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威開始有些信了這獨眼“教導”的話,他們這些“官兵”,似乎還真是掌着什麼老天的玄機。
十來天下來,他們總算習慣了衛生和作息上的規矩,正要喘口大氣,更多的規矩又壓了下來,讓所有人都頭暈目眩。不就是當個水勇麼,怎麼丟下來這麼多規矩?官兵也不至於這麼折騰,莫非照着範教導所說的“天兵”標準在要求他們?
“鄭威!走神,扛木三圈!”
王堂合一聲喊,隊列裡的鄭威也是一聲哀鳴。這個被他們暗地裡稱呼爲“王小二”的少年教官,還真是咬住他不放了,見他有點過失就要整治,可他也沒辦法,這些人的規矩就是這麼大。他還親眼見過王堂合因爲什麼文書作業沒寫好,被那個範教導一聲喝令,直接臥在了泥水裡作俯臥撐。
響亮地應了一聲是,鄭威扛着一根圓木,呲牙咧嘴地繞着場子跑圈,偶爾還羨慕不已地看向隊列,王堂合正在教導水勇怎麼止血和包紮傷口,這可是一門手藝呢。
最初半個月只是體能訓練,對他們這些在海上討生活的漢子來說,就跟玩似的,撓頭的就是軍紀,還好有王堂合等教官的指點,他們幾個人結成小組,每人專記一類條令,然後提醒其他人,相互幫着,也漸漸地熟悉下來。
後半個月的曰子,讓鄭威恍惚回到了少年時代。教官將他們分成若干組,進行各類競賽,玩得不亦樂乎。什麼登山、游泳、野營尋寶。各組爲了獎勵,爲了面子,都是卯足了勁地拼。這幫水勇的年齡跨度很大,從十六歲到三十歲不等,可拼起來卻再沒什麼大小之分,僅僅只是一個月,他們就覺自己又多了一個家。跟八鄭不同,這是一個只有兄弟的家。不管是訓練還是競賽,全得靠大家相互護持才能完成,什麼身份,什麼輩份,都盡皆拋在腦後。
“可真是難忘的曰子啊,咱們在雞冠山也是這麼過來的。”
眼見正熱火朝天拼着“鐵人三項”賽的水勇,方堂恆這麼對王堂合說着,後者也是心有慼慼地連連點頭。曰子過得真快,都快兩年了呢。
“不過那時候……咱們可是付出了血的代價。”
王堂合還是有不同看法。
“看吧,接下來就有一場考驗,範教導說了,能不能信任他們,就看這場考驗了。”
方堂恆抱起了胳膊,朝着東方看去。
四月中,大嶼山已是熱意綿綿,水勇又發下了短袖短褲的夏季制服,正準備迎接什麼新花樣,迎來的卻是大幫荷槍實彈的官兵。可鄭威他們知道,這些套着“兵”、“巡”和“勇”字號衣的兵丁,實際是青田公司的司衛。而他們的教官,例如方堂恆和王堂合等人,也都是身兼多重身份的司衛頭目。
“聽說是去打東邊大浪灣的十一寨,他們不參加莞香會不說,還把劉巡檢派去的牙人殺了。”
“那些傢伙早就該收拾了,一點規矩都沒有,見着人就搶,連咱們捕魚都搶!”
“沒咱們什麼事?這可是立功的好機會啊!”
聽着同伴們的議論,鄭威心中也升起了一團火。東邊大浪灣的十一寨是外海大盜白燕子的據點,那傢伙是跑南洋生意,跟他們香港八鄭井水不犯河水。可偶爾撞上,仗着船大炮利,還是會順手撿個便宜,算不上仇人,卻是個惡鄰。
營寨的“指揮部”裡,範晉、劉興純和蘇文采三人正盯着粗略的地圖低聲商議着,他們都有些緊張。青田公司商行部的人在十一寨遇難,李肆第一時間下了指令:“滅了他們”。可他忙着廣州的要務,沒辦法親臨,只好將指揮權交給了他們,三人頓覺壓力山大。雖說有胡漢山的銀鯉號,李肆還讓吳崖帶了一翼司衛過來,加上之前放在營寨的三哨司衛,總共有三百多精銳。十一寨的情況也大致瞭解到了,也就是二三百精壯,六七百婦孺。但真打起來會是個什麼情形,他們心中實在沒底。
“這幫混蛋,不想賺錢也就算了,怎麼還這麼蠻橫!”
蘇文采很惱火,如果不是考慮到司衛要出動,他都有心敦請金啓貞去找大棚營的官兵。
“多半是咱們在這動靜太大,那幫傢伙以爲是要對付他們的,上門的牙人也被當成了探子。”
劉興純咬牙,被殺的商行職員,還是他劉村的人,這個仇可一定得報。
“打肯定是要打,可得謹慎小心,不能爲了這幫小賊,損了總司的羽翼。”
範晉是個文人,遭難之後,一心學兵,卻還只是個紙上談兵的貨色,這點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絕不願貿然行事。
“總司跟咱們交代得很清楚,咱們負責決策用哪些人打,什麼時候打,以及打出什麼結果。具體怎麼打,都交給吳崖胡漢山他們決定。”
他再一次釐清了職責。
“張應能帶一百信得過的營兵來,我手下也有百人,蘇文采的衙役捕快指望不上,也就事後守守俘虜,除此之外,就只能靠你們這邊司衛了。”
劉興純是算了又算,很遺憾這裡是新安,不是英德。
“如果……”
感覺人力還不足,範晉想到了什麼,正在盤算,鄭威被帶了進來。
“教導,讓我們水勇也出戰吧!”
鄭威是來請戰的。
“你們會出戰的,但只是輔兵,打仗還指望不上你們。”
範晉不客氣地說着,剛纔他就是在盤算水勇,可不管是訓練度還是信任度,水勇這支力量都還不堪用。
“那裡我們熟悉……再說咱們被養着,不就是打仗麼?”
這一個月的訓練,就連三十多歲的漢子都被養出了血氣,更不用說鄭威這樣的年輕人。
“你們爲什麼想着打仗呢?那可是要丟掉小命的,只是爲獎賞的話,會不會划不來?”
範晉淡淡問道,鄭威楞了一下,好半天,他才從腦子裡找到了一根線頭,那是一個月前,範晉剛露面時,在臺上給他們講過的話。
“範教導,有付出纔有收穫,這是老天的規矩。現在你只給我們收穫,我們害怕,怕不知道會付出什麼,還不如自己去付出,而且……大家都想着能做點什麼事情。”
鄭威的話讓範晉暗自點頭,這一個月來,沒對水勇講什麼大道理,灌輸什麼思想,就只是在團隊精神上下功夫,已經在他們心底裡打下了基礎。那就是作爲一個整體,開始尋求自己存在的價值,人,畢竟不是隻爲了吃飯而活着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只是受了最基礎的訓練,可在這些水勇心裡,自己身處的這個體系,力量有多強,多少都有了評估。對這戰鬥的結果,自然都很樂觀,順風仗誰都願意打嘛。
“也好,到時候具體需要你們作什麼,戰場上再看。”
範晉沒有給出明確許諾,可鄭威已經滿足了,正要離開,範晉忽然又開口了。
“去見見你那頭鄭家的叔叔,和他聊聊,看他願不願意出來說話。”
鄭威躊躇了一下,沉沉點頭。
“幫官兵打仗!?你腦子壞掉了!?”
鄭永養了一個月傷,不僅傷勢好得差不多,氣色還很不錯,就是一直被關着,情緒很壞,聽了鄭威的話,頓時就發了脾氣。
“那白燕子雖然跟咱們不是一路人,可咱們也不能當清狗的鷹犬!”
鄭永的訓斥,聽在鄭威耳裡已經有些不以爲然。
“大叔,我瞧着他們跟官府人還是有差別的,而且這次也是白燕子那邊殺了他們的人,咱們受着恩,怎麼也得幫手吧。”
他這話出口,鄭永也皺起了眉頭,抓着自己的這幫人跟官府自然是有區別,這一個月來,他已經看得很清楚,但是另一件事卻絕不能忘。
“鄭威,你可別忘了,你爹是死在誰手上的!”
鄭永沉聲說着,鄭威臉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三天後,在船板上眺望陸地的鄭威,腦子裡還回蕩着這句話。
十一寨是白燕子的據點之一,丟在這裡的只是一部分家眷,他本人每年秋冬季纔會回來,據說這傢伙有十幾條大海船,手下上千人,是南洋海盜裡排得上號的一股勢力,連帶這十一寨,往常也沒人怎麼敢惹,官府更是假裝不知道其存在。反正那白燕子做什麼,都跟朝廷地界無關。
可撞上披着官府皮的青田公司,以香港地界爲中心的這片區域,還是李肆計劃中的核心據點,十一寨本就不再有存在的理由,現在還殺了公司的人,如果不是李肆在青浦貨棧的計劃正進入關鍵階段,他還真要跑過來親自督戰。
現在沒李肆在,以範晉爲首的決策層萬分謹慎,以吳崖胡漢山爲首的執行層謹慎萬分。銀鯉號巡海之後,確認沒有威脅,幾艘北江船行的大廣船纔將士兵運到了大浪灣北岸。
銀鯉號在海灣裡駐泊,以火炮轟擊岸邊的十一寨,掩護士兵在十一寨東面的沙灘登陸,李肆很遺憾地錯過了他這支軍隊的第一次兩棲作戰,而且一切順利得有如演習。
三百司衛,三百水勇上岸,然後水勇就見識了司衛到底是怎麼作戰的。列成薄薄的三排,排槍陣陣,一步步推進,守在木牆上的海盜,只在最初用土炮叫嚷了一通,就再無動靜,寨門也被四門神臂炮撕成碎片,直到司衛衝進寨門時,幾乎沒有一人傷亡。
可進到了寨子裡,事情就有了變化,一座石樓攔住了去路。衝在最前面的一哨司衛被一陣槍炮兜頭打散,帶隊的鬆字輩哨長還不甘心,準備發動刺刀衝鋒,卻被方堂恆喝止。見着自己的十多名部下躺在石樓前,這個臂腿受傷的哨長哭喊着不願撤退,硬生生被部下拖了下去。
瞧着這幅場景,不僅司衛們眼睛紅了,後方的鄭威等人也都覺心絃劇震,對那石樓恨之入骨。那哨長呼喊裡的情感,他們已經有所體會,戰友就是兄弟,誰也不願放棄戰友。
王堂合帶着炮哨衝上來火力壓制,可神臂炮轟了半天,卻只打得石屑亂飛,根本不頂用。
吳崖怒了,指揮司衛清剿了石樓周邊,再聯絡了胡漢山,讓他從船上搬兩門炮下來,抵近直轟。
花了大半天時間,司衛和水勇齊心協力,才把炮推進寨子,擱在三四十米遠的位置。胡漢山拍着手掌,嘿嘿獰笑道:“這破屋子,要讓它碎成瓦礫!”
鄭威是水勇裡協助推炮的志願者,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看着前方那個正指揮炮手調整炮口的敦實少年,心中猛然一個大跳。聽司衛的招呼,這個少年就是那銀鯉號的船長?自己的父親,就死在這個人的手上。
看了一眼左右的水勇同伴,他們的目光也都有些閃爍不定,這胡漢山殺了八鄭家八十多人,沾親帶故的,在場不少水勇都跟他有仇。
一股力量從心中橫生,帶着他的手握住了腰間的刀柄,那是戰前臨時發給他們水勇的防身短刀。眼下離這胡漢山只有三四丈遠,他們都只顧着擺弄炮,如果動作快的話……鄭威幾乎沒了呼吸,一瞬間,腦子裡也像是有兩撥大軍正在激烈廝殺。
“小心!”
腦子裡的戰鬥還沒結果,現實裡的戰鬥陡然降臨。剛纔的清剿太粗疏,眼見大炮被推了上來,幾個身影從附近的灌木叢裡衝了出來,揮着長刀短斧,朝着胡漢山等人疾衝而去。
鄭威下意識地喊出了聲,同時拔出短刀,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兩步就衝了上去,一刀捅在了衝在最前面的那個敵人身上。就在同時,他也聽到身後一陣響動,那是其他水勇衝了上來,將那幾個偷襲者攔住。
蓬蓬……逃跑的一個海盜身上噴起兩條又粗又高的血柱,翻滾着栽倒在地。胡漢山吹了吹槍口的青煙,好奇地打量了鄭威一眼,“好漢子!”
這一聲讚歎,讓鄭威一顆心如鉛石般下墜,自己這是怎麼了?怎麼還要救殺父仇人?
看向身邊的水勇同伴,也都是一臉的扭結,像是對自己的行爲難以理解。
“兄弟們,退開了,當心炮砸着!”
胡漢山一聲吆喝,將這幫人驚醒。
“兄弟……”
鄭威喃喃唸叨着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詞,感覺這詞像是帶着他連上了一股新的血脈。
“爲兄弟們報仇!”
胡漢山高聲呼喊着。
“開炮!”
轟轟兩聲如雷巨響,石樓嘩啦啦噴出了大團煙塵,人體雜物在煙塵裡飛舞不定。
“好——!”
司衛和水勇們都喝起彩來,包括鄭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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