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福田回到辦公室,一屁股陷進沙發裡,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骨頭。
他讓人把調查科科長張淳元叫了過來。
“洪智有的案子,你來辦,同意審訊。”苗福田的聲音透着一股子疲憊。
張淳元幾乎瞬間挺直了腰板,臉上那股壓抑不住的狂喜:
“局長!您這就對了!”
他湊上前,聲音充滿了邀功的意味:“現在東京那邊都傳開了,說您的老領導石原將軍,很快就要回來接替磯谷廉介那個軟骨頭!
“您在這個節骨眼上,跟澀谷總長唱對臺戲,那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嗎?實屬不智啊!”
苗福田面無表情地聽着,心裡卻是一陣翻江倒海。
“你誤會了,澀谷長官是我的老朋友,我跟他之間只有友誼,沒有對臺戲。”
他冷冷的糾正張淳元。
旋即,他眉頭一展:“都說哈爾濱警察廳裡,藏着一個紅票的內鬼。
“要是洪智有被確定了就是那個內鬼,那你,就是立了大功。”
“立功不敢當,都是澀谷總長和您領導有方!”
張淳元嘴上謙虛着,臉笑得跟花一樣燦爛。
苗福田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狗東西,左一個澀谷,右一個澀谷!”
辦公室的門關上,他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愁雲。
他心裡很清楚,這次要是真把洪智有給辦死了,固然是討好了澀谷三郎。
可萬一洪智有背後的人發難,他就是第一個被推出去的替死鬼。
而且以澀谷三郎眼裡不揉沙子的性子,今天自己的搖擺不定,遲早會被清算。
哎。
在這滿洲國當老百姓難,當官,更他媽的難!
……
澀谷官邸。
和室內,空氣依舊冰冷。
田中快步走了進來,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喜色:
“先生!苗福田那個老滑頭,終於服軟了!
“他已經同意審訊洪智有,讓張淳元主審,並且默許了我們可以採取一切必要的手段!”
澀谷三郎慢吞吞的喝着茶。
通常他喜歡聽別人說話。
田中繼續彙報道:“不過,他還提了個條件,讓警察廳的周乙,還有保安局的陳景瑜,作爲陪審。
“哼,這些中國人,就喜歡玩這種人情世故的把戲!不見棺材不掉淚!
“村上這一抓,我看他也老實了!”
“不能太大意了。
“我總覺得,這個洪智有,沒那麼簡單。”
澀谷三郎放下茶杯道。
“他主動接受保安局的調查,這件事本身,就很詭異。
“你要知道,保安局過去一直是我們的人控制的,而且跟警察廳向來不對付。
“他去了那裡,跟直接走進警務廳,走進我這裡,沒什麼區別。”
澀谷三郎的目光變得幽深。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莫非,他真的天真到以爲,苗福田會給他正義的審判?
“你立即去打聽下,洪智有從昨天被帶進保安局到現在,他所有的狀態!包括他的睡眠、飲食,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
他突然警覺的吩咐道。
“是。”
田中立刻走到外間,打了一通電話。
片刻,他掛斷電話,快步走回和室,腰桿挺得筆直。
“先生,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他彙報道:“洪智有剛到保安局的時候,還囂張得很,特意從五味齋叫了一隻燒鵝,又要了酒,看起來自信滿滿。”
田中頓了頓,臉上的笑容越發輕蔑。
“不過,到了晚上,他似乎就繃不住了。”
“情緒開始失控,一直吵着要見陳景瑜,要求給他提供電話,或者聯繫高彬,幫他往東京打電話、發電報。
“他沒吃晚飯,今天早上也沒吃早飯。
“就在我剛剛打電話那一刻,他還在跟保安局的看守扯皮,瘋了一樣地要打國際長途!
“哼,他以爲能聯繫親王殿下,像上次一樣保他,卻沒想到,我們早就讓電話局,暫停了所有通往東京的長途通訊!
“很顯然,他的底牌失效了,人已經徹底慌了!”
他向前一步,聲音裡透着一股嗜血的興奮:
“在我看來,他已經是個死人了!
“聯繫不上親王,憑高彬那點人脈,根本翻不起什麼浪花!”
“先生,今晚我會親自去保安局,親自監督審訊,絕不給洪智有任何脫身的機會!
“只要我們快刀斬亂麻,他們的佛祖,還有王陽明也救不了他!”
澀谷三郎沉默地聽着。
他沒有說話。
田中說的每一句話,都合情合理。
洪智有仗着背後有人,有恃無恐。
一旦發現靠山指望不上了,立刻就會原形畢露,驚慌失措。
這完全符合一個賭徒輸光了所有籌碼後的正常反應。
邏輯上,沒有任何問題。
可是……
澀谷三郎皺起了眉頭,一種莫名的煩躁感涌上心頭。
就好像有一片揮之不去的陰雲,死死地籠罩在頭頂。
他能感覺到危險,卻又抓不住那危險的源頭。
這種感覺,讓他非常不舒服。
他只希望今晚能有好消息,儘快處理了洪智有,如此才能安心啊。
……
晚上九點半。
陳景瑜走進了招待室,昏黃的燈光將他影子拉得很長。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對正在閉目養神的洪智有說道:“接到消息,十點審訊你。
“有什麼想吃的告訴我,我讓人送過來,吃太飽容易吐,但不吃一點你身體扛不住。”
陳景瑜看着洪智有,他似乎遠不如剛來時自信,此刻帶着一絲疲憊,眼眶下有淡淡的血絲。
這讓他莫名的心氣低落,也許這傢伙真的已經無力迴天了。
親王那張底牌,隨着澀谷三郎封鎖了電報局,似乎已經徹底失效。
洪智有睜開眼,那雙略顯血絲的眼睛裡,卻看不出半點慌亂,他看着陳景瑜,忽然笑了:
“你覺得我輸定了?”
陳景瑜聳了聳肩,沒有直接回答:“我不想這麼說,但事實似乎……”
他壓低了聲音:“現在保安局外邊有憲兵鎮守,我是幫不了你,也沒有人能幫你。”
洪智有笑了笑,從椅子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
“急什麼。”
“好戲,纔剛剛開始。”
他這副篤定的模樣,讓陳景瑜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來:“你還有後招?”
洪智有賣了個關子,淡淡一笑:“不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陳景瑜禮貌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招待室。
走到門外,他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輕輕搖頭,嘆了口氣。
也不知道這個傢伙是真有通天的本事,還是在面對死亡前最後的自嘲。
……
調查科辦公室裡。
張淳元仔細地整理着領帶,又摸了摸脣邊那兩撇精心修剪的八字須,一臉的自得。
張峰站在一旁,滿臉都是興奮和怨毒。
“父親,今晚你可千萬不能心慈手軟!任他洪智有有通天的本事,咱們也得先把他打個生活不能自理!
“至少,得先把他那張小白臉給刮花了!”
張淳元笑了笑,瞥了兒子一眼:“瞧你那點出息,一個日本寡婦至於嗎?
“你應該想想,爲什麼有這麼多人替他說話?人家來了短短半年不到,便混的如日中天?”
張峰想了想:“因爲他有錢吧。”
“他一個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學生,能有什麼錢?”張淳元冷哼道,
“他的錢,是搞定了關大帥纔得到的!
“唉,咱們還一口一個‘關爺’叫着,人家直接空手套白狼,把關大帥打打殺殺大半輩子搞的錢,全給吞了!
“那可是富可敵國啊!”
他接着感嘆:“這叫什麼?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咱們保安局,可比他警察廳有牌面多了。
“結果呢?咱們是啥也沒撈着,光剩下眼饞了。”
“爸,你的意思是……咱們的機會來了?”張峰的眼睛瞬間亮了。
“沒錯。”張淳元壓低了聲音,眼中閃爍着貪婪的光,“以澀谷三郎的架勢來看,只要咱們今晚拿到口供,他明天一定會處決洪智有。
“你要在第一時間,帶人去接收永勝魁茶樓,還有洪智有所有的產業!
“這,纔是你該做的事。”“爸!還是你高啊!”張峰喜不自勝,“就這麼辦!我坐等您的好消息!”
到時候,錢是他的,惠子那個騷貨,還不得哭着喊着往他懷裡撲?
……
晚上十點整。
審訊室的門被推開,田中領着一隊荷槍實彈的憲兵走了進來,皮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洪智有在兩名科員的“看押”下,不緊不慢地走進了審訊室。
張淳元、周乙、陳景瑜已經在審訊桌後坐定。
周乙看了洪智有一眼,見他面帶倦容,眼有血絲,狀態很糟糕,眉頭不免擔憂地皺了起來。
這一切都落在了田中的眼中,令他心中十分欣喜。
看來,這個洪智有是真的黔驢技窮了,在保安局過得很煎熬啊!
“趕緊開始吧!”田中不耐煩地催促。
周乙面無表情地按下了桌上錄音機的錄音鍵,紅色的指示燈亮起。
張淳元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資料,用一種官方式的腔調念道:“洪智有,根據人證彭虎、賈衝的口供,以及我們查獲的物證,證實你就是紅票在哈爾濱的高級領導,代號‘財神’。
“這是他們簽字畫押的證詞,電臺也是你爲他們秘密採購的。
“現在人證、物證俱全,你還有何話可說?”
洪智有笑了:“財神?這代號不錯,我喜歡。”
他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淡漠:“不過,關於你們的一切指控,純屬虛構。
“這是田中助理和澀谷總長,對我進行的惡意栽贓與陷害。”
“八嘎!”田中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死到臨頭,還敢狡辯!”
周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田中助理,請注意你的言行,不要影響正常審訊。”
“也就是說,你對警務廳的所有指控,拒不認賬?”張淳元要的就是這個結果,他故作嚴肅地追問。
“當然。”洪智有回答得乾脆利落。
張淳元轉向周乙和陳景瑜,攤了攤手,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二位也看到了,按照我們保安局的審訊制度,犯人面對鐵證依然狡辯者,我們只能用刑了。”
陳景瑜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沒有吭聲。
周乙卻開口了:“也許他不是在狡辯,而是在陳述事實。”
“我們保安局的規矩,歷來是疑罪從有。
“也就是說,不管他是狡辯,還是陳述事實,都必須過一趟刑。”
他盯着周乙,帶着一絲挑釁:“周隊長,你們警察廳對待疑犯,不也是這樣的嗎?”
周乙眉頭緊鎖,沒再做這種無謂的爭辯。
洪智有忽然笑了,他看向張淳元,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審訊室。
“也就是說,只要我不承認,你們就會對我用刑,直到我招了爲止。
“我可不可以認爲,這是屈打成招?”
張淳元很老道,嗅出了一絲陷阱的味道。
他摩挲着八字須,沒有立刻表態。
洪智有又將目光轉向田中:“田中助理,你也這麼認爲嗎?”
田中冷笑着,臉上滿是殘忍的快意:“你可以這麼理解。今天,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
“很好。”
洪智有又轉回頭,目光灼灼地盯着張淳元:“張科長,田中助理說的,對嗎?”
張淳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礙於田中的面子,只能含糊地點了點頭。
“請你回答。”洪智有聲音陡然提高。
那聲音在審訊室裡迴盪,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張淳元被逼到牆角,只得咬牙道:“是。”
“那好。”
洪智有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燦爛得有些刺眼。
“你們不用用刑了,我招。
“不管你們指認我什麼罪名,哪怕是刺殺天皇,我也認了。” ωωω ◆тtkan ◆c○
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把在場所有人都給搞懵了。
尤其是田中和張淳元,兩人臉上表情瞬間凝固,有種卯足了勁的一拳,卻狠狠地打在了棉花上,說不出的憋屈和錯愕。
連周乙和陳景瑜,也一時沒弄清洪智有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洪智有對周乙招了招手:“周隊長,把文件拿過來吧。”
周乙遞上審訊記錄和指控文件。
洪智有拿起筆,看也不看,就在那份供詞上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後又抓起印泥,重重地按下了手印,動作爽快得讓人難以置信。
周乙眼中精光一閃,瞬間明白了什麼。
他站起身,拿起那份簽好的供詞和錄音帶,公事公辦地說道:“按照規矩,這份錄音證據我立即讓人複製兩份,原件交由保安局保管,警察廳得留一份。
“另外,這是陪審記錄,麻煩各位籤個字,我要帶回警察廳歸檔。”
田中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這一幕,感覺像是在做夢。
“就……就這麼結束了?”
他還想看到洪智有被打的死去活來,扒皮抽筋的一幕呢。
周乙冷笑地看着他:“田中助理如果覺得不夠,還可以再加幾條罪名,儘管填上。
“我相信,洪股長也一定會全部承認的。”
田中被噎得說不出話,他轉向張淳元,不甘心地問:“不動刑嗎?”
張淳元張了張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人家全都招了,還動個屁的刑啊!
陳景瑜放下了茶杯,慢悠悠地說道:“既然嫌犯已經認罪,自然沒有用刑的必要了。
“至於要處決還是審判,那是下一步上報到新京警察總局和參謀本部的事了。”
田中看了眼張淳元,後者起身走了出來。
兩人直接來到了角落裡:“怎麼回事,你不說不管怎樣都要動刑嗎?”
“我也沒想到他會玩這一招。”張淳元惱火道。
“田中助理,好消息是他承認了指控,紅匪身份確定無誤。
“這小子比魚還滑,我的建議是明天一早就宣佈,處決了他。”張淳元建議道。
“嗯,也只能是這樣了。
“廢物!”
他指了指張淳元的鼻子,一甩風衣,領着人大步去了。
呸!
草泥馬的日本鬼子!
張淳元啐了一口。
周乙和陳景瑜護着洪智有回到了招待室,高彬已經在等着了。
“叔,你怎麼來了?”洪智有連忙問道。
“我能不來嗎?不管明天會發生什麼,叔今晚怎麼着也得護你周全。
“你放心,我在保安局有兼職,陪你一宿的權利還是有的。”
高彬上下看了他一眼,滿臉擔憂道。
“謝謝叔。”洪智有心頭感激。
“高科長,那你們聊,我先回去了,有事往我家裡打電話,我隨時趕到。”周乙說道。
“好。
“辛苦了。”看到周乙忙前忙後,高彬甚是欣慰。
“老領導,我就在隔壁,今晚加班,你有事叫我。”陳景瑜也打了聲招呼,識趣的退了下去。
沒了外人。
高彬怕屋子裡有竊聽,把他拉到浴室,水龍頭開到最大,壓低聲音問:“你全招了,雖然躲過了刑訊,但澀谷三郎拿了這些文件就可以按戰時嚴厲處分直接槍斃你。
“以他的性格,明天材料往上一遞,最早八點前,他就會動手。
“你是不是還有底牌?”
洪智有道:“叔叔,我有,明天矢野音三郎和加藤司令官會去警務廳聽取我的審訊結果,我會翻供。
“彭虎和賈衝也會翻供,指責他們屈打成招,故意陷害。
“而田中今晚親口承認,他們很樂意屈打成招。
“這這一塊,他們就站不住腳。”
“問題是矢野音三郎他們怎麼會……”高彬一頭霧水。
“磯谷參謀長是故意轟我出來的。
“明天早上報紙就會鋪天蓋地的發佈克里姆林宮譴責澀谷三郎刺殺斯大林一事,蘇聯大使也會來。
“澀谷三郎密謀刺殺斯大林失敗,這回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磯谷參謀長等這個機會可是很久了。
“明天早你就等着看好戲吧。”
洪智有略顯狡黠的笑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