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竟二十六年,四月二十六,夜。
距離出雲大社還有二百里。
李淼抄着袖、眯着眼、歪着頭,斜靠在一方巨石之上。奈奈子小心翼翼地給他捏着肩膀,李淼稍有動作,她就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一哆嗦,半晌之後纔敢怯生生地繼續爲李淼捏肩。
鹿無雙在邊上盤腿坐着運功。
她歲數跟安梓楊差不多,根骨比他稍好一些,卻是不聲不響地將武功修到了絕頂。除去天資之外,她自然也是勤耕不綴、日日不歇地習武,纔有瞭如今的境界。
李淼隨口點撥了她兩句,她便喜上眉梢地開始運功冥想起來,連給李淼捏肩的“美差”都讓給了奈奈子……只不過每隔十幾息,她就要睜眼觀察,對奈奈子嚴防死守。
“大人從行走江湖以來結識的紅顏知己,據我所知都是與他歲數相近、性格溫潤的女子……不對,還有嵩山派的沈尋凝,他並不在乎歲數。”
“既然歲數不是問題,那我從性格來看就吃虧了……好在大人對東瀛人似乎帶有某種根深蒂固的成見,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嘖,當時只想着給大人留個思慮周全的好印象,所以挑了這麼個貴族女子。現在看來,卻是爲自己找了個麻煩!”
鹿無雙再度睜開眼,掃了李淼一眼。
“以他的速度,哪怕先去八幡宮再折返回京都,也不會超過兩月。兩月內我必須把他拿下!不然回了大朔,再想見上一面就難了!”
“我已經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而他卻沒有抗拒,就說明我有機會……不如……”
鹿無雙心思電轉。
她可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女子,血衣樓出身的她有的是力氣和手段。但凡春藥對李淼有用,她見面第一件事就是下藥關門鋪牀脫衣,哪裡會等到現在。
見李淼似乎是睡着了,她停下了運行的內功,就要起身把奈奈子趕走,直接試着把生米煮成熟飯!
可未等她起身,李淼忽的開口說道。
“說起來。”
“小鹿,翻譯一下。”
奈奈子一哆嗦。
李淼閉着眼睛繼續說道。
“之前松浦隆信好像把你認了出來,還想用你的身份從我這換回一條命來。小鹿說你是本州京都口音,卻能讓一個遠在邊角上的大名認出來……你身份不簡單啊。”
“左右無事,不想說說麼?”
鹿無雙陰沉着臉一一轉述。
奈奈子聽完之後,卻是閉口不言,只對着李淼猛搖頭,眼見着就又要哭出來。
她不想說,也不敢說。
松浦隆信說的那些話雖然都是中原官話,但東瀛話本就脫胎於中原,諸多讀音都是類似的,她也能隱隱約約聽懂一些名詞。
比如京都,比如伊勢神宮,比如天皇。
以她的身份,若是真的說了出來,她真的怕李淼會將她作爲籌碼去威脅她的家人……若是如此,她寧願死在那艘商船之上。
她咬着嘴脣拒絕回答,已經做好了被李淼一掌拍死的準備。
但李淼卻不像在平戶城那般凶神惡煞,只是擺了擺手。
“算了,不願說就不說,我也沒多大興趣。無非是誰的女兒、誰的妹妹、誰的未婚妻離家出走之類的。”
“不過你既然不說,日後我也不會再問,你再想說我也不會在聽。要是哪天我殺到了你父親、夫家、朋友、親人的頭上,別後悔就是。”
“記好了,從今天開始,你給我做嚮導的功勞,就只夠換你自己一個人的命了。”
鹿無雙喜笑顏開地翻譯了過去。
於是奈奈子就更加糾結、沉默,兩隻手絞着衣角,腦子裡一片混沌。
微風搖動樹葉,沙沙作響。
月光流過巨石,寂靜無聲。
時間一點點消磨,鹿無雙結束了修行,起身走向李淼,擺手將低聲啜泣的奈奈子趕到一旁,就要直接貼着李淼背後睡下。
可未等她鑽入大氅,忽的,樹林中便隱隱傳來幾個腳步聲。
“嘖!”
鹿無雙猛地轉頭,殺氣騰騰。
“不長眼的狗東西,來攪我的好事!”
“滾出來!”話音落下,樹林之中走出數個東瀛人,都是將手壓在了刀柄之上,一點點地靠近,直到在數丈之外形成了合圍才一起止步。
爲首的,正是山中幸盛。
他先是看了一眼柳眉倒豎的鹿無雙,不屑地冷哼了一聲。而後看向一旁的奈奈子,目光中閃過一絲疑惑,便移開了視線,看向了側臥的李淼。
“李大人。”
他用中原官話說道。
“深夜來訪,萬望恕罪。”
似乎正在小憩的李淼忽的閉着眼睛回道。
“小鹿,我怎麼感覺你好像沒什麼用呢?這東瀛人裡會說人話的還挺多啊。”
鹿無雙面色一沉,又死死地瞪了山中幸盛一眼。
李淼睜開眼,擺了擺手。
“行了,歇着吧,你插不上手。”
“嗯——”
他抖落大氅,站起身來,在數名東瀛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中,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而後肩膀一鬆,看向山中幸盛。
“出雲大社來的?”
山中幸盛點頭。
“是。”
“剛從平戶城回來的?”
“是。”
“要來攔我,還是殺我,還是打算先說幾句廢話?”
李淼笑着說道。
山中幸盛平靜地回答道。
“還是想‘說幾句廢話’。”
“大人能否就此返回中原?我們可以保證,只要大人還在一天,東瀛再不會有人踏足大朔的疆土。”
“包括當日派人去登州衛的幾位大名,我們也可以從他們手下砍掉足量的人頭送給大人,以示誠意。”
“甚至於,大人若是想去延歷寺,我們也可以爲您開一條道路出來。只要大人就此返回中原,不要再幹涉我神道教之事。”
很誠懇。
雖然不知道日後是否會兌現,但只從山中幸盛現在提出的條件來看,他給出的誠意很足。
他不想跟李淼敵對,至少不是現在。
神道教正在跟真正的敵人爭鋒,李淼的出現,完全可能改變勝負的天平。
如果李淼答應,至少在“戰爭”結束之前,他真的會嘗試着去實現這些條件。
可惜……他來的太晚了。
可惜……他面對的是個天下僅見的狂徒。
李淼笑着拍了拍手。
“嗯,不錯,但誠意不足。”
“不如這樣……你們把三豐祖師、達摩尊者和鑑真大師的去處、故事,還有你們神道教所有的傳承全都交給我,我就考慮一下,怎麼樣?”
山中幸盛長嘆一聲。
“那便是沒得談了。”
“那便——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