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數小時的飛行, 私人飛機在倫敦的戴高樂機場着陸。
在上飛機前,藍璃打了電話給父親,告訴他會在朋友家住一段時間。
父親對她全然信任, 連多問一句都沒有。
走出機場, 人來人往, 首次出國, 陌生的國度令她沒有絲毫安全感。
空虛襲上心頭, 她牽緊利天卓的手。
機場外五輛豪華的黑色加長凱迪拉克並排而停,很是招搖。
看到利天卓走出來,車裡的人紛紛下車。
他們穿的是清一色的黑色西裝, 大概有十幾個人,一齊向利天卓鞠躬, 很恭敬。
利天卓領着藍璃上了停在中間的一輛凱迪拉克。
待利天卓上車, 司機便拿出手機說了幾句話, 第一輛凱迪拉克開始行駛。
藍璃和利天卓坐的車跟在第二輛車的後面。
利天卓偏頭望向窗外,他從上飛機之後就這樣, 不發一語。
天空開始飄下細細的雨絲,打在車窗上。
街上的行人躲雨的躲雨,打傘的打傘,整個倫敦顯得莫名傷感。
車子停在一家大醫院前。
藍璃隨利天卓踏着沉重的步伐走進醫院。
搭乘着豪華專屬電梯,直往頂樓。
這樣的排場, 藍璃沒有時間咋舌。
電梯門打開, 站滿了清一色穿着黑色西裝的中年男人。
利天卓經過的地方, 每個人都彎下了腰。
利天卓對站在VIP病房前守候的金髮男子用法語說道, “佐芥,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佐芥回答:“邱靈集團有□□背景,老爺得罪了他們, 他們來暗的,咱們防不勝防,我請老爺讓您回來,可老爺說沒事。”
“他現在怎麼樣?”
佐芥沒來得及回答,醫生從病房裡走出來,先抱歉道:“利少,我們……盡力了。”
利天卓彷彿聽到內心流淌着血的聲音。
他激動地抓着醫生的衣領,“無論付出多少代價,一定要醫好他,聽到沒有,要不然,你們統統都別幹了!醫生不能救人,這個職業乾脆撤了!”
藍璃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隱約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她趕緊扯過失去理智的利天卓,給了醫生一個歉意的眼神。
醫生神色凝重地跟利天卓說:“我能理解您現在的心情,只是,請您把握時間……趕快進去見老爺子最後一面。”
病房白得燦眼。
這所醫院剛剛興建的時候,他還很小。
媽媽帶他來這裡找爸爸。
他問媽媽,爲什麼爸爸要把醫院弄得全是白色?
媽媽聽了笑開懷,她說,傻孩子,白色是沒有顏色,沒有顏色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顏色,最難得的顏色。醫院可以醫治人的身體,醫不好人的心靈,沒有沾染世俗嫉恨的心靈最難尋,白色應該可以算是一種象徵,象徵着追尋人的身心都可以純白乾淨無害。
當利天卓靠近,利廣融似乎有感應似的張開了眼睛,試着想要說話。
利廣融艱難地用一隻微微發抖的手取下鼻子上的氧氣罩。
極其細微蒼老的聲音在病房迴盪,揪得人心口發痛,“佐芥那傢伙,還是把你叫回來了,也好……離我們的三年之約應該也差不多了。”
利天卓緊緊地握住利廣融的雙手。
“因爲家族的關係,從小就要你揹負着比同齡人多幾十倍的責任……你媽生前一直希望我把事業放一放,我卻總是對她說,現在這麼忙,只是暫時的……一直以爲自己的時間還很多,卻沒想過你的童年是短暫的,我不是一個盡職的老爸……”利廣融的聲音透過空氣穿進利天卓的心,“天卓,你很恨我吧?”
利天卓嘗試着動了動嘴,嘴則彷彿有自己的意識似的闔着,發不出聲音。
“我知道你恨我,從你媽過世之後,你就再沒叫我一聲爸爸,你開始叛逆,開始做盡讓我頭疼的事,但我明白,你還是我的乖兒子,一點沒變,你只是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你恨我。”
利廣融無奈地笑了笑,看向藍璃,朝她招手。
藍璃愣愣地走過來。
利廣融用中文說道,“你就是藍璃吧?你是我兒子在大陸西單看上的女孩子,一定很不錯。”
終於聽到中文,藍璃感覺親切又心酸,她的淚不知怎的竟不聽使喚。
“乖兒媳,你哭什麼?我還沒死呢?我的乖兒子可巴不得我死快一點。”利廣融要藍璃到自己的身邊,“我跟你說啊,兒媳婦,我兒子真的很喜歡你,聽管家說,他對你說的話百依百順,你讓他不要恨我這個老頭子,你讓他把我跟他媽葬在一起,讓我不孤單,好不好?”
老人的眼睛慢慢闔上,那隻佈滿皺痕的手緩緩地垂下滑落。
“不——”
咚地一聲,利天卓跪在地板上。
“爸——”
他的聲音尖銳而破碎。
牀上的人,雙眼緊閉,倔強地一動也不動。
風輕輕地吹起,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彷彿是在爲誰哭泣。
他六歲,扯着媽媽問,“爲什麼爸爸經常不回家?”
媽媽總是慈愛地撫着他的頭頂,“爸爸爲了我們能過得幸福啊。天卓聽話,要理解爸爸。”
他七歲,早熟地問媽媽,“媽媽,爸爸是不是不喜歡我,要不然,爲什麼不來給我開家長會?”
媽媽蹲下身子,耐心地解釋給他聽,“天卓乖,爸爸工作很辛苦,我們要理解他,不要煩他,有媽媽幫天卓開家長會啊,我們要給爸爸力量,天卓已經是小男子漢了,不可以讓爸爸操心。”
他九歲,有高年級的同學找他打架,他輸得很慘,哭着跑回家,找媽媽,“媽媽,爲什麼爸爸不保護我?”
媽媽輕輕地爲他擦拭傷口,“天卓要懂得自己保護自己,爸爸不可能永遠都保護你,所以,天卓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
他十二歲,在鋼琴比賽拿了冠軍,他問媽媽,“媽媽,爸爸爲什麼都不來看我比賽呢?”
媽媽溫柔地笑着對他說,“天卓已經十二歲了哦,爸爸知道天卓拿到冠軍也很高興,但是爸爸實在太忙了,所以啊,他讓媽媽陪天卓去巴黎,咱們去天卓最想去的聖母院。”
他十四歲,媽媽因爲胃癌去世。
那一年,他悲憤地衝進奧地AODY總部。
他悲憤地質問父親,“利廣融,媽媽死了,她死了,而你卻還是工作,工作,工作,一點都不難過,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
父親閉了閉眼,再睜眼,已是淡漠,“死了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除了選擇面對,選擇勇敢地活下去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選擇。”
他奪門而出。
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叫利廣融一聲爸爸。
僅僅一年,他就學壞了,抽菸,喝酒,飆車,打架,不學無術,成爲老師最頭疼的問題學生,衆人眼中不爭氣的兒子。
他十五歲,父親給他選擇,“你可以體驗同齡人的生活模式,我也可以給你三年的自由,讓你離開倫敦,去你母親的故鄉西單。星宙是自家的產業,你在那裡怎麼無法無天,怎麼玩,怎麼稱王稱霸,我都可以不管,但是,只有三年,我的位子遲早是你坐,三年後回來努力,承擔起你該擔起的責任。”
那一天,他毫不留戀地頭也不回離開父親,離開他熟悉的生長環境。
轉眼,利廣融去世已經一個多星期。
但利天卓的脆弱依然滲透空氣進入到藍璃身體裡的每一個細胞。
這一陣子,有很多人來了又走。
其中之一就是利天卓的前女友,葉寧萱。
葉寧萱在看到藍璃的時候,友好約談。
走到安靜庭院一角,葉寧萱說,“原來他喜歡的是你這種類型的女生。”
葉寧萱的話,褒貶難辨。
藍璃從一開始就處在被動,現在依然。
葉寧萱坐在庭院的鞦韆上,“聽說AODY要倒了,爹地不願出手相助,而且,我還偷聽到連他也想收購AODY。”
“AODY?”在報紙上常看到,是數一數二的財閥。
“天卓是AODY的少主人,他從沒跟你提過嗎?這也難怪,他要把家世公之於衆,鐵定亂七八糟的糾纏不斷。AODY現正經歷信用危機,問題大到足以令AODY清盤破產,難以再起死回生。”
藍璃搖頭,“你說的這些,我真的一點概念都沒有,你要我出來就是說這些嗎?”
葉寧萱認真地看着藍璃,打量。
藍璃被她看得頗不自在。
葉寧萱說,“我看過伯伯手裡的資料和照片,很多關於你的,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輸給了你。”
藍璃說,“這些話,其實,你跟我說一點用也沒有,也得不到任何你想要的答案,你應該去跟能給你這些答案的人交談。”例如利天卓。
葉寧萱笑笑,鞦韆一蕩一蕩,她說,“你覺得天卓是一個什麼樣的男孩子?你以爲你能在他身邊多久?他能毫無留戀的捨棄跟我的感情,同樣也能捨棄你的,我們不同的地方在於我知道這一點,而你,還沒有到體味這滋味的時間。待時候到了,你也就跟我一樣了。”
藍璃想要自己對葉寧萱的話無動於衷,可,心卻強烈的震顫着。
“小萱,她跟你不一樣!”利天卓走過來,他說,“哪裡不一樣,不需要說出來,我明白就好。”
葉寧萱看到利天卓立即停下盪鞦韆的動作,悠閒不再,她衝到利天卓跟前,抱住他,“你都不見我,我只好找上她,否則,你會一直不見我。”
“天卓,你說走就走,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你回來,做你的新娘,我只是等得累了,負氣之下說了分手,你就真的頭也不回,是我的錯嗎?你還冷凍我,不再見我,我做錯了什麼?你告訴我,我可以改,我像以前一樣乖乖等你,我再也不耍脾氣,不鬧分手了,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利天卓拉開葉寧萱,“小萱,我們早就已經不可能了。”
葉寧萱垂頭,苦澀而笑。
她知道,她知道他最不愛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當斷不斷,要麼不答應分手,既然答應分了,他就很絕,不見面,不接電話,完全不會再給對方機會,他就是這樣的男生。
他是一個霸道的男生,骨子裡就習慣於自己來掌控一切。
可是,她看了那些資料,他對那個叫藍璃的女生完全不同。
他會遠遠地看着那個叫藍璃的女生,目光溫柔。
他會任那個女生牽着到他說他死都不會踏進的遊樂場,他曾經還僅因她提起去遊樂場便斥責她,只因,去遊樂場,他就會想到不愉快,沒有父母陪伴的童年。
他會爲了那個女生做試題寫考卷,天知道,他曾經不只一次說她笨,說她浪費時間,還勸她也睡覺。他以爲誰都跟他一樣好命,被上帝選中給了一顆天才腦袋?他五歲的時候就被他母親發現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她每次去找他,他母親在的話都會跟她誇耀他的天才事蹟,她後來也常常炫耀自己有一個天才男朋友,他卻說他痛恨當天才,五歲會念八歲的書很稀奇,十二歲能拿十八歲才能拿到的鋼琴大獎很不錯,十五歲就懂成人的世界很無趣,十六歲能做二十六歲的學問有意思嗎?所有人都把目光擺在成就上面,沒人去探討天才的內心世界,當天才一點都不好,人生那麼長,天才不過就是把事情提早做光,然後等死的人。
葉寧萱哭了,“天卓,你是天才,我不是啊,你總是丟給我一頭霧水,讓我不斷去猜想,我當然會有厭煩的時候,你不能在我提出分手之後就把我的發言權也一併剝奪!”
“你這腦袋還是跟以前一樣笨。”利天卓揉亂葉寧萱的頭髮,像以前一樣,“小萱,回去吧,別再來找我了。”
藍璃悄然離去,把空間留給他們。
利天卓終於送走葉寧萱,天已黃昏。
他想了很多要跟藍璃解釋的話語。
他隱瞞她的事情不只一兩件。
他本想慢慢地找時間一點一點告訴她,也在思量怎麼樣說纔不會嚇跑她,卻沒想到,變故這樣的接踵而來讓他完全的措手不及。
這些日子,她沒有向他開口要任何的解釋,只是默默地陪在他身邊。
她是不是已經生氣了?
她是不是已經在計劃着如何離開他了?
她是不是——
走上旋轉樓梯,打開臥室的房門,他愣住了。
他的房間掛滿了風鈴和千紙鶴。
一陣風吹來,風鈴叮叮噹噹地發出清脆響聲,無比動聽。
千紙鶴在空中隨風搖擺。
滿地的向日葵,金燦燦無比絢爛。
藍璃站在窗邊,對他綻出笑容。
她的手上拿着的是正一點一點飄飛的白色蒲公英。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
一切皆在不言中。
他笑了,對她漾出笑。
利天卓很忙很忙,無止境。
而,眼看高考的日子就要到了,她必須回去。
坐在利天卓身側,藍璃開了口,“你有什麼打算?還回星宙嗎?”
利天卓疲憊地揉揉眉心,他說,“回不去了,AODY現在遇到危機,我不能離開,我一走,羣龍無首,父親多年來的心血也會隨之毀於一旦。”
頓了頓,沉默好一會兒,她說,“我要回去了,再過一個星期就高考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明天你就能幫我安排送我走,我離開得夠久了,爸爸一定很擔心,反正我在這裡也幫不了你,所以……”
“你走了,我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辦?!我的父母都不在了,AODY現在一團亂,親戚朋友又等着分財產,在我最需要你在身邊的時候,你卻要離開?!”
利天卓不等藍璃說完便搶斷,聽聞她要離開,他的心像是被野獸啃噬般疼痛。
“沒有我,你也可以。”強忍心絃的悲痛,她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容,“我知道,你可以的,你是天才,天才有上帝的眷顧,不會有任何問題。”
“藉口!藉口!全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藉口!”把心中的恐懼往心湖深處沉,利天卓面無表情地質問她,“你……你現在就是要在所有的選擇中,選擇放棄我?!對吧?!”
藍璃不語,雙眼茫然。
時間彷彿靜止了。
“是不是?!你說啊?!怎麼不說了?!是要放棄我嗎?!”
室內流動的氣流也彷彿完全凝滯不動。
“如果我說……我說我不能沒有你呢?”利天卓軟下來,卑微地說,“我不能沒有你,不要離開我,不要在所有的選擇中選擇劃掉我,好嗎?”
藍璃沉默着,她的心緊緊痛縮了起來。
“你說話。”不能忍受她的沉默,利天卓冷斥。
藍璃的心房好像被人用手緊緊掐住,淚就要涌上,低垂眉睫,她幽然,“我也不想離開你,可是,我的家在西單,我的爸爸、朋友、我的一切都在西單,難道要我放棄他們嗎?”選擇他就意味着放棄這一切,“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把你爸接過來,好嗎?”利天卓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他拿起話筒,“我現在就命人這麼做!”
藍璃搶過他手中的話筒放回原位,“爸會怎麼看待我?!況且,我爸不會說英語,我不會說法語,連基本的語言障礙都克服不了,其他的困難更是層層疊加!先說,你要我們在這裡怎麼辦?怎麼生活?!”她聲嘶力竭,“你想過沒有?!事情根本沒有那麼簡單!我爸有他的生活圈,你要他來這裡完全是強人所難!你可以把他接過來,但他熟悉的朋友呢?他熟悉的圈子呢?他熟悉的環境呢?也一併挪移過來嗎?你做不到的!沒有人做得到!”
“說到底,你就是已經打定主意要選擇捨棄我!”利天卓顯得冷淡陰沉肅寒,“只要一個人想做一件事,就會找出一百條路去做,但是不想做,就會爲自己找一千個藉口!總之,你就是不在乎我是不是會難過,執意要離開我,是不是這樣?!”
藍璃顫弱如紙,心如刀絞,無言以對。
“好,我已經很明白你的選擇!”利天卓站起身就往外走,“我尊重你的選擇!”
藍璃慌了,淚往下落,“你去哪?”
“叫私人飛機準備一下,明天一早就送你回西單。”利天卓停下步履,沒有回頭,他說,“沒有我,你也會過得很好,但是,我不是……所以,在我還沒有改變決定前,你快點離開,否則,我怕你想走都走不了!”
他走了。
偌大的廳堂空蕩蕩。
她的心破了一個大洞,颳着狂風暴雨,恐怕再也難補全。
人生路漫漫,充滿了各種選擇,每做一個選擇都需要勇氣,只因,不同的選擇意味着不同的境遇,不同的未來。
她錯了嗎?
那她究竟該怎麼選擇纔對?
捂臉而泣,她迷失又無助。
上帝,請賜我力量與勇氣,讓我可以聽從心靈的召喚去做每一個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