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山已經成爲一座孤山。
寂寞地浮在七重天一隅, 雖春意盎然,卻了無人聲。
依舊是後山梨林深處。
一棵五人合抱粗的老梨樹下,一個綽約的人影正俯身在石桌上作畫。
無憶很少見師父畫畫, 樹梢的梨花偶爾飄下幾朵, 落到硯臺上, 那墨便有了梨花的濃郁。
“師父。”無憶喚了一聲。
雲華上仙沒有迴應, 甚至都沒有擡頭看他一眼, 依然筆墨流暢,專注於眼前的圖畫。銀色的髮絲順着清瘦的肩膀滑進墨裡,染上一片純黑。
“師父, 這幅畫用筆太淺,稍顯猶豫。”無憶笑道。
一語道破。
筆尖一滯, 在即將完成的圖畫上留下一滴大大的墨跡, 弄花了畫中女子的半邊臉。
雲華上仙終於擱了手中的筆, 直起身來,對小徒兒露出少有的笑容:“無憶應不是專程來指教爲師畫技的吧。”
“離音神女發動了血塗之陣。”無憶道。
雲華上仙眼神一緊, 表情略顯痛苦,卻並不意外:“那麼,你也是來同我做交易的?”
果然一切都在雲華上仙意料之中。
但,無憶彎了彎脣角,從容一笑:“離音神女的方法雖好, 但她卻忘了師父今時的法力已不可同日而語, 哪怕是將離音神女的魂魄藏到天涯海角, 也有本事找出來。”
雲華上仙語氣冰冷:“既然如此, 你今日到這兒來是爲了什麼?”
無憶退後一步, 跪倒在白衣上仙面前:“無憶來此懇請師父歸還師姐魂魄,就此放過師姐。”
雲華上仙冷笑:“無憶, 你當真越來越迂腐了,你以爲爲師籌劃了兩千餘年的計劃會因你一句懇請而放棄?”
無憶道:“是,無憶就是這麼以爲。有些人不到離別,往往看不到自己的真心。這麼多年您對師姐的疼愛,不可能是假的,我不相信您會是那麼殘酷的人。”
“哈!”雲華上仙冷哼一聲:“殺九羅睺,柳清明,四方上仙,囚禁天帝,這些還不算殘酷?還不足以讓你看清我的真面目?”
無憶搖搖頭:“您不僅是無憶的恩師,更是無憶的救命恩人,無憶看得很清楚,師父在外人眼裡是性情淡漠的冷傲上仙,但實際上也不過是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罷了,也會衝動,也會犯錯,當然,也會後悔。”
雲華上仙看着少年的琥珀色的眸子,明淨澄澈又放佛深邃得洞徹一切。
雲華上仙震了震衣袖:“你太自以爲是了。”
無憶淡淡一笑:“對或不對,師父自己心裡清楚不是嗎?”
雲華上仙眼神有片刻掙扎,不過轉瞬恢復漠然:“若我現在就在你面前毀去顏顏魂魄呢?”
無憶仰頭對上雲華上仙冰冷的目光,笑:“您如果真的這麼做了,無憶也只能說師父從未真的愛過離音神女。”
“你說什麼?”雲華上仙驀地往前跨一步,清淡的梨花香氣瞬間濃郁。
又是這句話。
什麼叫從未愛過。
他爲她做了這麼多,還不叫愛嗎?
雲華上仙壓低了嗓音,低眼俯視腳下的少年,冷冷道:“無憶,你知道說這句話的後果嗎?”
凜冽的寒風倏忽而過,淡藍色的衣袂飛揚而起,無形的利刃在少年臉頰流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氣氛越來越緊,殺氣瀰漫,周遭空氣冰冷下去。
北川無憶沒有一絲恐懼與慌張,站起身,目光堅毅:“不論後果如何,無憶都會盡力一試。”
來之前,他已想好所有的可能性。如果師父執意如此,哪怕是搶,哪怕是拼上性命,他也要把顏顏的魂魄安然無恙的帶回去。
男子擡手拔下頭上的髮簪,失去束縛的青絲立刻散落下來,鋪展在單薄的背上。清風吹來,幾根髮絲隨風揚起,糾纏着半空中幾片雪白梨花,襯着眉心的硃砂痣更加灼灼。
口訣祭出,纏繞着三千火焰的炎凰長戟如一條火龍躍入無憶手中。
雲華上仙迷惑:“顏顏擅動時間之輪,觸犯天規,就算你今日救了她,只怕他日她也難逃一死,做這般無用的折騰,又何苦呢?”
無憶笑:“大哥曾對我說過,凡人就是這般奇怪的物種,沒有如仙神長久的壽命和無邊法力,但活得比仙神還要精彩,不會過多去關注以後的事情,把每一天都當做人生的最後一日來過,儘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完成眼前的事情,哪怕第二天就死了,也了無遺憾了。”
雲華上仙怔忪,沉默許久,說:“好,無憶,你我到底師徒一場,我承諾,只要你能在一百招內逼我出手,我便將顏顏的魂魄完好無損地歸還,否則,別怪我不給你活命的機會。”
“一言爲定!”
炎凰長戟出手,步步緊逼雲華上仙。
一招,兩招,三招……
瓊花上仙氣定神閒,躲閃從容,孤傲的身姿掩映在素淨的白衣下。
四招,五招,六招……
炎凰長戟雖爲上古神樂之器所熔鑄,無奈主人修爲太低,不足以發揮其威能。
九十七招,九十八招,九十九招……
無憶步伐顯現出明顯的疲態,白衣上仙並指捏訣,一道梨花圍成的防禦護在身前。無憶眼神一變,並起食指中指拂過炎凰長戟狹長的身體,凝聚最後的法力,灌入其中。
瞬間光華蓋世,無憶手持炎凰長戟,化作一隻火箭,“譁”地一聲竟穿破雲華上仙的防禦結界,直逼對方胸口。
雲華上仙目光淡然,沒有一點吃驚,靜靜站在那兒。
“啊!”眼見對手無反應,北川無憶驀地收住手。
雲華上仙低頭看着那把停在自己胸口前僅一寸的尖銳槍頭,忽然笑了:“無憶,你失去了唯一的機會。”雲華上仙退後一步,右手緩緩擡起,握住背後那把渾身烏黑的墮仙劍。
無憶第一次看見師父拔出那把墮仙劍。劍長三尺,劍身雪白,劍柄漆黑,中間毫無色彩過多,宛如白晝和黑夜的驟然交替。
塵封百年的墮仙劍重見天日,銳利的劍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雲華上仙將長劍挽在身後,看着因體力消耗過度而氣喘吁吁的小徒:“無憶,這麼多年,師父從未教過你如何用劍。你可知,不論是刀,劍,或者長戟,都講究三個字,快、狠、準。而你剛纔不僅一點也沒有做到,反而犯了致命的錯誤,猶豫。”雲華上仙眼神一變,長劍挽出一個凌厲的劍花,厲聲道:“無憶,我就爲你示範這最後一課!”
“師父!?”
尚未來得及反應,心口突然一滯。
無憶震驚地擡眼,對上雲華上仙冷傲深邃的眸子,他怎麼也不敢相信,那把九重天闕的震天之寶,那把足以噬神殺魔的墮仙劍此刻竟插在自己心口。
北川無憶,這一次,你真的錯了嗎?你那麼相信師父的爲人,那麼自信從未看錯任何一個人,終究是可笑自以爲是嗎?
來不及思考,心口又是一疼,墮仙劍再度深入,幾乎對穿而出。無憶無法招架,被逼得往後急退,重重靠在那棵老梨樹上。
終於,那把長驅直入的劍停了下來。
下意識握住留在體外的墮仙劍刃,額頭早被汗水浸溼,幾縷青絲貼在臉上,毫無血色的臉更加虛弱蒼白。
無憶尚未從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反應過來,只渾身灼燒般地痛,咬着牙,感覺每呼吸一次,擴張的肺葉都能觸碰到胸臆裡那抹冰冷。
雲華上仙握劍的手再度發力,拔出那把深深沒入對方血肉的墮仙劍,“呲”地一聲,無憶握住劍刃的右手瞬間皮開肉綻。
疲軟痛楚的身子被用力往前一帶,旋即又靠回樹上,雙腿漸漸不聽使喚,無憶靠着樹幹滑坐在地上,流出的血在老梨樹上留下一道鮮紅刺目的痕跡。
雲華上仙收了墮仙劍,半眯着眼俯視着地上的男子:“麟淵啊麟淵,我曾經說過你的優柔終有一日會害了你。”
梨樹染血,浮生盡歇。
——我北川無憶發誓,只要我胸膛中這顆心一刻不停止跳動,我便一刻不負洛芊顏,碧落爲證,紅塵爲鑑。
他對洛芊顏的承諾終究還是做到了,即使付出瞭如此巨大的代價。
但他不後悔,她在他眼裡那般熱情,純粹,宛如一葉火紅丹楓,只消一眼,便值得他用一切去回報。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血泊裡的血不再溫暖,意識不再清楚,就連疼痛都似乎消失了。
終於,少年停止了顫抖,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滴答”一聲。
落入血泊。
消失。
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