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乙將一杯熱茶推到洪智有面前,茶霧嫋嫋升起,散發着龍井清新的氣息。
“經濟方面的事,我不太懂。”
他緩緩開口,“不過滿鐵前兩年爲了搞錢,把行政權都分離了出去,目的很明確,就是要集中精力把控整個滿洲國的經濟命脈。”
頓了頓,周乙繼續分析:“日本人現在最想要的,無非就是石油、黃金、煤,還有各種礦產。你那點皮貨買賣,他們估摸着還不至於專門派這麼一號人物來針對你。”
“說的是。”洪智有點了點頭,端起茶杯泯了一口。
“我吞了關大帥的家底,看着是不少,但這點玩意兒跟滿鐵株式會社的體量比起來,連根毛都算不上。”
他把茶杯重重放下,發出“當”的一聲。
“當然,也不能排除,有不開眼的想過來摘桃子。”
洪智有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嗓門,一字一句地說道:“老周,有沒有一種可能,他們既是奔着我來的,也是奔着山上那些礦產來的?”
周乙眉頭立刻擰了起來:“磯谷參謀長他們有什麼想法?”
“問問不就得了。”洪智有笑了笑,臉上沒有半點緊張。
他伸手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熟練地撥通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
“參謀長閣下,我是洪智有。”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麼。
“好,好。”洪智有連連應着,臉上笑容卻慢慢消失了。
“再會。”
他乾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聽筒重重扣回機座上。
“麻煩了。”洪智有吐出三個字,臉色陰沉下來,“磯谷參謀長說話很含糊。”
他輕輕一拍大腿,臉上滿是鄙夷冷笑:“媽的,磯谷廉介這個老傢伙,太廢材了!做事猶豫不決,瞻前顧後,簡直難成大器!
“我已經許諾了他那麼多利益,到頭來還是這副猶猶豫豫的熊樣,這種爛泥扶不上牆的傢伙不要也罷!”
周乙看着他,幾乎以爲自己聽錯了:
“不要也罷?老弟,那可是關東王!”
“王個屁!”洪智有嗤之以鼻,“他要跟我一條心,或許還能安安穩穩待到光復再上斷頭臺。現在嘛,想把他弄走,也不是什麼難事。”
周乙沉默了。
他知道洪智有不是在吹牛。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着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緩緩說道:“不要大意,去年剛上任的滿鐵株式會社社長大村卓一,是個很強勢的人物。
“而且,他跟關東軍司令部司令官植田謙吉關係匪淺。
“這對搭檔靠着瘋狂鼓吹日軍戰力,貶低蘇聯,深受軍國主義分子的推崇。
“一個手裡握着槍,一個手裡拿着錢,在滿洲國向來是橫着走。
“磯谷廉介剛來東北不久,根基不穩。軍、財兩塊大權都握在別人手裡,東條英機現在又在東京落了勢,他施展不開拳腳也是正常的。”
“貶低蘇聯?”
洪智有摩挲着鼻子,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突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周乙的語氣裡帶着驚愕,“你知不知道自己現在面對的是什麼?是一羣猛虎!大村卓一和馬文棟真要對你下手,誰都保不住你!”
“大村卓一、植田謙吉的確是對好搭檔啊。”洪智有慢悠悠地說,“他們說蘇聯是狗屎,嗯,我同意他們的看法。”
周乙聽得一頭霧水:“你的言論讓我很慌啊。”
他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洪智有這句話,讓他本能地感到了不安和荒謬。
“馬文棟不是來了嗎?”洪智有完全沒理會他的情緒,自顧自地說道,“他要是衝我來的,無所謂,想要什麼,給他什麼。”
他攤開雙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我估計,他八成是奔着關大帥在山上的那點金礦來的。
“可以,都給他。
“包括我的皮貨生意,只要他想要,一切都不是問題。”
周乙徹底不解了,他快步走回桌前,雙手撐着桌面,俯身盯着洪智有。
“這不是你的行事風格!你能吃得了這種虧?
“一旦把這些都交出去,沒了錢,你的金錢大法就會失效,會徹底陷入了被動,等於把自己的脖子送到了人家刀底下!”
“虧?”洪智有淡淡一笑,接着說道:
“老周,你格局小了。
“我把脖子送過去,他們未必就有能耐砍。”
周乙困惑不解:“我不懂。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你這麼做跟自殺有什麼區別?”
洪智有慢悠悠地伸出手指,在空中點了點:“他有人和,有地利,可我呢,我有天時。”
“今天幾號?”洪智有突然問。
周乙被他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一愣,但還是下意識地回答:“三月四號。”
“三月四號,好日子。”洪智有點了點頭,臉上是一種近乎詭異的笑容,“君子報仇,九月不晚。你記住這個日子,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見證奇蹟。”
他聲音壓得極低,卻帶着不容辯駁的力量。
“包括你剛纔說的磯谷廉介、植田謙吉、大村卓一這些廢物,到時候,統統都得滾蛋!
“我們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靜靜地等着,穩住他們就行了。”
周乙那張永遠沉穩的臉上,終於浮起了一抹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關東軍大換血?
“除了戰爭,我想不出任何別的可能……日本人要正式跟蘇聯開戰了?”
“沒錯。”洪智有打了個響指,“之前他們在邊境跟蘇聯小打小鬧,但現在最早五月,在大村卓一這樣的狂人吹噓下,他們就會發動那個狗屁的‘北線計劃’,迫不及待地去招惹北邊的毛熊。”
周乙壓抑着激動問道:“你的意思是,日本人會慘敗?”
“當然。”洪智有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將是他們這輩子最大的噩夢,也是馬文棟和植田謙吉這幫蠢貨,最後的餘光。
“所以咱們要全力配合馬文棟這些人鼓吹蘇聯軟弱論。”
周乙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看着洪智有,許久沒有說話,像是在消化這個足以顛覆一切的消息。
最終,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有把握,我就放心了。”
洪智有挑了挑眉:“你似乎很相信我。”
“我必須相信你。”周乙露出了一個極淡的笑容,“否則,我和悅劍、秋妍早不知道死幾回了。”
他頓了頓,拿起桌角的一本書《遠東情報站》。
翻了翻又隨手丟在桌子上。
“他們最大的錯誤,就是輕視你。”
“即便他們自以爲已經把你研究透了,把你捧得很高了,但他們仍然遠遠低估了一個智者,一個縱橫謀略家,甚至是……”
周乙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
“一個預言家的可怕。
“有你這樣的敵人,是日本人最大的悲哀。
“同樣,有你這樣的朋友,是我周乙十輩子修來的福分和榮幸。”
“哈哈哈!”洪智有爆發出了一陣暢快的大笑,“沒想到你周隊長,也會有拍馬屁的一天啊!”
周乙的表情又恢復了那種古井無波的沉靜:
“要拍馬屁能活命,我寧願把嘴嵌在馬屁股上。”
兩人正說着,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
魯明推門走了進來,臉上堆着笑:“聊啥呢,這麼開心?老遠就聽到智有的笑聲了。”
洪智有隨口胡扯道:“我跟老周說,津海的姑娘比咱們滿洲國的風騷,周隊長不信,正跟我犟呢。”
魯明一聽這個,立馬來了精神,屁顛屁顛地湊了過來。“這事我是專家啊!”他拍着胸脯,唾沫橫飛,“不是我吹,哈爾濱窯子裡的姑娘,哪個我沒處過?
“下次智有你帶我去津海,我只要過過眼,高矮胖瘦,保證給你分得明明白白!”
周乙笑了笑,直接問道:“魯股長有事嗎?”
“哦,對,正事。”魯明這纔想起來意,“這不濱江省警務總廳新來了個大人物嘛,馬文棟,馬廳長。
“高科長說了,馬廳長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上來就聯合了國軍第二十六團,還有一支兩百人的關東軍特種聯隊,要清剿老駝山那幫土匪。”
魯明頓了頓,接着說:“科長讓你和周隊長一塊去廳裡開個會,見見這位馬廳長。”
洪智有點了點頭。
“好,馬上去。”
“別馬上。”
魯明攔住了他,壓低了聲音:“你先去趟高科長辦公室。”
到了高彬辦公室,房門虛掩着。
洪智有推門進去,叔叔正叼着菸斗,靠在寬大的皮質椅子上假寐,菸斗裡的菸絲明明滅滅。
聽到動靜,高彬睜開了眼。
“坐。”
洪智有沒客氣,一屁股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
高彬沒有立刻開口,只是慢悠悠地抽着菸斗,辦公室裡只剩下菸草燃燒的“嘶嘶”聲和兩人沉重的呼吸聲。
半晌,高彬才把菸斗在菸灰缸裡磕了磕。
“智有,局勢對你很妙啊。
“根據我的消息,日本人這次清剿,極有可能是衝着你那個土匪小女友去的。”
高彬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前些時日,飛雲寨有個叫王麻子的土匪頭子投靠了日本人,把山上的事賣了個底掉。
“他說過三江的女兒,也就是你那個相好,手下有不少國兵的裝備。
“馬文棟剛來,不可能知道這些陳年舊事,肯定是有人在他耳邊吹了風。他八成已經知道了那個女土匪跟你的關係。”
高彬身體微微前傾。
“他這是要拿你開刀。
“你在津海搞出的動靜太大了,殺了松田信,平了漕幫,連溫士珍都嚇得屁滾尿流。這風頭,太盛了。
“馬文棟這個人,以前幫着他岳父大村卓一在滿鐵理事會裡搞內鬥,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他要立威,新官上任三把火嘛,自然得可着最硬的骨頭踩。
“把你踩下去了,他在哈爾濱,很多事就都好辦了。”
高彬頓了頓,又扔出一個重磅炸彈。
“還有那個老邱,馬文棟一上來就任命他當了保安局調查科科長,頂了張淳元的缺。
“他現在不光是在哈爾濱大肆抓捕紅票,而且我聽說,他還要重新組織人手上山去找抗聯。”
洪智有眉毛一挑:“叔叔是懷疑,馬文棟對上次的毒藥計劃產生了懷疑?”
“不是懷疑,是肯定。”
高彬點了點頭,臉色愈發凝重。
“毒藥計劃,據說是毒死了不少人,但具體怎麼樣,死的那些人是土匪,還是抗聯,除了真正的知情人,外人很難知道。
“現在就怕老邱跟抗聯接上了頭,抗聯內部成分很雜,眼下條件苦,投降我們的人很多。
“老邱他們掌握了多少線索,是不是挖到了大魚,很難說啊。
“這種事,以前的澀谷三郎都不太敢往深裡查,怕拔出蘿蔔帶出泥,捅到不該捅的人。
“但馬文棟不一樣!”
高彬加重了語氣:“他背後有植田謙吉和滿鐵株式會社撐腰,澀谷三郎已經死了,他完全可以藉着這個由頭,把整個計劃翻過來重新查!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抗聯的人是假死。
“如果是這樣,你的麻煩就大了!”
高彬的目光銳利如刀:“老邱作爲當事人,按理說應該回避。可現在他主動把這活兒攬了過去,這說明什麼?”
“說明他早就跟馬文棟穿上了一條褲子,而且肯定透露了什麼關鍵的東西!
“馬文棟想借着這件事,一招致命,直接把你釘死!”
說到這,高彬長長地嘆了口氣,整個人都頹了下去,靠回了椅子裡。
“唉,真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好不容易熬走了一個澀谷三郎,又來了一個更厲害的閻王爺。”
他揉了揉眉心,滿臉都是疲憊。
“好了,不說這些喪氣話了。”
高彬重新打起精神,看着洪智有:“你有什麼想法?或者說,有什麼化解的招數?”
洪智有微微一笑,“叔,我覺得吧,馬文棟想要的是權和威信。
“我有親王這層關係在,植田謙吉又是天皇親自任命的,他們不敢,至少不會明着直接動我。
“澀谷三郎就是個前車之鑑,馬文棟不會這麼愚蠢。
“從某些程度上來說,他們更多是想要我的一個態度,或者說想我讓出一些東西。
“因爲他們怕我的洪盛公司,成爲第二個滿鐵。”
“就你那點山貨?”高彬嗤之以鼻,“你那點皮貨生意,還能讓滿鐵株式會社瞧上眼了?”
洪智有笑了:“叔,關大帥手裡,可不止皮貨生意。
“他有個金礦。
“日本人對黃金向來是趨之若鶩。他們真正想要的,是這個。”
“還有,”洪智有伸出兩根手指,“他們可能發現我通過郝貴方給徐雲纓送裝備了,怕我手裡攥着一支土匪武裝日後不好控制。”
高彬沉默了。
洪智有這番話,把所有零散的線索都串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那馬文棟針對他,倒也全在情理之中。
“你想怎麼應對?”高彬的表情嚴肅到了極點,“先說好,你老叔我這回,是一丁點忙都幫不上了。
“馬文棟的後臺太硬,我夠不着。
“真要出了事,我最多……最多就是陪你咱爺倆一起上路作伴。”
“叔,沒那麼糟糕。”洪智有很自信的笑道。
“我打算,主動投靠馬文棟。
“他要什麼,我就給他什麼。
“化被動爲主動。”
高彬愣了楞,點頭之餘嘆道:“倒是個法子,只是你之前忙忙碌碌,到頭來豈不是一場空?
“早知道這樣,你還不如老老實實在家當個少爺,給我賣力生孫子呢!”
“叔。”
洪智有站起身,給他重新倒了杯茶邊說道:
“咱是那吃虧的人嗎?
“等着吧。你侄兒我在做買賣這塊就沒虧過。
“到時候,您就知道了。”
高彬不再多問:“你要有把握,我就放心了,走吧,要不馬廳長該等急了。”
兩人穿戴好衣帽,驅車直奔警務總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