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弼縮着身子,沒有服下參草果。牛車坐着並不舒服,總是很顛簸,哪怕他身下放着稻草,也顛得骨頭疼。不過他像是隻有感覺到疼,纔會覺得自己還活着。
界上界的覆滅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
他自幼聰慧,雖然神胎不好,但是聰明才智卻遠超同儕,哪怕是族中拿到紫玉神胎的族人,修爲實力也遠不如他。
他十二歲被選中,送到界上界,開始在十三位老祖宗的教導下,接觸十三世家反攻絕望坡的龐大計劃。十三世家的老祖宗一直被自身的邪變困擾,難以主事,因此需要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爲他們代行權力,整合十三世家在陰陽兩界的力量。
他少年擔此重任,將自己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其中,他站在十三世家老祖宗的高度去看十三世家,才發現自己要面臨的是何等棘手的局面。
經歷這些年發展,十三世家已經變成了依附在西牛新洲上的毒瘤,腐朽不堪。陰間更是腐敗,十三世家各自爲政不說,還有家族中的各路鬼神佔山爲王,爲非作歹。
他竭盡所能的統合陰間勢力,發現自己只是能讓這艘巨大的破船勉強開動,讓它變成一個無堅不摧的戰艦,短時間無法辦到。
他的目標從剷除絕望坡,變成在絕望坡的威脅下存活下來。可是,絕望坡的天道仙人酆若童攻入界上界時他才發現,這一點也是奢望。
“完了……”他在牛車上呻吟道。
遷徙的村民很是善良,沒有嫌棄他是個廢物,還是很照顧他。牛車上有個芳兒的姑娘,會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他擦拭身體,這女孩不嫌髒,幫他清理傷口裡的膿。
隊伍停下來,燒火做飯的時候,女孩還會給他盛碗飯。楊弼身上的傷太重,起不來,她便喂他吃。
“小芳,這人活不了啦!”
村裡的長者告訴她,“把他留在這裡吧,咱們救不了他,該放手了。”
“現在還活着!”
小芳很倔強的說道,“還有一口氣,就有救。”
長者犟不過她,搖頭道:“浪費糧食。自己都吃不飽,還救個死人。”
小芳默不作聲,繼續喂楊弼,喂着喂着,這姑娘啪嗒啪嗒的掉眼淚。
“你自己想活,纔有救啊!”
她哭着說道,“你不想活,誰救得了你?”
楊弼沉默。
隊伍繼續前行,他們原來的村莊被鬼神侵擾,乾孃也戰死了,因此他們需要尋找一個新的棲息地。
如今兵荒馬亂的,縣城也不安全,聽說地裡的莊稼長不出糧食,縣裡有權勢的人就四處搶掠,還殺人,縣城早就空了,被一羣殺人如麻的匪徒佔據。
他們只能向偏遠的地方走。
楊弼頑強的活下來,傷口開始結痂,小芳很是開心,扶着他坐起來,靠在牛車上,給他梳頭髮。
“打扮打扮,還是個挺好看的人。”她笑道。
這時,隊伍遭到鬼怪的襲擊,被拖走一個老人。他們隊伍裡只有一個秀才,雖然努力修行,修煉到金丹境,但是面對這等鬼怪也無計可施。
隊伍里人心惶惶,到處傳來低低的啜泣聲。
楊弼死寂的心活動了一下,試圖調運法力,誅殺那隻鬼怪,但是他傷勢太重,根本沒有這等力量。
他猶豫一下,還是服下了陳實贈給他的那枚參草果,一股甘涼之氣順着喉管滑入腹中,滋潤着他的五臟六腑。
這些村民幫他,他會給予回報。哪怕他道心破碎,他也不會等到這隻鬼怪把村民們殺得七七八八再出手。
他是個謹慎的人,只要能提起一絲法力,他便足以除掉這隻鬼怪。
那隻鬼怪又來了,是一隻甡甡,隱藏在霧氣中。
霧氣向他們掩來,很快將隊伍裡的所有人吞沒。人們手牽着手,不敢說話,不敢有所動作,壯年男子守在外面,將婦孺老幼保護在中間。
秀才祭起金丹,照亮四周,但只能照亮丈餘遠近。
他移動金丹,圍繞牛車照了一圈。
突然,金丹止住,光芒照亮了甡甡那張巨大長滿獠牙的猙獰鬼臉。
人們驚叫,甡甡更加興奮,張開大口向他們撲來。這時,一聲淡淡的琴音響起,甡甡呆住,那巨大的腦袋緩緩從中線裂開,肉山般向左右兩側倒下。
霧氣漸漸散去。
那倒下的甡甡還冒着熱氣。
人們又驚又喜,紛紛看向秀才,秀才連忙擺手道:“不是我!我什麼也沒做,它就倒下了!”
“秀才老爺好厲害!”
一個老者驚歎道,“秀才老爺什麼都沒做,就劈死了這隻鬼怪!”
人們歡呼不已,把秀才高高拋起。小芳看了看靠在牛車上的楊弼,沒有說話。
人們分割甡甡肉,有了這隻甡甡,他們又可以活很久。人們歡聲笑語,這時噠噠的蹄聲傳來,他們循聲望去,只見一支騎着甡甡的騎士向這邊趕來。
人們呆住,紛紛放下手中的活兒。秀才也緊張起來,低聲道:“官府的人!”
這支官府的騎士勒住甡甡,在他們旁邊停下,其中爲首的中年男子看了看地上的甡甡,又看了看這些村民,面色一沉:“誰下的毒手?”
村民們一片沉默。有人看向秀才,但隨即被人扯了扯衣襟,便沒有轉頭。
“這隻甡甡,是官家的牲口。”
那中年男子面色一沉,冷笑道,“你們殺了官家牲口,就是死罪。不說是吧?來人!男人殺了,女人三十歲以下的帶走!”
四周甡甡背上的騎士各自應諾,腦後神龕神胎浮現出來,元嬰元神,準備痛下殺手。
“我殺的!是我殺的!”
秀才連忙跳出來,高舉雙手,叫道,“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與他們無關!老爺的甡甡吃人,所以我殺了它!”
中年男子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笑道:“你是讀書人?”
秀才道:“嘉靖六六三七年的童生。”
中年男子笑道:“你的命保住了,跟我走,你可以從這些女人裡挑選一個做婆娘。”
他揮了揮手,道:“男的殺了喂甡甡,女的三十歲以下帶走。”
秀才愕然,大聲道:“我認罪了!殺我!放了他們!”
中年男子笑道:“你讀過書,是修士,你有用。官家養的甡甡死了,須得補償,因此男的喂甡甡,女的拉走賣錢,做點皮肉生意還債。”
秀才怒不可遏,叫道:“誰敢動我們,我便跟誰玩命!”
“冥頑不靈!”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吩咐道,“把他也殺了。”
一衆騎士哈哈大笑,紛紛催動法術,一道道劍芒閃爍,向村民們飛去。就在這時,琴音錚錚,一個個騎士突然身軀大震,各自氣息崩散,靈胎瓦解,相繼倒地,氣絕身亡。
那中年男子驚駭欲絕,想逃走,但腳下甡甡被嚇得腿軟,無法逃走。他的腿也軟了,試圖邁開腿,但腿始終擡不起來。
村民們紛紛看向秀才,秀才則是一臉茫然。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中年男子的目光越過他,落在牛車上,厲聲叫道:“你可知道我們是何人?你膽敢向我們下此毒手!我姓楊!我是北盟省巡撫楊鎮的侄兒!十三世家中的楊家,你知道麼?”
楊弼坐在牛車上,突然哈哈笑了起來:“你是楊家的人?你是庭州楊家的人?”
衆人紛紛向他看來。
中年男子膽氣一壯,喝道:“沒錯!你知道庭州楊家?你應該知道,我若是死了。”
琴聲從天上傳來,他腦後元神突然崩潰,中年男子呆了呆,屍體仆地。
“楊家的人……嘿嘿嘿!楊家的人!”
楊弼如同瘋了,癡癡傻傻的笑個不停,突然憤憤叫道,“我拼盡一切保護的,是些個什麼玩意兒!”
“噗!”
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昏死過去。
小芳連忙把他放平,扣開他的嘴巴,把自己的手指塞到他的嘴裡,免得他在昏死咬斷自己的舌頭。
楊弼在昏迷中無意識的把她的手咬出血,好在參草果的藥力還在,沒多久楊弼便清醒過來,看到這姑娘的拇指食指被自己咬得幾乎能看到骨頭,心中充滿內疚。
小芳連忙道:“你傷勢如何?”
楊弼掙扎着坐起身,道:“吐了口淤血,反而好多了。你的手沒事吧?”
他握住女孩的手,嘗試着渡一部分氣血過去,滋潤傷口,幫她治療傷勢。
小芳想抽回手,卻沒能抽動。
過了幾日,楊弼在她的照顧下,已經勉強可以下車走動,身上的膿瘡也都好了,就是還有點瘸。
自從楊家的事情過後,他像是獲得了新生,開始認真生活,認真修煉。
他脫掉身上的破爛的舊衣裳,換上小芳爲他準備新衣裳,雖然都是粗布衣裳,但他穿在身上卻沒有覺得有何不妥。
他從頭學起,像是個真真正正的村民,和村民們一起生活,一起驅趕鬼怪野獸,保護村裡的婦孺老幼。
他會傳授秀才和孩子功法,小芳照顧他之餘,也跟着他學習道法。
他們走得越來越近。
村民們尋到一處河邊安居下來,打算在這裡開啓新生活。他們編織漁網,製造小船,打算捕魚爲生。
一個多月後,楊弼和小芳在村裡老人的見證下成親,熱熱鬧鬧的辦了一場婚禮。
又過了幾天,一支紅山堂的修士從旁邊路過,看到楊弼在教村民們修行法門,於是停下,觀看良久也不曾離開。
“喂!”
紅山堂爲首的是一個女子,向楊弼道,“我是紅山堂北盟分堂的堂主田月娥,你道行很高,我聽了良久,獲益匪淺。我們紅山堂陳教頭已經到了北盟,正在復興華夏神祇,重建社稷,正值用人之際。你加入我們紅山堂吧。”
楊弼早已聽聞紅山堂的名聲,在民間很有影響力。他們在各地幫扶百姓,懲奸除惡,懲戒豪強,斬殺各地作亂作怪的邪祟。
“你們陳教頭是?”他詢問道。
田月娥笑道:“當今的狀元爺,陳實!”
楊弼呆住,過了良久,他點了點頭。
“我加入紅山堂。”
田月娥笑道:“你們不能留在河邊,早點遷徙吧。河邊種不出莊稼。到附近的廟宇去。我們在那裡開墾了良田,那邊還有祖地神洲的日月。晚上的時候,還能看到星星呢!”
她很是興奮,笑道:“你們收拾一下,我帶你們過去!”
村民們聞訊,紛紛遲疑。
他們剛建好房子,倘若搬家,只怕又是大傷元氣。
田月娥笑道:“我們紅山堂中還有不少魯班門的兄弟,建造屋舍非常快,不用你們操心。只管帶上老小,隨我們一起去。”
楊弼稱謝,與村民們再度啓程。
他們走了十多日,終於來到田月娥說的那座廟宇。
廟宇的天空高懸,一輪太陽掛在其間,陽光溫煦,令人舒適。
許許多多修士正在開窯煉磚、燒瓦,建造屋舍,熱火朝天,一座小型的城鎮以這座廟宇爲中心,正在形成之中。
田月娥安頓他們,帶着楊弼來到這座廟宇中,道:“這座廟宇供奉的神祇是來自華夏神洲,前不久才被陳教頭復甦的。”
楊弼看去,只見廟宇左右有楹聯。
采女問道
小姑嫁郎
他仰起頭,門楣上書寫着三個古老的字體。
彭祖閣。
楊弼走入廟中,廟內供奉的神祇正在復甦。
楊弼走出廟宇,望向外面如火如荼的人世間,心中有一團熱氣澎湃。
從前,他爲十三世家活着。
如今,他有了新的活下去的勇氣。
“我輩修士,一切偉力,歸於自身。我不能依靠他人,這一次,我要靠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