高強,要動他,難於登天,所以,他才讓兩人分開住,暗中對洛芊顏下手。
敖祁收了炎凰長戟,向前踏出一步,抱拳道:“若不嫌棄,用我的也是一樣。”
洛芊顏眼中恢復色彩,卻是哭着罵道:“風流鬼,你瘋了!”
敖祁環抱胸口,嘴角隨意一勾,笑道:“我沒瘋,這火之石我是一定要得到的。可爲了自己,犧牲別人的事,我敖祁決計做不到,何況,你本來就不漂亮,再少一隻眼睛,以後誰還娶你?”
洛芊顏咬牙還想說什麼,敖祁對洛芊顏唸了個昏睡訣。
“乖,好好睡一覺。”
目光寵溺,一瞬間,洛芊顏似乎看見了麟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