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是山林深處,夜色已深,怕是得找個地方躲一夜了。要是遇上兇猛野獸,他有傷在身,公主又不會半點武功,倒不一定能應付得了。
念及此處,江儼輕聲喚她:“公主,莫要走了,我們離營地越來越遠了,再走便更朝了林子深處。”
承熹停了腳步,一時只覺茫然,夜色四合,四面又都是參天古木,她已經辨不清方位。卻聽江儼說:“今夜只能在這山林中將就一晚上,待明日屬下力氣恢復後才能帶你回營。”
要在這深山老林中過夜……承熹微一遲疑,竟不由打了個寒噤,縱是她見識淺短卻也知道這山林的危險。只是此時再無他法,也不再去想那許多平白嚇自己。
看她緊緊抿着脣,明明害怕得臉都白了,卻不哭也不鬧,緊緊攥着他衣袖的手用力到泛白。江儼心軟得一塌糊塗,她從來都這麼明事理,時刻都能看清自己處在什麼位置,做出最壞的打算。
若是自己妹妹遇到此種境地,怕是得大哭大鬧好一通……他倒願看公主怨怪他無能,也不想看她這樣明明害怕得不行卻逼着自己冷靜。
承熹從來沒來過這深山老林,哪裡知道如何過夜?聽江儼繼續道:“圍場方圓百里內不會有農戶居住。”
“卻有些技高人膽大的獵戶會尋了隱蔽的途徑偷偷入圍場採獵,圍場內的獵物都是小型野畜,即便是冬天也有人在山林中投食,各個養得膘肥體壯,比外頭餓得瘦骨嶙峋的豹子肉還要多。而深山中餓了一冬天的野獸此時正是兇猛,故而再剽悍的獵戶春天時也從不進林子深處。”
“在圍場偷獵的時候,這些獵戶晚上會找些隱蔽的巖洞住下,那些巖洞裡往往會留下些火摺子、乾糧、米酒清水一類。”
承熹聽他娓娓道來,也從不知這打獵也會有這麼多門道。撐着江儼,按他所指的方向走,不時盯着隱蔽處的高大山岩看有沒有山洞。
看到公主額上已經滲出細密汗水,江儼站直一些給她減輕了負擔,只搭了一條手臂環在她肩上。
承熹這一晚上的慌張比以往二十多年加起來都要多,此時仍緊緊提着心,絲毫沒發現身上的負擔越來越輕了,也絲毫沒發現江儼的愜意,他甚至是在享受這一刻的。
麻沸散的藥力已解得差不多了,只是這般姿勢實在太撩人,她整個人軟軟的小小的……江儼無聲笑了,笑得胸腔都在顫——她十五歲以後,好像就再沒怎麼長過個子……如今,比他低了快一個頭。
明明她肩背削瘦,卻硬是咬牙撐起他半身的重量,額間細細密密的汗珠也好看得移不開眼。
江儼一邊在心底唾罵自己無恥,一邊微微笑着低頭看着她,一點也捨不得鬆開。
“那裡。”又走了一小會兒,江儼手指了一個方向,那塊巨大岩石長滿了密集枯草和巖壁藤,一眼看去似乎就是一塊巨石,什麼都沒有。
江儼不捨地鬆開她,大步走上前掀開巖上垂掛的藤條,沒有絲毫乏力的樣子。原本該是實心的岩石竟黑黝黝的,果然是個洞口。洞裡的陳腐味道飄散而出,卻並沒有野獸腥燥氣息,定是獵戶住過的山洞。
洞裡一股沉腐氣息,還有窸窸窣窣小蟲爬動的聲音。江儼點了個火摺子在裡面翻找一通,並未見有長蟲。又燃了乾草把角落處的蛛網和小蟲燒乾淨,脫下血跡早已乾涸的披風鋪在地上,這才喊公主進去。
承熹站在洞口閉了閉眼,忍着心下緩緩冒頭的恐懼,深深吸口氣,緊緊攥着江儼的手走了進去。
知道她打小怕黑,江儼虛虛攬着她入內。她的手心潮溼微涼,江儼原本就染了血的衣裳被她攥得更皺了。
兩人運氣不錯,在洞裡找到了一個包袱,裡頭有可食用的乾糧和水,似乎是不久之前剛有獵人來過,乾糧和水壺都乾淨,還用油紙細緻包了,沒有受潮。
承熹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只覺入口澀礪,想來爲了頂飽故意做得硬邦邦的,吞嚥的時候似乎會拉壞嗓子一樣,如何能和往日的精緻膳食相比?江儼看得心疼,起身道:“公主在此稍候片刻,屬下去獵些野物。”
承熹連忙喊住他:“你回來!”
獵了野物來不還得生火去烤?此時山林密叢中不知何處藏着敵人,這麼淺的山洞,若燃起火光更是惹眼。
方纔折身而返的那些刺客眼睜睜看着他們進了樹林,如何能不追來?好不容易纔逃了這麼一段路,萬一暴露了豈不是前功盡棄?即便江儼武功再好也不可託大。
連她都能想得明白,江儼必定早早想到了。怕是看她吃得艱難,這才願意冒着暴露的風險想出此法。
念及此處,承熹擡眼笑着看他,輕聲道:“宮裡的山珍海味吃得?平民的粗糧清水如何就吃不得了?”似是爲了證明一般,大口咬了兩口手中乾糧,嚥了一口水,艱難嚥下了。
江儼嘆口氣,又坐了回來。
身處深山老林,不比宮中規矩嚴苛,江儼緊緊貼着公主坐下,他今日把公主摟在懷中親過抱過,早不知犯了多少忌諱。
今日狩獵得勝而歸,加上方纔那一路奔逃,平日斂藏在骨子裡的野性和血氣通通被激了出來。尤其是……先前公主以爲他命懸一線之時,她說要陪他一起……
言猶在耳,此時江儼膽子忒大,覺得地面有些涼,心念一動,伸手一撈便把公主抱坐在自己膝上。
承熹輕叫了半聲,扭身瞪着他,壓低聲音惱道:“江儼,你做什麼?”
江儼面容沉靜,微微笑着看她,也不作聲。此時公主背對着他,扭身看他確實有些不舒服。察覺公主這姿勢頗爲費力,便握着懷中人的纖細腰肢換了個姿勢,讓她側臉朝着自己,江儼這才滿意。
承熹不由失笑,臉上薄紅一片,含羞帶怒瞪了他一眼,“你……”
這般不知禮義廉恥的行徑,若是放在以前她一定惱火。只是今日也不知怎麼了,捨不得推開他,也捨不得說出拒絕的話。
何況他還帶着傷……承熹嘆口氣,心中憐意眨眼超過了那麼一絲半點的惱火,捨不得再鬧他。只好任他這麼抱着,努力讓自己習慣這尷尬的坐姿,還小心避開了他傷口。
好在……也不會有外人看到,丟臉這麼一夜……也無妨……
今夜這突襲而來的刺客把她往日的淡定從容打碎了,也讓江儼十幾年如一日的循規蹈矩都不知去了何處。
這般旖旎情狀她終究有些不習慣的,承熹垂着眼心中羞窘,他灼灼的目光有如實質一般膠着在她臉上,近在咫尺處的呼吸可聞。
承熹擡頭瞪他一眼,江儼便識相地轉開目光看向別處,待公主垂了眼,又轉回視線繼續盯着她看。竟還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在她頰側偷了個香。
承熹氣得又想擰他,手捏上了他腰側卻又轉念想起江儼現在是傷患了,她自己無能,照顧不了他,竟還要欺負他?怎麼能這麼不懂事?
如此便也只好忍着,他胸膛的火熱透過薄薄衣衫,暖熱了她的身子,似乎洞裡的空氣都漸漸變得稀薄了。承熹只覺自己連心跳都快了不少,只好儘量坐直身子離他稍遠一些,強迫自己去想些別的。
想到方纔刺客的事,仍是心有餘悸,又想到承昭等人可能至今未能脫險,更是心神不寧。“江儼,你說承昭他們會有危險嗎?還有那些個公子小姐的,其中多數都不會武。”
江儼握住她的指尖,從袖中掏出乾淨的絹帕一指一指擦拭乾淨,極溫柔也極細緻。她先前撲落馬下之時,掌心被石子擦破了兩道淺淺傷痕,都惹得江儼心疼不已。
他想了一會兒,把腦中紛雜的思緒都理清楚了,溫聲安撫她:“今日在場侍衛統共逾千人,其中圍場虎槍營兵士約莫四百人,太子儀衛三百人,各家公子小姐也都帶着一兩個近身侍衛,太子殿下又於黃昏時從城中急調了三百守城軍來值夜。”
“留宿圍場本是突然之舉,故而這急調來的三百守城軍中也並非盡數是刺客。守城軍以五十人爲一隊,若有刺客混了進來,同隊中不可能無人發現。屬下猜測是有一支五十人的小隊前來圍場的半路遇上了刺客……應是凶多吉少。如此算來,能安插♂進來的刺客至多不過五十人。”
“大帳之中屍身不多,多數是蒙了面巾的玄衣守城軍裝扮,定是刺客無疑。方纔那些刺客及做民兵打扮的三百衆又折身而返,想來是因爲太子麾下數百侍衛已經護着太子等人到了營地,刺客討不了好這才返回的。”
承熹不懂軍隊編制,本不如他思慮周全。聽江儼這麼一分析,腦中跟着他的話思量一番,深覺他所言有理,這才舒口氣定了定神,心中慌張倒是少了很多。
既開了這頭,此時又無事可做,承熹忍不住胡思亂想一通,“方纔那些刺客你都……都殺了,未留活口,不需要留下一兩人拷問幕後主使嗎?”
找準她掌心解乏的穴道輕輕按揉,江儼搖搖頭,“若是死士,齒間自藏有毒囊,被抓到了也會自盡;何況許多刺客都追隨太子而去,太子身邊自有人識得這一點。”
話說這麼說,江儼心中卻不是這麼想——那時他眼見着那刺客操刀劈向公主,一時心神俱失,恨不得把那人千刀萬剮剁成肉泥挫骨揚灰,卻因時間不充裕只把人劈作兩半給了他一個痛快,哪能想得到這後續之事?
承熹點點頭,心神不寧,想起那驟然劈至的刀光仍覺後怕,便又想起方纔救了自己的那個蒙面錦衣人,跟江儼形容了他留給自己的印象——“那個蒙面錦衣人拿着一塊女子所用的方帕覆面,衣袍錦繡,應該是今日一道來圍場射獵的貴人。我只看到了一眼,卻也能從他眼角眉梢看出,此人定是個中年男子無疑。”
今日跟來的許多都是年輕公子,那錦衣人只看眉眼便知人到中年了。“你說他既出手相救,又爲何不肯露出真身呢?”承熹顰着眉尖,“他蒙面還用的是一方絹帕,上頭繡了花,是女子才用的,這就更是奇怪了。”
江儼攬她在懷,認真聽她理思緒——那個蒙面錦衣人使得不過是外家功夫,內力粗淺,只接下了刺客一刀便力有不逮。
雖不知他爲何出手相助公主,江儼卻是真心感激他的。若是此人在他面前,行三叩九拜之禮他都難表心頭感激。
他也沒有頭緒,只說道:“今日入圍場的都有詳細名冊,盡數是年輕公子和世家姑娘,像他這般年齡的中年男子沒得幾個,回去一查便知。”
承熹自己胡亂猜測一通,也沒個頭緒,只好點頭:“說得也是。”
洞裡一片溫情脈脈,縱然夜色已深,伸手不見五指。窩在江儼懷中,承熹心頭的害怕也慢慢消散了去。心中的感慨倒有些不合時宜:她是越來越離不開他了,有他在身邊,心裡才能踏實。
她平日吃得都是些軟糯易克化的,剛嚥下去的乾糧硬邦邦的,似乎都卡在了喉嚨口,胃裡也難受。不能再去想,只好轉移思路,與江儼說話。
正當此時,江儼霍然一震,坐直了身子。承熹愕然擡眸,只見他側耳向洞口,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
江儼凝神細細去聽,察覺懷中的公主繃緊了身子,都呼吸都不由屏住了,在這緊要關頭還不忘把公主的手握緊了一些。
這動靜連承熹都聽到了,似乎是許多人在林中穿行的聲音。承熹心中一喜——是不是承昭的人來尋他們了?
江儼卻搖搖頭,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噤聲。承熹心下一咯噔,看江儼如此神色,莫非是敵非友?
明明敵人還離得老遠,她卻連呼吸都屏住了。待江儼重新放鬆,這才輕聲問他:“爲何斷定他們是敵人?”
江儼答:“咱們已經出了圍場範圍,進了山林深處。先前太子殿下卻是往營地那邊去了,便是派了兵衛折身回來尋人,也需要一點一點摸索進來,不會來得如此之快。故而這些賊人定是事先在深山中埋好,得了什麼信號這才傾巢而出來尋人的。”
“若是太子已經把賊子肅清,侍衛找人之時定會大聲呼喝公主,可這些人都舉着火把靜默無聲,應該是敵非友。”
追尋的那些人舉着火把在林間穿行,萬籟俱寂中只有火光明明滅滅,像無數暗中窺伺的怪獸時隱時現的眸子,遠遠看去竟覺可怖。
承熹忙轉回臉,不敢再看。江儼輕輕按着她後腦,把她按回懷中。承熹閉上眼,耳中便只剩下了他的心跳和平穩的吐息聲。
間或
作者有話要說:
間或還有狼嗥聲接連傳來,其聲如泣如訴,聽來淒厲極了。
承熹窩在他懷中,既聽明白了也再不覺害怕。她生平頭一次經這般險事,一時仍不能平靜,還有一絲半點的亢奮。江儼又不說話,承熹便聽着那狼嚎的聲音漸漸入了神。
似乎是一隻孤狼,也聽不到其它狼應和,獨它嗚嗚的嗥鳴聲悽慘極了。
“江儼,你說,它怎麼叫的這般難過?”
公主博聞強識,從書上看到的東西有許多,可江儼知道但凡公主會問他的,往往不是什麼深奧的問題。她腦子裝得下天馬行空,裝得下詩詞歌賦,裝得下日月星辰,裝得下她書房中和藏書閣中上萬卷。
這些,他學不懂也學不通,已經是莫大的遺憾。所以公主問他的每個問題,即便是再無聊譬如“糠醃菜是什麼”這樣的問題,江儼也從不敷衍,答得再認真不過。
江儼奔行了一晚上,此時有點困,他困與不困從來都是一個模樣,既不會打呵欠,也不會面色疲憊,闔上眼打坐的時候連承熹也看不出來他是在犯困。
聽公主問他,江儼還得聽着狼嗥聲去琢磨那匹狼的心思,斟酌許久答:“許是餓了吧……”見公主對這個冷冰冰的回答不太滿意,又說:“聽聞狼一般是七匹爲羣,死了同伴之時其叫聲最淒厲。”
承熹貼在他另一側肩頭,聲音低落些許:“也許,是它的伴侶過世了。方纔,看到你倒在地上人事不省……我感覺……”
江儼神色一僵,方纔的糗事席上心頭,此時軟玉溫香在懷,他屈腿坐着,她就坐在自己膝頭,柔軟的腰肢落在自己臂彎,削瘦的肩背一側貼着他胸膛……先前還不覺得哪裡不對,此時綺念一起,這般想了一遭,連呼吸都滾燙了幾分。
承熹想了好久,不知怎樣的語言才能表達自己方纔的心痛欲絕,目光有一瞬的渙散,眸中神采也黯淡兩分,垂了眼瞼輕聲說:“感覺……天都要塌了……”
承熹毫無所覺,仍沉浸在方纔的傷痛中不能自拔,看不到他眼底的剋制,哪能想到江儼轉眼之間已經冒出這許多旖旎情思了?
鼓譟如雷的心跳自不用提,身下突如其來的躁動卻是頭一遭。這突如其來的□□是江儼以前想到公主時也曾有過的,以往卻都只是淡淡的,充其量是醉酒之時抓心撓肺的想見她、想靠近她的念頭。
卻是頭一次這般來勢洶洶。江儼一時半會兒,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還得剋制着心中雜念,儘量去與她感同身受,體會公主的難過,別提有多難熬了。
“再不許你受傷了……你要嚇死我了……”承熹尾音還有點顫,本是難過得快哭了,江儼聽在耳中竟覺得勾魂攝魄,聽得他心尖都隨了她發顫的尾音抖啊抖,酥麻之感沿着脊椎一路攀上腦中。
喉間也火燒火燎的,江儼只能點點頭“嗯”聲應下,沒敢出聲說話。
“江儼,你的臉好燙……”
江儼抿着脣,與她面面相覷好久。洞裡伸手不見五指,只能看得到兩雙對視的眸子熠熠發亮。
盯着公主看了好一會兒,江儼默默把她從膝頭上抱起,放在了自己身側,兩人並肩坐着了。
地上冰涼冰涼的,承熹甫一坐下就打了個寒噤,可憐兮兮地“哦”了一聲,猜他是累了。
——莫非……他是嫌自己太重?
作者有話說:
這章對話太多,有點水,所以有話說裡送了1200字數。
我好像越來越喜歡描寫細節了……大家如果覺得水的話請提一下,我努力改掉這個習慣,儘量多去走劇情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