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八章 曆法是個坑

關秋識字,會基本的加減乘法運算——身爲木匠學徒,要計算各種尺寸,如果連這個都不會,無疑是幹不下去的,只不過,除了千字文和幾首唐詩,他看過的書並不多,至於算經十書這種大多得是家學淵源,又或者有錢有閒的人才能鑽研的東西,他就更不懂了。

所以,當他執著地追問張壽單擺週期,最終卻聽到了那個對半文盲來說,極其不友好的公式T=2π√L/G時,他頓時呆滯了,隨即更是有些失魂落魄。這是他第一次在問人之後第一時間得到了答案,自己卻完全聽不懂的情況。

而張壽看出了他的窘迫,想了想就說道:“這樣吧,你師兄和羅小小那兒,他們未必讓你插手。我把我在國子監九章堂裡的算經教材借一套給你,你自學試試,看懂多少是多少,陸三郎過來的時候,你可以請教他。等學會了豎式除法,就可以學着用豎式算平方根了。”

如今不比從前,各種各樣的事情太多,所以張壽到底沒有和從前在鄉間對齊良和鄧小呆那樣,耐心對關秋從零開始講解數學和幾何,只是在答應借書之後,又對關秋點撥了基於單擺原理的擺鐘構造。

當然,他前世裡只是因爲好奇而在網上查過一些資料,隨手幾張圖上,畫的那些東西和之前給三人看過的那些圖紙一樣,支離破碎。

臨走的時候,見少年盯着圖紙看得目不轉睛,張壽不禁心情異常複雜。雖說太祖應該想過變革,但如今這些年下來,四書五經還是佔據壓倒性地位,曾經的算經十書全都要靠邊站,更不要說其他東西了。因此,號稱最有天賦的人才,全都扎堆在官路仕途。

最重要的是,這個時代的達官顯貴,富商大賈,都不可能資助什麼科學文化——讓他們資助致力於治國平天下的寒門士子,投資海運大發其財,那還有可能。

然而,其實中國人一向是很聰明的,當基礎數理普及開來之後,從民國開始,整個中國涌現出多少天才,又造就了多少頂尖學者?他沒那水平,但是,他的數理基礎還算紮實,既然如此,何妨在葛氏算經之外,再推出一下葛氏物理?

當這一日晚間,趕上九章堂第二節課的張壽把課上完,隨即前去葛府拜訪的時候,他在書房裡纔剛小心翼翼探問葛雍有沒有興趣再出一套基礎自然叢書的時候,就捱了個大白眼。

“你小子有完沒完?”葛雍怒瞪張壽,一臉的痛心疾首,“有想法可以拿出來和我探討,但你有什麼靈感和成就,都推在我這個老師頭上,是不是太不求上進了?從前你是籍籍無名的一介小卒,擔心你說出來的話,寫出來的書無處推廣,無人問津,讓我背鍋也就算了。”

他頓了一頓,聲音猛地提高了一個八度:“可你現在都已經是名滿京城無人不知了,紮紮實實寫一部書出來,也讓那些質疑你的人看看,那不是很好嗎?再者,你給半山堂那些人講自然課的時候,我也偶爾旁聽過,那和算經沒什麼關係,誰能再誹謗是我助你成名!”

幾乎被噴了一臉口水的張壽在最初的愕然過後,也終於回過神來。他最初拿出來的數學教材和從前的算經是完全兩個不同的體系,再加上最初他本來就是冒充老先生在翠筠間教學生,多虧葛雍替他圓謊,所以,後來他就順便打着葛雍的名聲推廣教材了,可物理不同。

在牛頓都還沒出生的時候,那些後世累死學生們的知識點真的是前無古人……

他沉默了片刻,隨即乾笑道:“既然如此,等我寫出來之後,請老師先看一看。”

“這纔像話!”葛雍這才稍微滿意了一點,“你雖說和那些初出茅廬的小子是一個年紀,但你現在可是六品翰林侍讀兼詹事府左贊善,國子博士,著書立說對你來說,那本來就是應該的。對了,我聽說皇上回頭要帶着你去選駙馬和儀賓?”

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他才讓人守口如瓶的,葛老師您老人家這消息也未免太靈通了吧!而下一刻,葛雍就自己得意洋洋地揭開了答案。

“這主意可是我老人家對皇上出的!要知道,國子博士按照從前的規矩要上大朝,可因爲皇上上次親臨國子監,說要整飭學風,所以國子博士要親自管六堂,除卻正旦、萬壽和冬至三大朝,其餘日子的朝會都免了。朝中和外頭不認識你的人多了,得讓他們見識見識!”

所謂老小孩,就是說老師你這樣的人麼?

張壽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最終只能無奈苦笑道:“老師,你也說了,正旦萬壽冬至,這樣的大朝會我都是要去的。再說,上一次大皇子和二皇子的那場爭端,皇上也不是召我上朝了嗎?皇上選婿,是他看未來女婿或者侄女婿,你卻想讓人家看我,那不是本末倒置?”

“皇上都是這意思,你計較這麼多幹嘛?”葛雍一臉你別那麼小氣的表情,隨即就若有所思地說,“對了,回頭你那書寫成之後,也打算在國子監裡頭推廣?”

“不,我希望從孩子推廣。”張壽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低聲說道,“古人看日落星沉,看花開花落,看大江東去,於是計算出了星辰軌跡,播種時間,乃至於河水氾濫,潮汐時辰等等道理,這些萬物運行之理,從小薰陶,比長大之後再學要容易得多。”

“老師,軍器局的地球儀,你應該看過。如果那是真實,如今的大明其實很小。而若我們生活的大地是個球,那浩瀚星空之中,還有多少個星球?如果頂尖的人才,全都只致力於治國平天下,那麼,這樣的眼界是不是太狹窄了?”

見葛雍贊同地點了點頭,他就頓了一頓,隨即沉聲說道:“我打算在寫出第一本書之後,先送給三皇子和四皇子兩本。他們的算學進展很快,學這些東西也正相宜。”

“自上而下!”葛雍瞭然地指指張壽,隨即就不滿意地說,“什麼先送那兩個小傢伙,你得先給我和老齊還有褚老頭送來!要是我們三個覺得好,嗯哼,也許日後還能再幫你調教幾個小孩子!”

儘管葛雍彷彿只是玩笑似的這麼一說,但張壽知道,這位老師絕對是認真的。再說,他很清楚,自己能夠獲得像現如今這樣的權限和自由,多虧葛雍當初現身融水村,承認了他這個關門弟子,否則,曾經一度風雨飄搖的趙國公府並不能給他帶來現在這樣的風光。

所以,算學宗師葛老師這種隨時可能發揮最大作用的後援,他當然最歡迎了!

當下他就立刻長揖謝道:“多謝老師!”

“謝就不用了。”葛雍笑眯眯地揪了揪鬍子,隨即用極其輕描淡寫地口氣說,“欽天監說,從前的那部大明曆用了很多年,也該到重修的時候了。這不,求到我和老齊老褚頭上,我們都答應幫忙算一算,你既然來了,今天晚上就一塊來幫個忙吧。”

聞聽此言,張壽那笑容頓時就繃不住了。從前是算各種古今算學難題,是算大河流量和改道圖,是幫老師逐漸理解平面幾何和立體幾何……現在這可高大上了,計算曆法……他可不想和欽天監扯上半點關係,這次算曆法,下次難道不會算日食月食?

現代社會有幾個學過高等數學的大學生會算這個!他完全不會啊!

儘管張壽垂死掙扎,然而,葛老師的強勢豈是等閒,因此他最終還是被留了下來。無可奈何的他只能多聽多看少說話,直到葛雍對於郭守敬的《授時歷》大發感慨,他這纔回神。

“太祖初年,對郭守敬的《授時歷》大加讚歎,所以當時欽天監就把授時歷改頭換面,改編了一部《大明曆》算是迎合上意。但是,郭守敬固然是算學宗師,於天文地理等雜學上也造詣突出,但他那部曆法被人獻上來的時候,居然還改頭換面,去掉了歲實消長。”

“結果年年都說加進去,年年都拖着!都是高宗時那羣廢物乾的好事!而且,高宗的時候嚴禁民間學歷法,編曆法,更不許擅自觀天象,要不是這些年漸漸解禁,像我在這兒和你說曆法的事,那都是違禁!”

張壽頓時忍不住挖了挖耳朵,可他卻並沒有在意葛雍的抱怨,而是突然想到了一段歷史。

他雖說對曆法並不是那麼熟悉,但至少還記得,直到後世還被無數人稱頌得國最正的朱元璋,在政治手腕強大頂尖的同時,也在曆法和天文領域上設下了嚴格限制。

朱元璋在和前邊歷朝歷代一樣禁止民間學歷法編曆法之外,甚至還禁止民間學天文。而而把負責天文和曆法的人全都集中在了欽天監。與此同時,規定欽天監人員終身不得從事其他官職。甚至欽天監官員的子孫,那也不得從事其他職業,以保證世襲接替。要是有敢違背的,充軍戍邊沒商量。然而,有點抱負的,誰樂意窩在欽天監一輩子?

要知道,古代天文學家一般都是數學家,天文是數學的第一推動力。當天文都被禁了之後,整個民間還有多少人學真正的算經?就算《算學統宗》,更大程度上是實用數學手冊。

宋元的很多數學理論,明朝數學家都不會。某些有名的數學家不會開平方根,不會用天元術列方程,理論數學界黯淡無光,再沒有新的突破……

而且,想也知道,欽天監最初那些人就算是優秀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他們的兒子就一定是天文學家和數學家?這個命題,就猶如學霸的兒子永遠是學霸一樣,毫無道理。於是乎,整個大明,欽天監的歷法常常和天象不合。這一欽天監中廢物多的現象甚至延續到了清朝。

直到明末傳教士來了,在徐光啓的主持下,崇禎曆書最終問世,而且這部曆法還躲過朝代更替,在清朝改頭換面,以《西洋新法曆書》出現在了所有人面前。

“張壽,你說吧,這個上元積年到底要不要重新再算一遍?”

正在走神想着明清曆法沿革的張壽哪裡聽到了這個問題,直到肩膀上被葛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思維這才歸位。他尷尬地請葛雍重複了一遍問題,隨即眉頭就皺成了一個大疙瘩。

上元積年……老天爺,他還是當初歷史選修課老師講《授時歷》先進性上聽過這個名詞。簡單的說,就是和西方把耶穌誕辰當成公元紀年起始一樣,上元積年,通常是選一個冬至朔日的夜半作爲曆元,這個朔日還得同時是甲子日。然後再通過這個曆元往上推,求一個日月合壁,五星聯珠的時刻,作爲上元。上元到編制曆法年份之間的間隔,稱爲積年……

嗯,對數字素來極其敏感的他不記得算法,但還記得,西漢那位第一個推出這種算法的強人劉歆,算出來的太極上元是一個嚇死人的數字——23639040年……他記得自己年少輕狂時爲了炫耀,背了不少偏門知識,用這個數字坑死過真正的學霸……

此時此刻,急中生智的張壽立刻搖頭道:“這種早就被郭守敬丟進故紙堆裡的東西,就不要拿出來了。只不過,要編新曆法,卻不是悶頭算算就行的,我記得看史書上說,當年郭守敬編授時歷,四海測驗,派人到天下二十七處測影。現在真的要編新曆,至少也要如此吧?”

見葛雍面色稍霽,張壽知道自己說到了點子上,唯恐自己被抓着算這些他完全抓狂的東西,他少不得又義正詞嚴地說:“唐時編曆法,僧一行也曾派人於天下十三處觀測,元時則是二十七處,我朝若要編新曆,自然也該同樣辦理。先測後算,這才能準!”

他說着頓了一頓,繼而一字一句地說:“這是欽天監的職責,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建言可以,真正去做,還是應該讓他們上,否則日後招人怨就沒意思了!”

一番擺事實,講道理,張壽終於說服葛雍,先讓欽天監的人上書懇請皇帝在天下設觀測點,再說什麼改曆法的事,成功逃離了葛府,隨即才擦了擦隱隱見汗的額頭。

曆法是個坑,要真是葛雍日後再逼着他算,他就只能丟出公曆了……可這種四年一閏,四百年去掉三閏,整整三千三百年才誤差一天的簡單精煉算法,他得先好好想一想,怎麼對人解釋來歷和理論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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