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冷笑一聲,繼續道:“是非善惡在於人心,天道恢恢又豈在殺與不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是福是禍,端在人之爲用,這些邪惡奸逆之輩,留在人間殘害良善,你自以爲就做得對了麼?”
她長嘆口氣:“亂世奸邪出,重典罰與殺,掃卻污濁盡,朗朗乾坤大!”
至尊寶心中翻江倒海,只是把那‘殺’與‘不殺’反覆尋摸,根本沒聽見她所說的是什麼,只是覺得自己隱約抓住了什麼,又好像沒抓住什麼,無數道理在腦海中反覆,像是對了,又像是錯了……
婆子看至尊寶呆立當場不說話,正要再說兩句,忽然覺得有人在邋她衣衫,一看卻是那玉笙煙——她俏臉顧盼輕聲勸道:“婆婆,這些道理他是不懂的,您也別在教了,一時半會哪能想得明白啊?要不,這事兒還是你動手,你看行不?”
婆婆想了想,點頭笑道:“也好——這傻小子看來是有些迂,只學了那隱居的王老頭一身臭脾氣,往日的豪情壯志點影子也不見啊!罷了罷了,我動手把這些潑皮料理了,也省得後面來尋仇!”
說着便帶着煙兒走了過去,伸出指甲在個潑皮胸口一紮,然後摸出個瓶子將那口子倒轉,按在了傷口之上。
只聽得一陣嗤嗤的響聲,那人忽然之間整個兒抖了起來,抖得三五下,雙腿朝前一伸,硬硬的就僵死過去,臉色也驟然間便得青黑,人也囫圇着縮小了一圈!
接着又一個,再一個…
玉笙煙見慣了殺人,那潑皮無賴本身也殺得多了,在一旁幫忙搭手絲毫不懼,倒是比至尊寶強了許多…
至尊寶呆呆的站的,忽然間。空靈一片,似乎出現了個極大的場景——那些潑皮無賴手中拿着烙鐵,猙獰可怖,對着一幫乞兒拳打腳踢,地上無數人哀嚎慟哭。他們卻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場景一轉又忽然變作了萬芒峰。比丘僧手中毫不留情把幾個弟子殺死,然後在身上施法,喝令他們再來害百鶴;忽忽變化。又看着像是那柳家逃難之人,用餅將自己迷暈,然後手起刀落……
腦中嗡嗡有聲,他赫然醒悟:“婆婆說我八月爺爺殺過三百多人,但都是大奸大惡之人,爲此揹負因果也在所不惜。只要不殺錯好人,那就是問心無愧,爲了救人而殺人也是這樣,殺掉壞人。救活好人,那又怎會有錯?”這道理原本淺顯易懂,只是他一直未曾想到那一步去,現在想起自己在崑山寨所見、又想起此間的惡徒、再想起那些番僧,心中忽然多了點堅定,就像醍醐灌頂。猛然之間解開了個心結!
很多事情在忽然之間都有了解釋,整個人因爲這區區幾句話活像驟然長大了許多!
……
至尊寶後來行事果決,亦殺亦罰中毫不留情,誰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只有他知道。自己曾經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夜晚,聽到了如此一席話…
這區區數語,寥寥幾句,竟然影響了至尊寶一生。
他心中反覆思量,那婆子和玉笙煙卻是毫不遲疑,一會兒功夫已經把那羣人盡數處理了,除了少數幾個潑皮之外,餘下人等全部屠盡。那屍骸留在地上不住的縮小乾枯,就像那瓶子吸光了所有人的生命一般,只留下個空蕩蕩的軀殼。
至尊寶腳下一動,走過去滿臉羞愧,呢喃開口:“婆婆,我、我想明白了…你說的不錯,我確實太過迂腐、太過幼稚了…我、我明白了!”
婆婆與玉生煙相視一眼,哈哈大笑,“既然明白了,那也不枉我說教一番——人間之事便是這樣,能力本事越大,需要你所作之事也就越多,常人如此,我們法門中人亦是如此,生殺予奪雖不該我們處置,但是承順天意,罰惡懲兇,也能讓世人更加明白這善惡有報,因果有常的道理。”
至尊寶點點頭,努力撐出個笑臉:“瞭然!”
“既然明白就別站着了,過來搭手收拾,”婆婆朝着那地上一衆乾枯的屍骸指指道:“我們把前面的事兒都辦了,剩下的交給你。將這些屍骸收攏扔在火堆上,全部燒掉乾淨,這種事兒,無人知曉的話也少去了許多麻煩。”
至尊寶應了一聲,連忙動手把那些屍體一具具拖過來扔在火堆上焚燒。最初那釘頭一干人拆桌尋柴點燃的火堆,此刻有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冥冥中天道輪迴,誰又能知道呢?
見他開始動手那婆婆也就不管了,只是叮囑道:“別急!別急!你把他們口袋掏掏,裡面的錢財留着,可別一股腦兒全燒了,明天你買那老參還用得上呢!”
“是了!”立刻動手在那潑皮身上開始翻拿,一切雞毛零碎都掏了出來。
那婆婆剛把話說完,還想看着至尊寶此間所爲,忽然覺得身上有種熟悉的感覺又驟然襲來,心中一動,可是臉上卻毫無動靜,只是對煙兒笑笑:“婆婆年紀大了,這夜裡不睡一會是熬不住的,可陪不得你們年輕人折騰——煙兒,你陪着他把這裡清理乾淨,天明再用我教你的法子把那些可憐人救醒。婆婆這就要去歇息一會了。”
口中所說的可憐人,只是那些一併迷暈的乞兒。
聽說婆婆要去休息,至尊寶連忙給她指了指秧雞麻桿的破屋,“婆婆,那裡就是他倆的屋子,您大可去裡面歇息睡覺,這邊的事兒就放心交給我們罷。”
“哎!”玉笙煙答應一聲,“婆婆,要我陪着你去麼?”
兩人同時開口,那婆婆只是呵呵笑了兩聲,揮手道:“無妨無妨,幾步路的距離可還難不倒我個老婆子…你們守着那兩個小子,就不用來管我了。”
兩人再應一聲,看着婆婆緩緩朝着屋子走去,這才又放心過來開始收拾。
不多會,那些屍體全部扔到了火堆上,也不知爲何,這屍骸燒起完全沒有任何的屍氣,也沒有那種惡臭無比的感覺,反倒有些像乾柴入火般的噼啪作響,反倒是不再需要添柴加火自己就燒得旺盛無比了。
至尊寶和玉笙煙坐在秧雞麻桿的旁邊,看兩人呼吸平穩似乎性命已經保住了,這才放心,閒來無事便把雀兒山分別之後的事情拿來分享,也算得上是消磨——他心中雖然對那婆婆的瓶子有所好奇,可卻一言不發,絲毫不敢過問…
如此過得半響,那時間也轉到了寅時,玉笙煙這一日又驚又怕,自己本身也累得厲害,不知不覺竟然漸漸昏昏睡去,至尊寶見她熟睡自然不去打擾,只是將自己身上的破衣裳脫下披在她身上,獨自守着那埋在泥土中的二人。
月色皎皎,火光倒映,只把那玉笙煙的臉龐照得格外美麗嬌柔,說不出的可愛,但看她臉上甜笑不已,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好玩之事…
至尊寶看得幾乎呆了!
他就這樣呆呆的望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忽然感覺身子一涼,整個人從頭皮開始一股股的發麻起來——他心中知道這定然是黑白無常路過此地,也是最關鍵的時候,連忙站起身來!
果不然,距離不遠處的牆壁上一閃,有個全身慘白衣帽之人出現在了宅子中。
至尊寶見那白衣人熟悉,連忙走上去行禮:“七爺,您好!”他上次在城隍廟遇見之時還不明白是白無常,後來經由八月一說才明白了,此時自然不會再說什麼要‘玩玩舌頭’之類的孩子話,只是按照那法門的規矩去見面施禮。
因爲他心中還有個事兒,一個極爲重要的事兒要問那白無常!
白無常本身也只是巡視而已,沒想到出來之後居然有人朝自己行禮,看那架勢分明看能見到自己,心中也是一驚,待到看清楚之後才哈哈笑了兩聲:“原來是你!——這世上有陰陽眼、天眼、通冥眼之人本身不多,我就說怎麼這裡又來了一個,沒想到卻是你啊,真是有日子沒見了,怎地沒留在五輪宗那裡了?”
他所說的五輪宗指的是城隍廟,至尊寶心中也猜的,於是點頭道:“出了點事兒,我和爺爺分開了——七爺,我有個事兒想請教你一下,不知可以麼?”
按照地府規矩,白無常鬼名叫謝必安,黑無常鬼名叫範無救,也稱七爺、八爺,兩人性子都是極怪,若是你叫黑白無常,那就大大犯了忌諱,只有稱呼七爺八爺纔會搭理你——這是閒話,我們暫提不表。
白無常皺眉道:“你是五輪宗之人,原本是可以來陰司查看些事情的,但是這只是那些判官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我也並非一定要作答——不過,相逢即是有緣,既然今天在這裡碰上了,你就暫且說說罷,若是能告訴你,我再說,可好?”
“謝謝七爺!”至尊寶連忙大大的又鞠了個躬:“請問一下,我爺爺,也就是五輪宗弟子王八月,他究竟是生是死,身居何處?”
“嗯?”白無常心道此事也不難辦,於是便哈哈點頭,“此事倒是簡單得緊,若是這等問題,我倒是無妨能告訴你…你且稍等片刻,待我查看究竟。”
說完那勾魂牌翻掌便出,他舉起勾魂牌念動咒語:
“塵穢消除,九孔受靈;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頭者超,無頭者生;鎗殊刀殺,跳水懸繩…令!彰命數,現三生,汝生汝死歷歷分明!”
念動完畢,他拿着牌子朝後面一看…不知怎地,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