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鷺一眼便看見了那個男子。
她去人界歷劫, 剛回來不久,尚在居處休憩,卻聽見仙宮中人傳得沸沸揚揚。句芒大人從人界帶回來一位新的神, 那人本該繼承人界崑崙預言神位, 句芒大人卻硬是從天帝處求了來, 放在蓬萊仙山。
那個男子站在雲雀臺上, 靜靜地望着茫茫滄海, 無悲無喜。白鷺在看到他時,心頓時漏跳了一拍,她總覺得這個男子, 曾在何處與自己見過。
她是生命之樹孕育出的神鳥,爲了成爲真正的神族, 她已經幾度將自己的元魂拋於人界歷練, 卻終是失敗而歸。既然這個男子也是從人界來的, 說不定與她曾在人界有過一面之緣呢?
白鷺悄悄地飛到雲雀臺下,裝作不經意地從他身邊走過。一身潔白的羽毛片塵不染, 連句芒大人都誇她是蓬萊最漂亮的鳥兒。
但那個男子卻根本就沒有看過她一眼,那雙碧藍的眼睛裡映着滄海上的濛濛霧濤,就像是一個失去靈魂的人偶。
她不滿地叫了一聲,終於喚來了男子的注意。那張與句芒大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臉轉向她時,她有些羞澀地展開翅膀, 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美麗。
男子露出微笑, 伸出手撫/摸她的羽毛。她高興地抖了抖翅膀, 然後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般逃也似地展翅飛到了雲端。
她以爲男子會在她身後仰望她妙曼的身姿, 但當她悄悄回頭望去時, 男子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滄海,剛纔那抹微笑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從他臉上抹去, 無悲無喜。
我討厭他。白鷺在心裡想着,眼角卻有一滴水珠滑落下來。能待在仙宮的時日不多,她得抓緊時間準備,於是她頭也不回地去了。
看着白鷺的背影,句芒無奈地搖搖頭,然後走到男子身邊。
“雲墨,還習慣這裡嗎?”
男子回頭笑了笑,“這裡很好。”
“既然很好,爲何不開心?”
雲墨望着滄海上的霧氣,緩緩問道,“開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句芒一時答不上來,過了一會兒,雲墨說道,“也許是開心吧,只是以前的事都不記得了,也就不知道什麼纔是開心了。”
句芒又對他說,“你來了有些日子了,不是在書庫看書,就是來這裡看海。蓬萊的宮人們都喜歡去仙山東岸仙鷺臺看日出,偏你每天都在這西岸的雲雀臺看日落。”
“仙鷺臺自是好的,只是我喜歡清靜,這裡沒什麼人來,倒是讓我中意。”
“你倒是沒有不中意的,”句芒嘆了口氣,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錦袋遞給他,“你要是覺得悶,就去人界走走吧。”
雲墨接過袋子,有些不解地望着句芒,“去人界?神族未經天帝差遣,是不允許去人界的。”
“這就是差遣,打開看看。”
雲墨打開錦袋,將裡面的東西倒在手心上,是一粒華光盛放的種子。
“生命之樹的種子?”
雲墨有些驚訝,“是要把它帶去人界嗎?”
“把它帶去人界,挑一個地方種下。”
“種在哪好呢?”
“你覺得哪裡好,就種在哪裡吧。”
還真是位隨性的神啊。
雲墨乘着祥雲離開天界,將裝着生命之樹種子的錦袋貼身放好。這麼貴種的東西,居然跟他說覺得哪好就種哪。若是種在人界,這可是對人類的厚澤恩賜,說不定還會因爭奪此物而引起戰亂,哪是什麼想種哪就種哪的東西?
人界的繁華之地自是不能種的,靈山秀川這種術者常去的地方也不能種,否則這種子還沒發芽,便被人連根拔去煉丹了。
倒是有一片冥息甚濃的山嶺可種下生命之樹,雲墨知道這裡,這片被稱爲祁嶺的地方,曾是橫行人界的冥妖所在之地,也是自己歷經三劫成爲神族的地方。
若是將生命之樹的種子種在此地,倒是能緩和剩餘的冥息,整個祁嶺的自然環境也能得以改善。等生命之樹長成以後,祁嶺又將會成爲一片人界修行的聖地吧。
雲墨隱去周身華光,將眼睛與髮色變成了墨一般的烏黑,這才從雲端落到了祁嶺的土地上。雖說自己曾在此歷經三劫,但三劫過後,人世的一切便從他的記憶中煙消雲散。說不定自己以前對此地十分熟悉,不過如今卻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楚,實在汗顏。
他尋着冥息最濃的地方走去,尚未接近,便不悅地皺起了眉頭。冥妖大戰已過去十數年,祁嶺之中駐有許多軍隊。術士們時刻不離地守着妖界與人界的入口,山嶺之中還有許多騎軍巡邏隊。
這又何必。雲墨搖搖頭,縱身飛上了雲端。就算冥妖已無威脅,人類仍然要將冥妖趕盡殺絕。
蒼天何辜,衆生何辜。
還是挑個遠離塵世的地方吧,最好是人類永遠都到不了的地方。這樣想着,雲墨乘雲在人界遊歷了數日,卻都沒有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地方。
這日天色漸晚,縱使身爲神族,雲墨也需尋個安身之地小憩。只見前方不遠處,有一片紫氣環繞的山嶺,不知是不是被夕陽西下的景緻吸引,雲墨再次化爲人類的樣子落到了山戀之上,在夕陽餘輝下信步而行,倒也十分愜意。
入夜時分,雲墨在山戀中找到一處破敗的莊園。雖然看起來已經廢棄多年,但尚有未倒塌的房屋作爲遮風避雨的落腳處。決定在此渡過夜晚的雲墨剛要踏進屋中,卻頓時感到不對。
這裡有結界。
他伸手在空氣中探了探,隨即微微一笑。做得真是精巧,連自己都差點被這片假像給瞞住。看來應是位法術超羣的術者在此隱居,要布這個結界,只怕是花了不少功夫吧。
即是隱居之人,也不便打擾。雲墨轉身乘上祥雲離去,另覓了一處人煙稀少的村落住下。
結界之內,一位靜坐修心的男子突然睜開了眼睛。俊美的容貌顯得有些陰柔,卻也刻着唯歲月才能給予的沉穩。
他連鞋也顧不上穿,光腳便向屋外跑去,卻在院子裡和一個高大壯實的男子撞了個正着。後者笑着將急匆匆的的拉住,道,“也不是小孩子了,在屋裡還亂跑什麼?連鞋都沒穿。”
“風行,剛纔……剛纔有人碰了結界!”
“哦?”高大的男子問道,“你布的結界居然也會被人發現?看來此人來頭不小啊。”
“他當然不是一般人!他是……是……”俊美的男子急着有些喘起來,“雖然只有一瞬間,但我知道……我怎麼可能會認錯!是他……是雲的氣息!”
高大男子的臉色乍變,“怎麼可能……他不是……”
術者顧不得跟他解釋許多,推開他便向屋外跑去。到了外面他立即便解除了結界,山嶺中的那座廢棄的莊園立即變成了一座華美的宅邸。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結界外卻是一片空寂。他不甘心地御風而飛,卻並未在方圓十里之內發現任何蹤跡。
等他終於失落地回到屋中,高大的男人拿過披風裹住他在夜風中變得冰涼的身體。
“煙月,他不會回來了。”
淚水從術者眼中流出,高大的男子將他擁入懷裡,輕輕地吻上他沾着夜露的發稍。
黃泉,這個名字聽起來有些熟悉。
那是連接人界與冥界的通道,據說裡面有無數的珍獸與寶物。那裡雖爲人界的地域,卻因冥界溢出的氣息而使人類無法在此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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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會有術者會甘冒生命危險來此尋寶,但往往都會賠上自己的性命。因爲黃泉中的死亡之氣會在瞬間將人界的生物殺死,那些能夠生長在黃泉中的生命們,已經脫離了人界的範疇,更像是來自地獄的魔物。
即如此,這倒是個種下生命之樹種子的好地方。生命之樹若長於此,不但能夠中和冥界溢出的死亡之氣,也不會被人類發現。
當然,得種在黃泉深處才行。
雲墨即爲神族,自是不會被黃泉的死亡之氣所污染。但黃泉谷中壓抑的氛圍卻令他感到十分不愉,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無法呼吸。
連黃泉都如此,真正的冥界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時好奇心起,雲墨漸漸地深入黃泉谷,來到冥界之門外。炙烤般的洞壁上,巨大的銅門也似被燒得火紅,周圍的岩石亦被烤得乾裂。
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冥界大門之外尚且如此,冥界之內又會是怎樣一番情形呢?
正想着,那扇火紅的銅門竟緩緩打開。與門外的火紅正相反,門內竟是一片灰白的世界。
灰黃的原野上,飄着灰白的雪花,整個世界,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塵厚厚的灰燼。
這個情景如此熟悉,就像是每晚都會出現在睡夢之中。雲墨不禁向冥界之門走去,正當他想要越過那道火紅與灰白相交的邊境時,一個聲音從上方響起。
“站住!”
擡頭望去,竟是一張熟悉的臉孔。雲墨不記得曾在哪裡見過他,但毫無疑問,他一定曾認識這個人。
“爲何又來這裡,”那人的聲音如此無奈,隱隱地透着似乎沉寂了千萬年的悲傷,“快回去,縱使你是神族,一朝踏入此地,便再也無法返回天界了。”
又?想起臨行前句芒臉上不定的神色,再看看這人眼中的悲慼,雲墨心中恍若瞭然。
他沒再向前踏出腳步,只是從懷中取出錦袋遞了過去。
“這是……”
“他說我想把它種哪就種哪,”雲墨對那人說道,“但其實,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那人悲傷地搖搖頭,“爲什麼要這樣折磨我……不要再給我希望了,那不是我該擁有的東西……”
“我只是來完成使命,”雲墨繼續抻出拿袋子的手,“你若不接,我就只能自己進去種了。”
那人驚訝地瞪大了眼,想必是沒料到雲墨會有如此強硬的態度。見雲墨不像是隨口說說的樣子,他猶豫再三,終究還是伸出手來想要接過。
就在指尖觸碰到皮膚的那一剎那,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千萬年前的糾纏,十數年前年孽緣,都走馬燈一般從眼前掠過。就在那人拿了錦袋想要收回時,雲墨卻一把握住了那隻灰白的手。
“你……?!”
雲墨對他露出微笑。
“這回一定要好好種在冥界,千年之後,待生命之樹開花之時,他便可以踏足此地了。”
“不可能,”那人搖搖頭,“他又怎會不知,縱使是生命之樹的種子……”
“這不是生命之樹的種子,”雲墨說,“這是生命之樹的元魂。”
“什……什麼……!!”那人驚訝地大呼道,“他怎麼……怎麼可以……”
“因爲,你已替他已經找回了被他拋棄的多情。”
“你……都想起來了?”
“我從未忘記過……”雲墨撫上他灰黑的發,“那段你陪伴在我身邊的日子,和我被魍羅吸引的真正原因。”
“那你……可恨我?”
“我愛你,重離。”
“句芒……”
“我與他是同一個神識,即已回想起過去,再過不久,我們便會合而爲一。千年之後,生命之樹開花之日,真正完整的句芒會再度到此。”
“天帝不會允許……”
“那我就墮入魔道,永居冥界與你相伴。”
千年之約後,又是千年。無情者拋棄了無情,多情者重拾多情。歲月依舊,只是年少時輕狂一言,卻化爲亙古流傳三界。
再過千年,你是否還願在此等候,等我踏盡繁花,將死寂的黃泉化爲一片碧谷。堵上生命之神的榮耀,與你攜手永世,看斗轉星移,滄海桑田。
世間最不可能之事,我偏要將它變成三界的傳奇。我要讓生命之樹在你的宮殿前綠蔭成林,抹去你眼中灰白的死寂。
即使要耗盡我的鮮血與元魂,定要創造一番你我共存的世界。這便是我對你的誓言,哪怕這將使我受盡三界譴謫,終此生,無悔無怨。
“我……會把它種在寢宮的窗外……不論是千年,還是萬年……我都會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