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佑森對燦宜,所動心思越來越重,費的心機卻越來越淺。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可喜的變化。
從前的祁家少爺,對任一位中意的小姐,討起人家的喜歡來花樣繁多,必是變着法兒的讓人跌進蜜罐裡,這纔不枉擔了他花花公子的虛名。同祁家有來往的府第上,趙家李家,凡是年紀相仿出落的又頗水靈的小姐們,哪個認不得他的,不說大寶貝,至少也收着他三兩個小物件的。家庭背景略顯不濟的,多半的家長巴不得攀上高枝,都催盼着女兒稍施手腕,將這俊俏銀庫牢牢收入麾下,日後也有了靠山。再強些的人家,雖不這樣擠破頭,對這活靶子卻也是虎視眈眈,生怕落了別家的好處。
外遭環境如此,加之祁佑森天生就落得一副這樣脾氣,腦筋都用在女孩子身上,戰略戰術奇特不說,又活動經費充裕,因此倒也頗有建樹,顯出別家公子沒有的風範,自成一支奇軍。
然而對於燦宜,起初他是爲彌補自己心內的愧疚,下手的目的便與往日不同,所以先削去了半成的心機。雖然後來真動了心思,本身脾性使然,譬如那畫,算是他出奇策略的一個體現,但長日的交往下去,漸漸發覺燦宜是個辜負不得的好女孩子,便全然拋卻以往的手段,真心發展開來。自彼時費盡心思送畫或胭脂或電影票,或因一把傘牽扯開的後續,直至此刻偶然遇上,得知是她生日,帶她來舞場,如今這一曲名喚《綠袖子》的英格蘭民歌,卻真正是他心聲的自然流露了。全然不帶矯作討好的成分。
真心使然,格外動聽。
“……燦宜,你是個好女孩子,”祁佑森握着話筒,看着燦宜坐在臺下鼓掌,心裡溫熱起來,淺淺的一笑,說道:“……生日快樂。”
喬思蘇清早起來,想同路謙添散步去,估摸着時間有些早,便決定吃過飯再出門。想想沒有事情做,因他二人的房間陽臺相接,近日來路謙添常常在陽臺上翻看書報,喬思蘇於是攜了那《山海經》上陽臺來。
她往隔壁探一探頭,窗簾閉的嚴謹,只怕今日路謙添貪睡,還沒有起。正巧一個老氣的女傭捧了新換的被套牀單進來,喬思蘇便喊她將圓桌和藤編凳子搬了陽臺上來,自己坐下翻書。
在不見晨日的箱底擱淺了不知多少個年頭的書,已經是硬挺老舊。紙張粘連成一片,分也分不開。只輕手一翻,輕易就露出了相片的輪廓,嘩啦現形,又嘩啦蓋過另一疊紙張。發出撲撲的悶響,彷彿記憶被剝離呈像時的低吟。
喬思蘇擡手小心翼翼的從書頁中扯了相片下來,仔細端詳了起來。
一團啞黃的不清不楚裡,還是辨認得出眼前眉眼清氣的女子。杏仁臉上,細長眉墨,淺澈的眸子,嘴角卷着寧靜安好的微笑,淡然溺進一段不知名的時光裡去。
喬思蘇隨手把照片一翻,見照片背面工工整整的兩個鋼筆字:蘇儀。
她起初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聯想,只不過當隔壁窗簾恍然拉開,推開窗散漫伸展着臂膀的白衣少年在看見她後安然問好道“早,思蘇”的時候,才倏然如同碰觸了電流一樣,變的僵直。
思蘇。和蘇儀。
這四個字之間可見或不可見的聯繫,在今後無比漫長又遼寂的時日裡,給她衆多借以捉影捕風的機會。眼下她的手指在南方陰溼的冬日裡冷透發麻,或者是因爲心內漸漸浮現的那一團局措而使肢體末端暫時沒有了活動感也未可知,總歸是空泛了一心的失落和緊張,怕是要發現什麼隱匿好的事實一樣,叫人心寒。
“……思蘇?”少年斂起笑容,翻身跨出窗口,站在他那邊的陽臺上問道:“……你生病了麼?”
喬思蘇猛然回過神來,把相片夾回書頁裡,合了書起身笑道:“……我在等你起牀,一起去散步……”
路謙添從那天見了那枚桃花木雕,就一直存着自己的打算,隔天曾特意去拜那老者爲師,想自己親手雕一朵出來的,哪知被他白眼一場,訕訕回來了。他自己不肯罷了這念想,思慮好幾天,終於想出個不知成效的法子來,今天原準備再度上門的,並沒有散步去的打算,又見喬思蘇清早神色不佳,或許疲憊着涼,便猶豫道:“……我看你今天也不太舒服,不然休息休息罷,我也懶怠去散步了……”
散步是清早的打算,如今中了照片的咒,鑽進一團迷霧裡,喬思蘇遊山玩水的心情早折了多半,便也不再說別的,只點點頭道:“那樣也好,我是要休息幾天了……”
吃早飯的時候,喬父笑道:“謙添這幾日還受用?應酬頻繁吶。”
少年笑一笑,道:“還好,伯父的幾位舊交都很有學識,我要學的還很多。”
“我往日就說你這點好,像極了路省長,很是塊爲官作宰的料,”喬勻停了筷子,身後丫頭遞了盤子上來,他接過茶杯漱了口,笑道:“佑森呢,機靈活現,一天到晚的神龍一樣,見首不見尾,雖然敏人和曼芝常抱怨拿他無法,可依我見,他看東西是極有獨到眼光的,將來定擔負下他祁家產業。所以你們都是前途不可量啊,我們卻真真是老咯。”
“您過講了,”路謙添仍是謙和的一笑,“我們還差得遠呢。”
喬勻笑着擺擺手,轉臉見喬思蘇不聲不響在一邊吃飯,全然不像以往興致高昂的樣子,便道:“思蘇,病了?”
喬思蘇一門心思在那照片上,哪裡聽得到他們講話,路謙添也覺得不對,便喊她一聲“思蘇”,見她仍是沒有在意,乾脆就放下碗筷起身上前撫上她額頭。
“……怎麼了……”喬思蘇回過神來,攔下路謙添的手,恍然道:“……我沒聽到你們說什麼……”
路謙添其實並無明顯的表情變化,喬勻卻不知哪隻眼睛看見他一臉掛牽的神色,認定某些狀況發展隨了人願,便閃着眼睛笑起來:“思蘇,生病了就好好休息幾天罷,謙添陪一陪你,我辦事去了。”
喬思蘇只好答道:“我沒什麼,只是累了,你們該忙什麼就去忙罷,不用管我。”
她父親也沒多說,着了衣便笑着出門去了。
路謙添見喬思蘇悶悶的回了房,進去同她略坐了坐,便也回房間換了外套,忙忙的往外面去。
“早,老先生。”
往橋下,老人剛把攤子收拾利索,還沒坐下來,身前便擋了一爿少年的光影。擡頭一看,白衣高挑英氣的少年,裹在格子紋巾裡的俊朗面孔上化了誠然一片笑意,眉梢嘴角勾勒開堅定無比的神色,躬身向他問個好,便站在那裡斜斜的抿着嘴笑起來。
老頭兒翻一翻眼睛,兀自揣起袖子坐下來。
“早,老先生。”路謙添仍舊和和恭順的傾一傾身子,笑着問好。
老頭兒權當不見,一字碼開刀剪,自己忙活起來。
路謙添略站了半刻,撇一撇嘴,估摸着是時候施展策略,便開口道:“先生您手藝好雖好,可是卻很古板,這些都是老早以前的式樣,您拿它一直用到現在,你瞧這花草蝠雲的格式都略顯老態,並不新鮮……”側一側眼睛,見老人仍不搭理他,自己也沒了注意,原本打算在此時大大方方掏出來拍在他面前的東西,此刻也軟了腕力,只是訕訕的摸了出來,自己展開看了看,底氣不足的擱在老人桌上。
老頭側眼一瞧,原來是幾個吉祥圖案,仔細畫了正背面,並有標註圖案名稱和陰陽紋路,樣式大方又別緻新鮮,打眼便覺與衆不同。
原是他自己想了款式,前夜描到深夜才做出來的設計,是爲討老人一個應允的。
半晌,老人拿那核桃般的手摘了花鏡下來,伸了右手指在小桌上一筆一筆畫起來,路謙添俯身仔細一看,卻是“你是爲誰”四個字。
少年退了先前那副驕人的笑容,片刻,站在一邊,淺淺的笑起來。便也擡手在那桌上寫了一個“她”。
老人笑而未答。
接連有三四天的光景,路謙添每天往老人那裡跑,滿手裡已經遍佈了小刀劃傷的細小狹長的口子。在冬天裡皴裂開,手掌裡鑽了斑斑點點的痛處。
前些天寫好給燦宜的信,正琢磨怎麼傳達給她,想起莫覺,便有了法子。
下樓的時候碰見一個丫頭上樓去,便問道:“郵差幾號來?”
丫頭答道:“回少爺,就是今天。”
他要趕着出門,便問道:“你可識字?”
丫頭點點頭。
“那過會你從我桌上拿了那個信封,裝到一個大信封裡,收信人寫一樣的地址,只把名字‘寧燦宜’改成‘莫覺’,”怕不放心,又掏出筆來在她手上寫了“莫覺”二字,道:“記住了?”
丫頭道:“記住了,少爺。”
他才放心出了門。
這丫頭照吩咐去了他房裡,拿了個新的信封出來,照一邊封好的信封上寫的地址重寫一遍,並寫上“莫覺”的名字,正要裝的時候卻被管家喊下樓去吩咐事情。
期間另有別人來打掃整理了房間,並有照相館送了那天路喬兩人的照片過來。
先前的丫頭手頭上被分派了忙不完的工作,只好拉了身邊姐妹來,央求幫忙:“好姐姐,就是少爺房裡,我已經寫好的那個大信封,空的,你把那小信封裝進去,封好了過會子交給郵差就完事的。”
“罷,罷,”另一個笑道:“我知道了。”
忙忙亂亂的,她混把裝了照片的信封裝了進去,匆忙封了口,便帶了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