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孔雀他爹初見個兩人陪着個番僧,現又見臉上神色尷尬,心中立刻明白了幾分,直直朝着那高瘦比丘僧便叫了起來:“嘿,大和尚,我和你打個商量——我爺倆好幾年沒見了,得在這裡盤恆幾天,聚聚。你看啊,客棧不怎麼大,我的人也多,全住下怕是不成的…要不這樣,你花了多少爺都還你,再加上幾個洋錢給你吃肉喝酒,你就換間客棧可好?”
他口中說是商量,但手下已經開始摘帽子取斗笠,將那些鹽挑子齊齊碼在了角落裡,餘下的也是大刀闊馬的坐在桌上,自顧自翻茶壺倒水,掏菸袋…顯然當做了理所當然,根本沒把此事放在心頭。
那比丘僧在吐蕃受人尊敬崇拜,地位遠超常人,這高瘦比丘僧更是一等一的上師,接受參拜香火,恆若無睹,可沒想到在這小地方竟然連連吃癟,心中忍不住氣悶起來,也不答話,只是口中冷冷的哼了一聲,臉色極爲難看。
他那手下的比丘僧人適才聽得動靜已經涌到了內院門口,剛纔心中那結才稍緩,現在又見異端橫生,心中早已按耐不住,現見上師臉色不悅,立刻各自抽出了些奇奇怪怪的兵器在手,猛然衝到了堂中正廳——
口中怒罵道:“突那賊子,你好生大膽!要我們搬走便要搬走,恐怕沒那麼容易!”隔着些桌椅板凳遠遠的將三人圍在了中間,臉上的殺戾之氣暴起,只想近前…
這些鹽梟平日都是過着刀口舔血的買賣,兇悍異常,往往是亡命之徒成羣結隊所成,遇到大隊官兵是一鬨而散,逢上小隊官兵,一言不合抽出兵刃便與廝殺,這等陣勢也算見得多了。無須任何人吩咐,刷一聲已抽出了朴刀匕首涌將過來,插身擋在比丘僧面前,嘿嘿冷笑。
花孔雀他爹亦慢慢從背後朝前一抽,將個長長之物抽了出來,除去包裹白布反手搭在肩上,口中嘖嘖有聲:“敬酒不吃吃罰酒,這可怪不得我了。哼哼,大和尚,你們誰上來試試?”
猛然將那物平端於手,朝前一指——赫然是把油亮亮、新嶄嶄的土製火銃!
這土製火銃威力不大,也只不過是聲勢赫然而已,往往只能射出一顆鉛丸便即廢了,並不算是極兇極厲的玩意兒,可這東西畢竟屬於違禁之物,花孔雀他爹居然敢帶着上路…足見其勢之大,其膽之兇,遠超了一般鹽梟。
高瘦比丘僧雖然不懼可瞳孔卻猛然收縮,因爲他心中清楚,只要這槍一開,聲震轟鳴,不管是那五輪宗有援手趕來,或者是驚動本地軍閥,自己在此處就呆不下去了,因爲他還有個要緊之事要辦……先發制人亦或忍氣吞聲?
高瘦比丘僧猶豫起來。
火銃抽出,莫說那比丘僧爲之緊張,就連杜果子與花孔雀都臉色驟變!杜果子連忙拉住他爹的手,笑勸周遭道:“哎呀!爹,你莫要這麼大的火氣!出門在外只是求財,誰又是求氣的?諸位兄弟辛苦一天了,快坐快坐,我們好生商量一下…”那些鹽梟嘿嘿幾聲,竟是絲毫不給面子。
花孔雀想了想道:“爹,這事兒您可別說女兒不向着你,本身也是你的不對!人家佛爺是給足了響噹噹的現大洋,你要把人家趕出去,那可大大不妥…”“大洋老子沒有麼?”他爹打斷她,把腰裹子取下朝桌上一扔:“喏!他給多少爹給多少,分毫不少你!”
“爹啊!”花孔雀心中着急,驟然發起潑來:“這是我的客棧,你這當爹的怎麼偏生要在我這裡鬧事,難道真是不把我當你女兒?”她抓住那火銃朝着桌上猛然一拍:“這樣,你們今天就外面去住上一宿,等佛爺走了,我給你們殺羊擺酒,好好鬧幾天,好好陪陪你成不?”
“不成!”他爹的聲音也驟然拔高:“今天我就要和你們好好喝喝,好好鬧鬧!那裡等得了明天?”他擺了擺手:“不成不成,非得今天不可!”
父女怒目而視,頓時僵了起來!
比丘僧插嘴在旁叫囂:“你說不成可就不成?不知死活!”
鹽梟頓時回罵:“他媽的,你是什麼玩意兒,我們帶頭大哥自己家說話,要你個卵子長毛出來甩褲襠?——他奶奶的,這可不是看不起我們麼?”
比丘僧立刻伸手一指:“誰人在說?給我站出來!”
幾個鹽梟猛然朝前擠去,口中回:“你爹爹我說的,你要怎麼樣?”
這麼一鬧衆人都吵將起來,一干鹽梟紛紛叫嚷替花孔雀他爹說話,比丘僧嘴裡也說着些半通不通的話語,頓時人聲鼎沸亂作一團,眼看各自手上的兵刃搖晃,手指越戳越近,空氣中漸漸瀰漫起一股濃濃的火藥味兒來…杜果子連忙站在中間勸慰,可毫無用處!
“啪!”突然憑空驚雷一聲!
花孔雀他爹猛然在桌上一拍,口中喝道:“都他媽給我住手!”衆人驟然一驚,全數朝他望了過去,卻看他想了想,朝着那高瘦比丘僧忽道:“大和尚!”
“恩?”高瘦比丘僧站在樓上不動聲色道:“何事?”
“沒什麼事,只是想問問你怎麼辦?”他擡眼道:“我們既然都不願意走,那不若做點爺們做的事!這樣,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幹一架,誰贏了誰留下,不污了閨女的堂子,也不像羣小媳婦吵架,如何啊?”
那些鹽梟均是石井之徒,不由得都哈哈大笑起來,呼道:
“對對!老爺們用拳頭來說話,多好!”
“不敢去就是婊子養的…”
“大和尚那是我們大哥對手?”
“敢不敢去?吭聲氣…”
叫喊聲一浪比一浪更高,呼喊嬉笑、罵罵咧咧、胡言亂語…氣焰頓時漲高了不少!
高瘦比丘僧在吐蕃也受人推尊無數,那能像這般粗人似的去廝打,看眼這幫鹽梟叫嚷囂張,嘴裡市井俚語不斷,也不願多加糾纏,哈哈笑了兩聲道:
“打架之事其實也不必了!你我萍水相逢,又無仇怨,何必結下這世間一樁大無趣味的恩怨?依我之意不若如此:我等修行之人不過十餘,本住不了這偌大的客棧,包下此處也不過是爲了清淨而已,你們既然要留下,那留下便是,只要分開便各不相干了!”
他微微施禮:“看你等也是好漢相聚,親人重逢,我出家之人豈能不行個方便?這樣罷,二樓我便讓與你們相住,前廳酒肆你們自己相聚飲酒,我們取後院住了便了。”
客棧前面是酒肆,樓上安排房間無數,酒肆之外便是後院,一邊是馬廄、廚房、柴間,一邊是個獨自小院,另外一邊則是後院石牆後門——他以退爲進,倒是把那後門給牢牢佔據了,方便看管這些孩童之外,也更加便於進出。
“哦?”花孔雀他爹哈哈笑道:“你這和尚倒是會說話,真不愧是出家修行之人——喏!大和尚,我剛纔失禮了,你切莫見怪啊!”說完便作揖施禮,倒是尊了江湖中那道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毀我一粟,我奪人三鬥!
他倆這一番對答和睦,那手下人也就都各自收了兵刃,花孔雀杜果子喜上眉梢,連忙招呼夥計前來把那後院收拾停當,將比丘僧的物件搬了進去;又吩咐烹雞殺羊,請衆人入席飲酒。
那高瘦比丘僧婉言謝絕,口中便稱自己不食三淨肉之外的肉食,即:眼不見殺是爲眼淨,耳不聞殺是爲耳淨,不爲己所殺是爲心淨——此般爲了款待自己而殺生,已屬三淨之外,所以不食。
他只是吩咐取些熱湯熱水來便是,帶着比丘僧衆人回到小院,自取了行囊中的青稞、炒麪,加上些風乾肉食充飢,隨後便帶着一干比丘僧盤膝誦經,直至深夜。
那鹽梟卻是不管那許多,既然解決了此間問題,又看見好酒好肉送上了桌,自然是大吃大喝起來,席間划拳飲酒、高笑暢快非常,鬧到夜深才東倒西歪的爬上樓去睡了。
待到客棧整個兒歸於寂靜,在後院屋內誦經的比丘僧們忽然停了。
那高瘦比丘僧命人從包袱中取出個鑲滿金銀寶石的嘎巴拉,那嘎巴拉白中微黃,有種骨玉之間的光滑潤澤,微微有些油亮,中間眉骨所在輕凸一塊,看上去竟然是頭顱骨所制;隨後取出一張皮卷慢慢展開鋪在桌上,隨着那皮卷的慢慢成形,手足赫然出現,完完整整的小孩形態,眼孔嘴洞全然不缺,也是從整個孩童身上扒下來之物;接着是個木盒,從裡面小心翼翼的取出塊黑餅。
高瘦比丘僧將一枚輪轉鈴鐺擺在那周圍,隨後便開始了輕輕的誦唱——他口中的腔調極爲詭異,忽高忽低,在屋中整個兒飄蕩迴旋,竟似天外傳來一般幽怨。
那些比丘僧伏在地上頭也不擡,神情臉色肅穆,非比尋常。
唱誦一陣,那高瘦比丘僧突然將碗雙手捧起,口中道:“血。”立刻就有人從外面拖了個五輪宗弟子進來,手起刀落,咔嚓拉出道血口——
頓時,鮮血淅淅瀝瀝的就從孩童身上滴到了碗裡。
接着,他又道:“肉。”
同樣在那孩子身上一拉,胸口頓時削下一大塊,同樣跌進了碗裡。
高瘦比丘僧便不再說話,只是把那碗放在人皮上口中唸唸有詞……
碗中的血肉居然慢慢的,慢慢的,旋轉了起來!
PS:嘎巴拉是人骨製品的統稱,但此處指的人頭顱所製成的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