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牽着手一路行走在田埂上。
在遠處看,望雲村連綿的青山下,一塊塊被打理得整整齊齊的長滿深淺不一綠色秧苗的田地就像是風景畫卷一般,值得人描摹吟詠上一番;而錦緞的鞋履踩在黑油油的的田埂上,面上再被和風一吹,自在消閒的愜意感頓時油然而生。
而那些在畫卷中勞作的人正卷着褲腿,滿手泥巴,頂着已經升起的太陽,彎腰弓背地或是拔草、分苗,澆水,又或者把臭烘烘的肥土撒下去。這些活計他們要重複做上無數回,偶爾直起腰看看前面的地壟還看不見頭兒,便又彎下腰繼續。。。
小孩子們奔跑在田間地頭,大人吆喝着不讓他們踩壞了禾苗,稍微大一點的孩子就要幫着給大人幹些輕省的活兒。農戶人家全部的心思都花費在他們腳下的土地上,卻難得有心情去欣賞這田間的景色,甚至渾然不知他們自己也已經成爲了別人眼中的風景之一。
這就是真正種田的農民和以農人自居的隱逸者的區別。
石初櫻成親前也常在村裡行走,村裡的大人孩子都認識她,此時有看到她和楚漵的也都熱情地打着招呼。
對於這個一直給他們村免費藥材的採藥姑娘,村裡人仍然心存敬意。這世上,權勢和武力可以讓一個活人輕易死掉,醫藥卻能使一個原本孱瀕死之人獲得生的機會。所以,村人對石初櫻的好感更多的還是來自她的草藥和非如今的身份。
阡陌交通,溝壑縱橫,說的恰是田畝間的情形。石初櫻指揮着楚漵穿過地頭兒間作爲分界的土壟,往自家的地方向走去。
“小心些,別踩到秧苗了。”石初櫻提醒着走在前面的楚漵,這些禾苗是農民的心尖子,如果被人踩了那是要生氣的,即便不敢對他們如何,心裡也會不爽氣。
“都是綠油油的,長得也都一樣,這還真分不清。”被石初櫻這麼一提醒,楚漵都下不去腳了。
楚漵確實對這些一無所知,他的生活裡原本並沒有這些,就連田莊都是成親後剛置辦的,他又哪裡分得清苗和草?說五穀不分有些嚴重,但要真讓他說一說稻子沒變成白米之前長得是什麼樣子,他絕對不知道。
石初櫻看着楚漵提着一隻腳,壞壞地說道:“你這一腳要是踩下去,至少三碗白米飯就損失掉了。。。”說着還有些許遺憾地搖了搖頭。
楚漵這腳更加無處放了,他金雞獨立似的四處瞅瞅,怎麼看都是一樣的苗。。。不過他可不傻,一眼瞄見媳婦的錦鞋落在了土溝裡,他也有樣學樣地踩了下去。
兩個人看過了石初櫻地裡的莊稼,佃戶也過來給東家行了禮,又解說了下今年的耕種情況,石初櫻便點點頭,並囑咐他們,收了莊稼之後無論如何要種一茬綠豆。
種綠豆不僅可以使連年消耗的土地得到休息,更能使瘦下去的田變肥。
這是前人的經驗之談,可也不是每個農戶都知道的。
石初櫻每年都關注自己的這幾十畝地,自然知道佃戶們只會施肥,卻並不懂得太多如何養好土地。所以,她只是提了種綠豆的要求,並不說明是爲了什麼。反正只要效果達到了,石初櫻纔不在意對方是否理解呢。
丟下一臉疑惑的佃戶,石初櫻和楚漵又往別處逛去了。
楚漵把石初櫻帶到他們買下來準備建宅子的山坡上,隨手摺根樹枝,擼掉枝葉,在地上畫了起來。
楚漵一邊畫,一邊給石初櫻解說道:“。。。你喜歡上山,咱們這次在正房的後面單獨留個小角門,這樣你進出就更方便了。至於角門開在哪兒,讓無名師傅給看看方位。”
接着又說:“這裡給你建幾排庫房,你喜歡收什麼、藏什麼都能放進去;另外,這裡要挖個地窖給你用做私庫。”他媳婦的私房多多,庫房小了可不夠使,明庫暗庫都得有。
“還有,這裡給你和女兒豎鞦韆,這邊給孩子們做個滑梯。嗯,這裡給兒子們做院子,這裡給咱們女兒做閨房。。。”
石初櫻一邊點頭,一邊含笑看着寫寫畫畫、認真思索着如何盡善盡美地安排宅院的男人,有那麼一瞬間,石初櫻的心都有些癡迷了,手也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男人的臉頰。
咳,身邊還有好幾個下人呢。就在衆人以爲將軍一定會委婉地避開時,楚漵卻擡頭一笑,恰如春回大地一般,顯然他對櫻櫻的舉動很是歡欣。
只見他丟下手裡的樹枝,捉住石初櫻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臉上摩挲着,還毫無廉恥地說道:“你家男人長的不錯吧?想摸儘管摸,不過,要是想摸別的地方,還是回家吧?”
石初櫻原本還有些滿面飛紅,此時也瞬間出了戲。她白了楚漵一眼,抽回手,彷彿剛纔向人家出手的是別人一般。
衆人眼睛大跌:果然是夫妻!
一連幾天,石初櫻都被楚漵拉着去村子裡閒逛,或者是說說宅子的規劃,石初櫻偶爾想起來,打聽一下那女人的事卻都被楚漵故意給擋了下來。
直到幾天後,侍電風塵僕僕地趕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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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如今被屬下安頓在一處舊宅子裡,府裡的醫生已經去看過,確實有將近兩個月的身孕。
人是醒了,只精神有些恍惚。醫生說許是曾經遭受過巨大打擊和創傷,怕是心裡有些不太穩定,已經開了安神的藥材。另外,已經調了個小丫頭過去照顧和煎藥。”
楚漵坐在充當書房的廂房裡,手指輕輕摩挲着茶碗,“此人什麼來路可查清了?”
侍電猶豫了下,道:“現在只弄清了一部分。”
楚漵聞眼冷冰冰地掃了一眼過去,侍電一個激靈,連忙解釋道:“是這樣的,這女人不是望雲村的人,有人說她是東邊靠山屯的。
屬下查證下來,這女人也不是靠山屯本地人,而是屯子裡一個農戶七八年前在人販子手裡買下來做媳婦的。”
楚漵知道,在一些偏僻窮困的山村,很多人家娶不上媳婦,就連本村有女兒的人家也都企盼着把女兒外嫁,哪裡會有人樂意把姑娘嫁到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
因此,很多男人年過四十都未必能正經娶個女人,最後靠着攢了十幾二十年的錢,買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做媳婦也是常有的事。
只是這樣的女人除非是腦子壞了的,很少有人真心樂意被困死在這窮鄉僻壤裡,因此,買來的媳婦逃跑是常態,買主拘禁和毆打買來的女人也是家常便飯。直到女人有了孩子,這樣的情形纔會有所改變。
有的是女人心軟,看在孩子的份上認了命;另一方面,男人家裡也認爲有了孩子的女人逃跑的可能性小了,便也放鬆了警惕。再說這樣的山村裡,村民相互勾連,一家買了媳婦,差不多全村人都幫着看守,想逃出來村子何其困難!
而且,像靠山屯這樣的村子必然極其偏僻,即便逃得出村子也未必能活着走出荒山野嶺。。。
所以,這個女人不但能逃出來,還撞見了櫻櫻,可見是不一般的。
“靠山屯?”楚漵心思一轉,回到這個村名上,不過他想來想去,真心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地方。
他和櫻櫻成親前已經把望山縣和周邊的村子都摸了底,他清楚的記得並沒有這麼個村名,不然以他的記憶不會沒有一點印象。
侍電摸了下鼻子,眼裡閃過笑意,卻繃着臉,正經地回道:“將軍有所不知,這靠山屯這樣的地方並不算是朝廷正經設置的村落,應該是一些自然形成的小村,很可能並沒有在官府裡掛過號。
其實,叫什麼‘靠山村、靠山屯’這類名字的村子真要查上一查,只怕哪個州、縣治下都有那麼三五個這樣的村子存在,甚至連名字也是大家隨口叫出來的。
將軍以前察看的資料都是官府檔案裡的,自然不會有這樣的記載,不過這在民間卻算不得什麼新鮮事兒。
這幾天屬下循着線索親自去找了一趟,終於在東南邊的一處大山裡找到了這個地方。”
“這個屯子要按人戶算比望雲村還多上幾戶,只不過這裡總人數卻少得很,全村不過三五十口人。村裡有些人家只有一兩個中老年男子,在村兒裡偶爾遇見到幾個婦人,不是年歲已老,就是神情有些麻木呆滯的,大姑娘、小媳婦卻是少見。
屬下聽說半個多月前,這屯子裡一戶姓胡的人家跑了小媳婦。這次卻沒有找回來,只尋到一隻鞋子,據說很可能在山裡被狼吃掉了。”
楚漵聽他一團廢話,直接丟了個茶碗蓋過去,侍電一把接住,好聲好氣地放回去,才說道:“屬下在靠山屯裡瞧瞧探查了三五日,總算不負使命,大致上瞭解到了一些事情。”
“這東南山裡有戶姓胡的兄弟倆,老大胡紅,和老二胡綠。有意思的是,這兄弟倆的娘當年就是已經死了的胡老頭花錢買來的,她當年也跑過,後來有了孩子倒不跑了。如今這老太太倒還活着,還不到六十歲。
這個女人就是七年前胡老太太幫着給老大胡紅買的媳婦,花了整整四吊錢,當年買來的時候才十三歲。
據說這個姑娘一直對胡家人說,她是被人拐來的,請求他們送她回去,她爹孃自然會報答胡家。不過,胡家好不容易買個媳婦,自然不答應,還狠狠打了這姑娘一頓,並餓了兩天。”
把買來的媳婦先狠狠打一頓,據說是買主家常用的震懾手段,爲的就是一次把媳婦給打服了,以後不敢起逃跑的心思。
怎奈事實顯然不是如此,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買來的媳婦沒有不把這裡看作魔窟的,逃出魔窟的心思也從來沒有減弱過,只不過從明面上的反抗,變成了沉默的等待。
“。。。說是這個女人逃跑的次數比的媳婦都多,跑不掉的時候就自殺,撞過牆、上過吊、拿瓷碗的碎片割過手腕、甚至吞過石頭,絕食絕水更是常事,鬧得胡家也是一天到晚不得安寧。”
楚漵眉頭一挑,就這樣都沒死成?
“呵呵,可不是麼。”侍電也無奈咧了一下嘴,他也是探查聽說的,沒親眼見過,“聽說,胡家後來把她綁起來,吃喝拉撒都有胡大牽狗一樣牽着才行。這女人曾經懷過兩次孕,都被她故意折騰掉了,這次是第三次。”
“之所以能跑,是因爲請來診脈的接生婆子說,這次要是在流了孩子,以後她都不能有孩子了。所以她特別安靜,連續十幾天都呆呆的,胡家人也以爲她認命了,對她稍微放鬆了些。
半個來月前,村裡有戶人家往外嫁女兒,胡大喝多了,村裡人也都忙着喜事,倒是忽略了她,等發現的時候人已經沒了蹤影。事情就是這樣。”所以,侍電纔在開始的時候說‘查清了一部分’。
大楚國嚴禁逼良爲娼和賣良爲賤,平民戶籍的人禁止被買賣,就連楚漵和石初櫻這樣身份的人,對李三一家也只能是僱傭,絕對不能寫了身契買下來。
因爲那等於是減少本地可繳納賦稅的人戶,這樣自掘墳墓的事,沒有大的利益驅使,官府裡的人是不會去做的。
如果這個女子是被拐賣的,那這件事就可大可小了。
拐賣平民是官府一向嚴厲查處的,往大里說,報道官府,抓捕人販子和買家胡大,乃至整個靠山屯都得吃牢飯去;往小裡說,把這個女子送回家去,由她自家做主也就是了。只不過,到底如何處置還得斟酌一番。
“問問她從前的事,還有,她有什麼想法,差不多的可以滿足,不過,要是過分了,你知道的。”楚漵見侍電有些發愁,便涼涼地說道:“那胡家正找媳婦,直接送回去也不是不行。。。”
好吧,還是將軍大人最狠!侍電甘拜下風。他連忙行了禮去辦差事去了。
楚漵略略思索一下,擡腿往他和櫻櫻的小院子走去。
這個時候,櫻櫻該是在睡覺吧。因胎兒日漸長大,石初櫻的睏覺增加,每天都要睡上好幾覺,倒是不惦記往外頭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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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怡貞警惕地打量着她身處的這個屋子,雖然舊了些,但好歹整齊。
門上掛着褪了色的竹綠綢布的簾子,窗戶上糊着幾乎褪沒了顏色的窗紗,細看還有些碧色的影子,牀上垂着淺藕色的帳子,半舊不新的,身子一動,牀板還咯吱咯吱響一兩聲,不過,這確是張雕花牀,是她七年來見過的最好的牀。
林怡貞的目光從帳子上移到屋子裡,牆邊有張桌案,上頭有茶壺茶碗,還有兩把官帽椅子,另有兩個屜櫃。。。
正待細看,門簾子一挑,一個□□歲的小丫頭端着碗藥汁走了進來。林怡貞記得這個小丫頭是照顧她的。
“。。。您醒啦?正好把藥喝了吧,涼了藥效就沒了。”小丫頭未語先笑,一雙小手端得穩穩的。她身上穿着翠綠的衣裳,下頭是銀紅的撒腿褲子,腰間繫了條藕色的巾子,爲了幹活方便,褲腳也紮了起來。
林怡貞一時有些恍惚,彷彿回到了家中的日子,身邊也是有兩個這樣的小丫頭來着。。。
“你叫什麼?”看到這裡,林怡貞相信她是真的逃脫了,雖然她還不能確定是不是另一個虎口狼窩,但她還是要把握機會的。她再也不會回到那個魔鬼一般的村子裡,再也不想見到那一村子的魔鬼。在那裡,連三歲的小孩都是魔鬼。。。
“你。。。”小丫頭被林怡貞臉上突然出現的決絕神情嚇了一跳,不由低呼了一聲。
林怡貞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我姓林,你叫我林姑娘吧。”她聽出來小丫頭不知道怎麼稱呼她而有些爲難了,便毫不猶豫地說出了本姓。她沒有成親,自然是姑娘,哪怕她肚子裡揣着一個。
“林姑娘,喝藥吧。”果然小丫頭鬆了一口氣,略顯歡快地說了起來。
“是什麼藥?”林怡貞接過來,一股子的苦味撲面而來。跟她從前在家生病的時候啊娘哄她喝的要一個苦味兒。
“大夫說姑娘身子虧得厲害,還有傷,得先把身子慢慢補一補,身子好了,外傷內傷也容易些。”
林怡貞淡淡苦笑,端起藥碗灌了下去。這麼多年,那惡魔毒打她,折磨她都不曾給她吃過藥,她竟然每次發燒幾天自己又熬過來的,想病死竟然都不成,喝不喝有什麼關係。總歸是老天不收她,不然她第一次挨那毒打就死了。
“你叫什麼?”林怡貞放下藥碗,輕輕抿了下嘴角。
小丫頭連忙從托盤上拿了帕子替她擦了擦,才笑道:“奴婢叫十一。”又見林怡貞有些不解,便又說到:“我是末等的,要等升到三等丫頭纔能有名字呢。”別的就不肯多說了。侍電大人說了,敢漏一句不該漏的話,以後就賣給靠山屯作媳婦去。
十一雖然還小,但這幾天也常聽來往這裡的大人們說起什麼靠山屯,簡直是吃人的妖怪村,她纔不要被賣去那裡呢。這個姑娘多慘她可是親眼所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