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竟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七。
齊魯,萊州府。
街邊酒肆的二樓雅間之內,伍鳴霄有一搭沒一搭地夾着菜,明明腹中飢餓,卻絲毫分不出心思在吃飯上。
再往東北方向數十里,就是他心心念唸的登州衛了。
他從未想過,這一路會如此順利。
自從大雁堂一事之後,就再也沒有碰見過麻煩,東瀛人的追殺、大雁堂的後賬,或者其他行走江湖要碰見的腌臢事,一概沒有。
就連路過的幾處成了氣候的綠林、魔道門派的地盤,都是風平浪靜,一個惡人都沒有碰見過。路過這些門派的山門外時,都是大門緊閉,連聲雞叫都聽不見。
就好像……這些門派的人都消失了一樣。
想到此處,伍鳴霄不動聲色地轉頭瞥了一眼。
趙英正坐在他對面,一臉冷漠地抱着孩子搖晃。在她後方,李淼正坐在靠街的窗框上,一手晃晃悠悠地提溜着個酒壺,一手揣在懷裡,眯着眼聽外面說書人的故事。
伍鳴霄抿了抿嘴。
他是年輕、經驗少,不是傻。
且不說李淼武功高的莫名其妙,來歷也不清不楚,就說這一路上隔三差五他就要消失幾天,只說是有事要做。待到回來的時候,趙英就會格外沉默幾天,連李淼的眼神都不敢接。
再聯想到一路上那些魔道、綠林門派的詭異狀況,還有那天大雁堂的事情了結之後,順着山風飄到鼻子裡的微弱血腥味兒……伍鳴霄就覺得如鯁在喉。
該問嗎?
旁邊的趙英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
伍鳴霄醞釀了半晌,還是決定開口。
若只有他自己,他自然是不會問的,顯得好像是在懷疑李大哥一樣。但馬上就要到登州衛、見到僉事大人了……身份且不說,他必須得先問清李淼的來意才行。
“李大哥,我有話想說。”
伍鳴霄站起身來。
李淼頭也沒回地擺了擺手,伸手一指窗外,便再沒有說話。
伍鳴霄不解,但也知道李淼不會是無的放矢,便走到了李淼身側,探出頭朝外面看去。
街道上人來人往,路過的商販吆喝着,街邊的說書人像是說到了激動處,面紅耳赤、口沫橫飛。至於其他地方——伍鳴霄掃了幾眼,也沒有發現李淼到底是讓他看什麼。
“李——”
話未說完,伍鳴霄愣住了。
窗外街上,說書人猛地站了起來,抓住了醒木“啪啪啪”連着在桌上砸了三下,砸完了還不過癮,竟是猛地將醒木扔了出去,嗖的一聲飛進了聽書的百姓之中。
“操!”
說書人罵道。
照理說,說書人這麼搞,聽衆早該罵街了。
但現下,卻是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反而都是在原地攥着拳、抿着嘴,做出了一副與說書人如出一轍的憤怒表情。
說書人猛地喘了幾口氣,才緩緩說道。
“諸位,戚將軍是何人,無需我來說。”
“自打兩年前他接任登州衛指揮僉事至今,斬殺了多少倭寇,又有多少百姓被他從倭寇的手中救下,誰能數得清!”
“在這登州、萊州討生活的,哪個敢說自己沒有沾戚將軍的光!”
“說他勾結倭寇——我呸!”
說書人一口濃痰吐在地上。
與此同時,伍鳴霄面色驟變,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向李淼。
“李大哥……他說的是……”
李淼笑了笑。“要是登州衛另一個僉事不是姓戚的話,那他說的應該就是你家大人了。咱們到的正是時候。”
說話間,外面說書人繼續說道。
“那登州衛指揮使王大人是什麼貨色,更是無需我來說!從他繼任到現在,倭寇一日猖獗過一日。先帝在時,倭寇只敢擄掠商船,他繼任之後,倭寇甚至敢上岸劫掠,也不見他殺過幾個!”
“他說戚將軍勾結倭寇,哈!”
說書人冷笑一聲。
“我看,勾結倭寇的是——”
“那說書的。”
未等他說完,斜刺裡忽的叉出一個聲音來。
卻是旁邊茶攤上一個江湖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打斷了他的話,眯着眼睛朝他看過來,伸手朝着遠處的街道一指。
“禍從口出,慎言。”
說書人一愣神兒,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面色唰得白了。
街道盡頭,正有數個兵丁朝這邊走過來。
看衣物形制,正是附近登州衛的兵丁,也就是他方纔要罵的“登州衛指揮使王大人”的屬下。
若是被這幾個兵丁聽見了他在罵自家主官,就算是當街將他斬了也是意料之中。
說書人猛地一把將桌上的傢伙式兒兜起來,就要轉身逃竄,腳下剛一動,卻是忽的停住了……他咬了咬牙,朝着那個中年人投去了一個眼神,便再度回到桌前站定。
深吸了一口氣,他吐氣開聲。
“戚將軍十七歲接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現下不過十九歲!這兩年多以來,他爲護衛百姓,十餘次險死還生,身被七十餘創,帶傷作戰沒有一次退卻!”
“可現在,他被奸人構陷、身陷囹圄,明日就要問斬……他爲了我們拼了這麼多次命,我若今日連句公道話都不敢爲他說,不如撅了醒木回家種田!”
說話間,那幾個登州衛的兵丁就到了切近,視線朝着他掃了過來。
“真正勾結倭寇的賊人!”
“是!”
說書人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氣,顫抖着、掙扎着、快意地擡起手指指着他們,怒喝道。
“登州衛指——唔唔唔!”
未等他說完,一隻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卻是那中年江湖人,扣住他的肩膀一轉身將其藏在了身前。
旁邊那些百姓也立刻警醒了過來,猛地齊齊站起身來,將兩人圍在了中間,擋住了那幾個兵丁的視線。
那幾個兵丁也沒怎麼聽清,掃了一眼,便繼續朝前走去。
過了半晌,那中年江湖人才鬆開了手,將那說書人放開。
說書人被捂了半晌,大口喘了幾下,轉頭怒視着他,卻也知道他是好意,不好發火,只得狠狠地跺了跺腳。
“你這漢子!管的什麼閒事!”
“我自去送我的命,本就是欠戚將軍的我認了!今日我不把話說了,來日死了有何面目去地府見戚將軍!”
那中年江湖人卻是擺了擺手,壓低了聲音說道。
“老哥,戚將軍福壽綿延,怎麼會明天就死呢?你若信我,就先將命存下……明日且去觀刑。”
“這天地間總有公道在的!”
說罷,他拍了拍說書人的肩膀,轉身而去。
只留那說書人愣在原地,久久不曾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