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共處,各在其位,全憑自願……
我揣摩着他的話語,一時間不知是對是錯。道理雖然在,可是,真的能夠和平共處嗎?
似一面鏡子,表面已經支離破碎,卻強撐着粉飾太平。那鏡面雖然仍能映出錦繡容顏,可底子裡,也不過是撕碎的裂帛。
次日黃昏,望舒終於回來了,拖着沉重的步子,面色寡淡,手裡還提着一個包裹。我趕忙迎了上去,忍不住關切問道:“望舒,你還好嗎?”
“還好。”他對我淡淡一笑,時隔五年,這淡淡的感覺,依然和從前一樣,溫柔又模糊。
他探了探房內,問我:“房東走了?”
“梓夢昨天就走了,和你一樣,都沒有住在這裡。”我替望舒關上門,特地留意着他的表情,見他神色如常,心裡終於安定了些。
“那我住回去了。”他拿着那包裹,已大步流星朝房間走去。
我微微張了張口,還是收斂回去,只答了一個好字。其實我還想問問他,問他昨夜去了哪兒,爲什麼要走,昨天早上又是爲什麼頂了那樣深的黑眼圈?可我不能開口,害怕自己一問出來,那些隱隱的憂心和恐懼就會全部竄出來,明明白白地將我扼緊。
可鬼使神差的,我還是隨着望舒進了屋,見他將包裹放在了最底層的櫃子裡,擡眼時,正好與我四目相對,我趕緊低頭用腳蹭着門檻:“望舒,這個週末你有空嗎?”
“有事嗎?”
我點了點頭:“熙陽的生日在除夕夜,你知道嗎?”
這問語只是一個套話,我本以爲他不會知道,卻見他神色平靜地答道:“知道。”
我壓下自己略微泛起的錯愕,知道又有什麼關係呢?生在除夕夜的人,生日最爲好記,全國除舊迎新之時就是他的生日,並不需要什麼心思。
這樣想着,我的眼神又有了幾分底氣,語氣也歡快起來:“週末熙陽要回家,你能不能陪我去挑挑給他的生日禮物?”
“怎麼不下班以後讓他自己陪你去?”聽起來有些不情願。
我揚起眉毛,笑道:“生日禮物嘛,得有驚喜才行。”
聞言,他終於點了點頭,不自覺地用手推了推最底層的櫃子,那個他剛剛放入包裹的地方。
週末,望舒如約陪我去了商場,面對琳琅滿目的各色商品,我的心突然緊緊一抽。
在井隊的時候,是熙陽陪着我,去清沅鎮給望舒買東西。而不過一年的光景,已變成望舒陪我兜兜轉轉在商場,替熙陽尋一件禮物。
人事的變幻如此莫測,恍然時,才發覺一切早已更改。依然是我們三個人,可陪伴和付出的緣由,已經是一番新的面貌。歲月更迭,千迴百轉之後,這情形似乎回到了原點,細看處,卻是迥異。
我和望舒在商場裡逛着,路過一家鞋店時,終於看到令我有幾分感覺的鞋子:“望舒,你看這雙鞋怎麼樣?熙陽會喜歡嗎?”
他瞟了一眼鞋子:“你是他女朋友,幹嘛問我。”
我來回翻看着鞋子,又問:“就說說你的想法嘛,你覺得他會不會喜歡?”
他淡淡答了一句:“還行。”
我點點頭,順手就對售貨員招呼道:“那就這雙了。”
售貨小姐彬彬有禮:“您要多大碼?”
我愣住,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熙陽腳的碼數,卻聽一旁的望舒自然且確信的口吻:“四十五碼。”
我聽着他篤定的語氣,心中突然泛起酸楚。我和熙陽在一起一年有餘,仍然記不得他鞋子的碼數,望舒卻如此瞭解。不知是因爲愧怍還是別的什麼,此刻我只想逃,逃得離鐵錚錚的事實遠遠的。
“對不起先生,四十五碼沒有了,這款賣得火,缺碼了。”售貨小姐說,“您要不要看看別的款式?”
我連忙擺擺手:“不用了。”拉着望舒就離開了鞋店。
望舒很是奇怪:“怎麼了?看看其他的也好啊。”
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不看鞋了,我連他的鞋碼都不知道,看衣服去。”
他聞言並不作聲,只默默走在我身邊,商場的音樂混淆視聽,我煩躁不安的心也稍微平靜下來。
拋開莫名其妙的猜疑,我將自己的全副心神都用來打量各式衣服,卻怎麼也找不到中意的。走累了,我無奈地瞟了一眼望舒,見他盯着一處看了兩秒,便順着他的眼神掃過去,眼前一亮。
直覺告訴我,這款風衣熙陽一定會喜歡。
“你和熙陽身材差不多,來幫我當個衣架子,試一試。”
他蹙着眉頭:“別買這款了,還有別的……”
“我可是順着你的眼神過來的。”我越看這件黑色風衣越滿意,興奮笑道:“我就覺得他喜歡這件,廢話少說,快來幫我試試。”
他的眉間並未鬆展,但還是順從地進了試衣間。他本就生得英俊,眸中深潭令人淪陷,穿上這件衣服,更是添了挺拔的氣質,我不禁看得癡了。
一旁的售貨員連連稱讚,拿出另一種顏色:“這一款有黑色和褐色,您覺得哪一種顏色更好呢?”
我凝神思考,把問題拋給瞭望舒:“你覺得哪一種顏色跟熙陽更搭?”
他拿過那一件褐色的換上:“你自己對比決定。”
望舒本身就有種神秘而隱忍的氣質,自然是更適合黑色的,我不作多想,只覺得望舒穿着好看的,就是最好的:“那就黑色這件。”
售貨員又拿來一款女式的風衣:“男士身上這款有配套的情侶風衣,臨近春節做活動,女士的第二件可以打五折,您要不要也試試?”
女人聽到打折二字,難免會動心:“好,我試試。”
我換上風衣站在鏡子面前,望舒立在我的身後,雖然隔着一段距離,可映在鏡子裡,他好似就站在我的身邊,兩個人亭亭佇立,竟也似一對璧人。
“好般配的一對!”身邊不明真相的售貨員嘖嘖讚歎。
只這一句,說得我心裡一陣刺疼,再一看望舒,也是面色沉冷地不說話。
好般配的一對。
若是一年前我聽到這句話,心中必定欣喜若狂,趕忙掏錢將這套情侶風衣買下。可如今再聽,只覺得硬生生的諷刺。
我慢慢脫下身上的風衣,面無表情地遞給售貨員:“不用女式的,就要黑色那一件就好。”
“可是女式那件可以打五折喲,我們春節做活動,以後可就沒有了,您要是……”
“不用。”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的話,深吸一口氣,堅定道,“就這一件。”
售貨員泄了氣,悻悻轉身回去開單據。我沒有再去看望舒,卻能明顯感受到兩人之間陡然升起的僵硬氣氛。我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了呢?即使在他出獄的時候,我們之間還存有着溫柔和體恤的情誼,從何時開始,像是繃着一根弦,一旦衝破,便會萬劫不復。
幸好我們都未曾說出口,都在小心翼翼維護表面的和平。我們三個人之中,唯一坦蕩和無所顧忌的人是葉煕陽,又或許,他的坦蕩之下,也藏過幾許悲愴?
去年除夕,熙陽衝撞了父母,拖着還未痊癒的腿,執拗地要來與我一同守歲。今年他父母要求他必須回家,和家裡人一道過節祝生。
說起來,熙陽滿目愧色:“雨澄,對不起了,不能陪你守歲,我會爭取呆到晚上八點再走。”
我理解地笑笑:“沒關係,我猜到了,望舒和我必定是回不了家的。不過放心,今年三十可冷落不了我們,齊澤軒邀請我們去‘品澤軒’跨年,他那兒好多打工的人都是過年不回家,人多熱鬧,我也許久沒有見齊奶奶了。”
見熙陽微微皺起眉頭,我知道他又在憂心齊澤軒了,忙補充道:“你如果八點纔回去,晚飯就在澤軒那裡吃吧,你先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省得擔心我。”
聞言,他這才展開了笑顏:“這樣也好,我陪你過去,先宣告一下名花有主。”
我和齊澤軒暗地裡商量着給熙陽辦一場熱鬧隨性的生日晚會,不需華麗,但要開心。既然有了齊澤軒借出的寬闊場地,私心裡,我想還原那場在井隊時的國慶篝火盛宴,特地囑咐齊澤軒備了一把吉他。
從井隊回來以後,熙陽再也沒有彈過吉他,我也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但起碼有備無患,若他想要彈奏一曲,便剛好派得上用場。
終於到了年三十,也是熙陽二十六歲的生日,他卻還忙着處理工作上的事務。
我走過去撫着熙陽的肩:“大忙人別太累了,今天可是喜慶的日子。”
他回頭衝我溫柔一笑,“不累。”又看着面前的一攤資料,皺着眉頭,“你去隔壁把許望舒叫來,我這塊有問題問他。”
我應聲去尋望舒,敲了敲門,裡面有櫃門碰撞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得望舒的一個字:“進。”
“熙陽找你,工作上的事。”我倚在門邊,將他慌亂的神色盡收眼底。
“好。”望舒答應着,錯身從我旁邊走過。我正奇怪他爲何如此慌張,突然瞥見底層的櫃子沒有關緊,隱隱透出他前幾天提回來的那個包裹。
好奇心驅使我想一探究竟,輕聲輕腳走過去,緩緩掀開外層的包裝,不禁目瞪口呆,心中顫慄。
包裹裡,一款一模一樣的風衣,卻是褐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