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遙郡郡都以來過了數日,卻連目標的頭髮絲都沒見着一根。風行疑心頓起,莫不是情報有誤?還是說在自己來之前,他便已經走了?幾日下來不僅守城的官兵與術士們一無所獲,風行自己也幾乎逛遍了整個郡都,連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
於是風行另行派了人手去重新調查,但那人行蹤詭密,就算有了新線索,也不敢輕易判斷那情報到底是真的,還是那人故意放出風聲來誤導他的。
風行連聲嘆息,一籌莫展。就連這望江樓最出名的千江醉,喝在嘴裡也沒了味。正想付錢走人,眼一擡,卻正好看到個熟人,就坐在臨窗那桌,身邊是兩個看起來十分油滑的中年男子,都長得肥頭大耳,穿得是珠光寶氣,正笑得一臉猥瑣地向風行那熟人說着些什麼。
說是熟人,風行見了他卻像是見了災星一樣,連忙止住了要叫小二的聲音,又默默地低下頭去裝作吃東西的樣子。原來這熟人便是那日的紫衣少年,今日依然也是一身紫衣,不過不再是輕飄飄的雪綃,而是換作了上好的絳紫錦緞所制的華服,腰間玲瓏配飾光彩奪目,頭上是由白玉所雕的白虎嘯海冠,由一根同樣材質所制的流雲簪固定,兩頰邊垂下兩根銀絲流蘇,流蘇上更是有南海鮫珠爲飾。一身打扮看得風行眼花繚亂,若不是對那張豔得過火的臉記憶深刻,風行還真不敢把那日一身飄逸的少年術士,和眼前這個貴氣逼人的錦衣美人聯繫起來。
這打扮也太誇張了吧?風行在心裡暗自詫異,簡直就像是在臉上寫着“爺我有的是錢,快來搶劫氨一樣。再說了,與術士的修行也並不相符。聽雲出岫說,修行術法之人層次越高,心中對物慾的需求便越少。雲出岫與他身邊一流的術士也從來都是簡裝素衣,更休提什麼裝飾之物。
此時的少年術士不但一身華貴,身邊更是跟了兩個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的中年男子,一幅點頭哈腰的樣子跟在少年身邊。莫非又是那張禍水樣的臉招來的麻煩?可看少年一臉從容的樣子,又不太像是找他麻煩之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日面對那幾個惡霸之時,少年不也是用這麼張無動於衷的臉頂着,然後一下子出手驚人的麼?
風行一時好奇,便豎着耳朵仔細聽着那桌的動靜。卻只見其中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從懷中摸出一個厚厚的本子放到少年面前,然後對少年說:“大老闆,按您的吩咐,望江樓這三年的賬目都在這兒了,您看是找個清靜地方讓您過目呢,還是……”
啥?大老闆?!
風行一口酒嗆到了喉嚨裡,又怕紫衣少年發現了動靜,便只能使勁憋着,低下頭將臉埋到肩膀裡悶悶地咳。
只聽那少年說,“不必,我也餓了,先叫人上菜吧。”
說着便拿起那賬本,隨意地翻動着,像是抽這等着上菜的時間的空隨便看看的樣子。那肥頭大耳的中年男子便立即做狗腿狀,叫來小二,吩咐廚子把看家絕活拿出來,給大老闆上幾道拿手好菜。另一個男人便轉到少年邊上,見少年將賬本翻到哪裡,便適時地說上幾句。
厚厚的一本賬,一盞茶的功夫都不到,便被少年翻完。風行真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看。翻完了賬本,這菜也上來了。少年邊吃邊隨意說了幾句對賬本的點評,只見那中年男子垂手立於一側,聽得是大汗淋淋,連聲稱是。而剛纔在少年看賬本時適時解說的那個男子,此時卻對賬目之事毫不介意,見少年夾了哪道菜,便輕言細語地對此菜進行一翻點評,狗腿得恰到好處。
只是紫衣少年臉上仍舊沒什麼顏色,只是淡淡地應幾聲,自顧吃喝。看他吃飯的樣子便知家境一定很好,有教養,卻並不是什麼權門貴族。看貴族吃飯,風行是要抓狂的,比如說雲出岫。雲出岫雖出生名門,卻並不是那些嚴守教條的迂腐之輩。只不過一個人從打生下來起,一言一行便被人教了要怎麼做怎麼做,就算本人明明知道不這麼做也行,別人也管不了他的時候,他仍然還會按照習慣了的方式去做事。比如說筷子要握在離頂端一寸的位置,比如說端碗碟不能離開桌面半尺之內,比如說餐具不能發出聲音,比如說端碗碟時小指不能沾着碗底,比如說食不言寢不語,諸如此類。雲出岫不會去在意這些東西,風行和他一起吃飯時也經常會開口說話,或者用筷子敲敲打打。但可怕的是,雲出岫卻能在無意識之間將這些教條完美地完成,比如說,如果吃飯時風行不主動找他說話,他便會完全無視風行的存在,默不做聲地把飯吃完,且絕不開金口說一個字,更是聽不到一丁點餐具的聲音,小指也永遠不會沾到碗碟底。
然而看眼前的紫衣少年吃飯,卻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他的姿勢沒有云出岫那樣的優雅,卻更增了一份灑脫。他吃飯時話也極少,只是表情卻並沒有雲出岫那樣的淡漠,而是讓人知道他正在心情舒暢地享受着美食。這一點讓風行十分喜歡,臉上不知不覺便露出了笑意。想到雲出岫吃什麼都是一個表情——換句話說也就是吃什麼都沒表情——讓人根本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而這少年的臉上雖然也是淡淡的,在吃到不同東西的時候,也會有微妙的變化。
正當風行看得入了迷,卻又驀地與少年的視線對了個正着。這一眼卻讓他全身冰冷,又是偷看被發現,而且還露出一幅傻笑的樣子,真不知那少年心裡會怎麼想自己啊。然而轉念一想,怎麼不知不覺地就拿這少年與雲出岫相比較了?除了同是術士這一點之外,這二人的感覺處處都正好相反,全無交集。
紫衣少年在看到風行之後便停下了筷子,眉間顯出微微的不悅。風行只覺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卻又鬼使神差地端起酒杯向少年走去。
那個一直充當解說者的男子見風行向這邊走來,先一步走出去攔住風行,笑得一臉油都要流出來的奸滑樣,“這位客官……”
風行沒理他,只是對少年笑着舉了舉杯,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位大俠,我們又見面了。”
少年摸不準他的來意,大概顧忌到他是漢陽風家人的緣故,只是淺淺地點了點頭,沒趕他,也並未搭理。
風行又說,“在下聽聞望江樓的千江醉可是遙郡一絕,故聞名而來。不想與大俠偶遇,如不嫌棄,風某想請大俠一同品酒如何?”
此時,那中年男子笑咪咪地說,“不錯,若是到遙郡不喝我望江樓的千江醉,便是白來了一着啊。只是我家老闆今日爲着公事而來,這位客官的好意,在下代爲心領。”
風行故作驚訝地說,“哦?難道這位大俠竟是望江樓的老闆?哎呀,那可是失禮至極啊,這位老闆與我一個故人長得是十二分相似,不過我那位故人可是位技藝高絕的術士。”
少年衝那兩個中年男子揮揮手,說了句:“你們先下去吧。”那二人雖心有所顧,卻還是收了賬本離去。風行這才笑嘻嘻地坐到少年對面,“不知眼下這位,到底我那位術士故人,還是這望江樓的老闆?”
少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怎麼又是你,風雲。”
風行先是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那日自己慌稱名爲風雲,然後便笑道,“這說明我們有緣啊。哦對了,我都跟你說了我的名字了,還未請教大俠尊名?”
本以爲他不會告訴自己,卻不想那紫衣少年眼皮都不擡地說了三個字:“沈煙月。”
“啊?”
這回輪到風行傻了。這個名字,怎麼聽着這麼耳熟啊?
出來這麼些時日,風行聽到的江湖傳奇可是數不勝數。而這其中最爲出名的,只怕就是沈煙月這個名字了。曾被稱爲西炎術士第一人的沈凌的獨子,天資過人,術力超羣,又是沈凌那段傳奇般的愛情的結晶,所以沈煙月小小年紀便享有盛名,被人稱爲“紫雲煙月”。而在兩年前冥妖入侵時,沈凌所創的隱霧山莊被毀,當時年僅十七歲的沈煙月便帶着隱霧山莊殘餘的幾個孩子南下投奔於南海鉅商的祖父沈宏。
沈宏對這沈家的獨苗十分疼愛,不但教他怎樣做生意,還把自己的產業全都交給沈煙月管理。起初,沈家那羣管事的怎麼都不服一個小毛孩,雖說是沈家唯一的繼承人,卻從未學過生意經。只是在沈宏的教導下,沈煙月對生意方面的事上手速度卻是快得驚人。不出一年時間便將沈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沈老爺子更是放心地將沈家旗下所有產業都交給了他,對外稱自己年事已高,從此沈家的當家便是沈煙月了。
在沈煙月行走於西炎各地,管理沈家產業的同時,卻也繼承了沈凌的遺志。他在術法方面很早便有了極高的造詣,以前身在隱霧山莊時,江湖上是隻聞其名,不見其實。這回本是爲着沈家的生意而遊走四方,沿途所過之處,卻將隱於民間作亂的冥妖一舉殲滅,爲自己贏來了民間的聲望。有許多民間的術士不服,紛紛找他挑戰,卻都無一例外地大敗而歸。再加上沈煙月相貌生得好,又得了個西炎第一美男子的稱號,這名氣是越來越大,隱隱有着超越他的父親沈凌的趨勢。
江湖傳言皆是將事實成倍誇大,所以聽的時候,風行也就沒怎麼在意,一直以爲是言過其實。一個未及弱冠的小毛孩子能做出個什麼名堂?不就是因爲年紀小點,長得好點,所以大家都寵着,這纔出名的嘛?
只是不想此時此刻,江湖八卦的男主角竟然就坐在自己對面。風行一時無語,怔怔地盯着他看,那目光像是要在對方臉上盯出個洞來才罷休。
“你有何事?”沈煙月邊吃飯邊漫不經心地問道,“我信你這回不是有意跟蹤我,所以纔沒出手教訓你。不過你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礙…我……”風行一激動,竟有點結巴,“在下原本只是想邀大俠一同遊江……卻不知大俠原來就是人稱‘紫雲煙月’的沈家公子,真是……那個……失敬,失敬……哈哈……”
雖然在少年眼中,這個姓風的傻頭傻腦的,還是個登徒子,不過也能看出,他這一席話說得倒也誠懇。沈煙月不是那麼小氣的人,於是衝他點點頭,“說起來你應比我年長,也不用叫什麼大俠。我雖在江湖上有些薄名,卻也算不得什麼江湖中人。”
聽起來像是謙虛之辭,不過對着比自己年長的人我啊你的,還直呼其名,這沈煙月雖與自己客氣,卻並非真心啊。看來的確是第一印象太壞了,風行心裡暗自嘆氣,不過想到這少年竟是個厲害的術士,在江湖上又有些名聲,要是能結交此人,對雲出岫說不定會有所幫助。
想到這裡,風行也不管沈煙月是否看得起自己,便又是一幅恭恭敬敬的樣子把自己道聽途說的有關“紫雲煙月”的好話對着少年說了一遍。在雲出岫的教導下,不懂世事的風行在朝中雖也變得有些圓滑,然而卻從來沒有了解過拍馬屁的真諦。像他這樣湊上去就對着馬屁股亂拍一通,別說討不得好,說不定還會被馬踹一腳。
只是沈煙月卻是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心中反倒有些好笑。這人可真是稀奇,初見時坐在青樓的畫舫之上,再見時又對自己出言輕薄,可見真真不是什麼好人。只是這人身手不凡,又是漢陽風家的人,身上還帶着鱗骨的氣息,也一定不單單只是什麼豪門公子。再則,他說身上的氣息是由於經常出入風家所至,可風家那龍骨青鱗刀卻是神武大將軍風行的配刀,就算身爲族親,要想能經常見到風行,想必此人也定是朝中要緊的官員,不,看他的身手,應該也是前鋒將士纔對。
想到這裡,沈煙月對風行的態度便再次緩和下來。他一介江湖草民,家裡又是做大買賣的,民不與官鬥,這樣對自己沒好處。這人應該也只是想要結交認識些江湖中人,即已讓他見識了自己的本事,那人是斷斷不敢對自己有非份之想的。於是沈煙月便讓人多加了副碗筷,與風行一同討論起江湖見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