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算好,不過……”戚廷嶽語氣一頓,眼角餘光瞄到段氏手上的帕子被她攪成一團。“不過,大夫說還是要多臥牀靜養,大礙倒是沒有,好在她還年輕。”
“那就好。”嚴氏好似鬆了口氣,“還好朦朧是沒事,不然,我這把老臉,就真是沒臉見你了。”
“哪裡,祖母說這話做什麼。朦朧還說呢,孩子多虧是沾了祖母您的福氣,這才安然無恙的。”嚴氏這樣愧疚,戚廷嶽心裡何嘗好受。
“哎,這話咱們不提了。大大小小都平安,就阿彌陀佛了。”嚴氏雙手合十,唸了個佛號。“那來的正好,本來今兒叫廷嵐回來,商議一下她的事情。你這做大哥的,聽聽也好。”
本來說過幾天再去看戚廷嵐,聽聽她到底拿的什麼主意,侯府好做後續應變。可眼下,嚴氏是出不了門了,正好以她病重的理由,叫戚廷嵐回來探望一下。一家子在家裡說話,總好過在別人屋檐下遮遮掩掩的。
“廷嵐,你怎麼想的?那阿阮,跟她肚子裡的,你留哪一個?”嚴氏不欲耗費脣舌,也顧不得一家子男男女女都在,問的真是直接到了底。
戚廷嶼還沒成親,聽這些個內院的事只覺得尷尬,少年人臉皮薄,已經端起茶盅掩飾內心的不自在。
戚廷嶸和戚廷岍悄悄交換一個眼神,都低下了頭。這是最愛面子最嬌氣的戚大小姐,在她們姐妹倆眼裡最難堪的時候。以前受了戚廷嵐的氣,少不得偷偷抱怨幾句,可這真瞧見戚廷嵐落了難,她們又不忍心多看一眼戚廷嵐落毛鳳凰不如雞的樣子。再者,她們倆都還在閨中,這些話聽着能不燒臉的麼。
嚴氏的話跟一杆銀槍一樣,直戳戚廷嵐的心裡,她坐在位子上不由得一抖。
“廷嵐,你好好想過沒有?是留那阿阮?還是……”戚義安追問道,這麼一大家子看着,等着,誰心裡都不好受。<>
戚廷嵐咬咬牙,好似嘴裡吐出來的不是話是石子兒般難受,“留孩子。”
屋裡一片凝滯。嚴氏銳利的眸子緊緊盯着戚廷嵐,如蠱惑般問道,“你可真的想清楚了?真的是留孩子?”
“對!留孩子!”戚廷嵐簡直就是咬牙切齒蹦出幾個字來。
一屋子冷凝在場。嚴氏只端了茶麪無表情輕啜一口,眼角從戚廷嵐身上劃過,帶過一絲若有若無的譏笑。
戚義安皺着眉頭,在他看來,女兒在人家家裡,無論是留了那通房,還是留那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是讓人心甘情願的事情。當然,他沒有嚴氏那麼快的體會到這其中的區別。
沉默了幾瞬,段氏突然側過身隔着案几抓住女兒的胳膊,聲嘶力竭的瞪着她,“你傻了麼?你留那孩子幹什麼?庶長子,日後樣樣都有得跟你生的兒子爭的!”
戚義安本就看着段氏有些過激的動作很是不悅,一聽她這麼說,臉上更是烏青一片。段氏那麼擔心庶長子會跟日後的嫡子爭,那她自己呢?她不過是被扶正的繼室,她的兒子,不一樣也把侯府的嫡長子給排擠走了麼。
戚廷嶽看見戚義安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戚廷嶽意味不明的朝戚廷嶠挑了下眉毛,戚廷嶠心裡一慌趕緊移開目光,而一旁靜靜看着的戚廷嶼,則是內心複雜的低頭繼續看手裡的茶盅。
戚廷嵐緩緩側過臉來,直勾勾的看着段氏道,“那我留那女人幹什麼?等她攆走我?爬到我的位子來?然後她被扶正了她的兒子就也是嫡子了,還是嫡長子……”
“啪!”回給戚廷嵐的是段氏一個響亮的巴掌!
這就是她的女兒,她處心積慮幫她嫁入高門的女兒。<>段氏心裡跟墜入冰窖一樣發涼!
戚廷嵐竟然沒有任何反應,煞白瘦削的小臉上頂着五個鮮紅的巴掌印子,緩緩轉頭,不看段氏,也不看任何人。
她本來今日在踏入侯府的時候,還覺得心惶惶不知道該告訴祖母她留誰不留誰。若能依了她的性子來,她一個都不想留,那女人那孩子,正好一屍兩命!可是想想婆婆那張長年不會笑的晚娘臉,戚廷嵐就把心底囂張的想法給滅了。昱親王府不是她能做主的,連她住的院子,也不是她能一手遮天的。就是兩個裡面除掉一個,那還得孃家出面去跟婆家扯皮。
但是進了廣玉山房,坐在這裡等戚廷嶽的時候,戚廷嵐慢慢就想定了。
祖母臉色不佳,戚廷嵐想着大概是自己的事情讓祖母生氣了沒休息好吧,反正誰也不敢說話。她本還想着,二哥日後是侯府的主人,趁這次回來跟二哥說說,日後孃家還是要靠二哥給她撐腰的,不然像父親那樣,什麼都聽祖母的,有祖母拿主意父親就一句話沒有。
可是自從她進來,戚廷嶠一直臉色冷漠,連聲關懷都沒有。而她那嫂子,戚廷嵐在心裡翻個白眼。沒出嫁的時候她就瞧不上潘氏,如今嫁出去回孃家來,她還是瞧不上。別人家的小姑出嫁了有什麼事還能跟嫂子說說讓嫂子幫忙拿拿主意,可就潘氏那還不如個粗使婆子有氣勢的樣子?呸!
還有兩個庶出的妹妹,瞧瞧那都什麼神色,表面恭恭敬敬跟她行禮,可是眼珠子都沒正眼瞧她,竟然還跟她並排坐着,那眼觀鼻鼻觀心的樣子,還真當自己是大家小姐一樣了。嫁出去兩個來月,這倆柴火丫頭是越發的會裝腔作勢了。
戚廷嵐看着她母親段氏,臉色悽惶周身寡素,戚廷嵐就忍不住皺眉頭。這就是她的母親,在昱親王府的時候,她每天往返於婆婆的院子和她的院子的路上時,多次聽到碎嘴的丫頭婆子在背後議論,“不就是個繼室養的,還真當自己跟世子妃一樣……”“哪裡是繼室養的,就是個小婦養的……你不知道麼?……原先連個妾都不是,後來扶正的……”
不……她不要跟她的娘一樣……都以爲她在發呆,戚廷嵐心裡卻是一浪高過一浪。<>看看父親,從母親進來,就沒正眼看過母親,也不跟母親說話。母親神色那樣差,父親連句關懷都沒有。母親在祖母面前那樣小心翼翼,連眼神都帶着乞求,可是祖母只冷漠的點點頭,這比她在她婆婆面前,也好不了多少。
忽而戚廷嵐心裡就冒出一個念頭來。千萬不能讓阿阮把她攆走,不能讓阿阮有朝一日成了妾,再被扶正,不能讓阿阮肚子裡的孩子變成繼室所出享正室嫡出的名頭……必須除掉阿阮,只要她戚廷嵐在昱親王府立着,阿阮生的孩子就只能是庶子……
所以母親對着她咆哮的時候,戚廷嵐其實說的還不夠狠,她心裡想的只有一句話,我不能讓阿阮走你的路,然後再扳倒我……
段氏面如金紙,坐在那裡搖搖欲墜。若不是自己現在在侯府裡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她說什麼也要讓女兒改變主意。
留阿阮,不過是個女人,打敗一個女人的法子多的是,朱嬤嬤也說了,也不是什麼頂尖絕色,丫頭出身能有絕色到哪裡去,若真是那美豔不可方物的,昱親王妃能放心把她放在兒子身邊?頂多再找幾個拿得住的漂亮的塞到姑爺屋裡去,那時那阿阮也就跟白姨娘琴姨娘一樣,耗在府裡等死還得看主母的臉色了。
可留孩子就不一樣了。那生下來,就是昱親王府的主子。都說大孫子,小兒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姑爺是個糊塗的,昱親王妃可不糊塗,這頭一個孫子,管他庶出不庶出,稀罕,若真讓昱親王妃上了心撐了腰,就跟戚廷嶽一樣,那纔是打蛇沒打在七寸上,後患無窮。
糊塗啊,糊塗。可惜段氏一個字都喊不出來了。她以爲婆婆和丈夫回來就要找她的麻煩跟她算賬,誰料到等了幾天一絲動靜沒有。越等她就越心慌。連半死不活的王姨娘那,侯爺都沒去,嚴氏也沒問,這一步步棋,她是看不明白了,也等的害怕了。找兒子,奈何兒子比她更沒心眼兒,一問三不知,還隱隱怪她又把跟父親祖母的關係搞僵了。
段氏如霜打過的萎靡的爛枝頭一樣,傻傻坐在位子上。別人說話,都不知道她有沒有聽。
孃兒倆之間一場鬧劇,誰也沒有開口乾涉。戚廷嵐那戳心窩子的話,聽得戚義安青筋直跳,他倒不是給段氏鳴不平,而是覺得這是在句句打他的臉。如今女兒在人家受了委屈,那當年,嶽哥兒的娘,心裡何嘗甘心何嘗好受了。
那結結實實一巴掌,嚇得戚廷嶸姐妹倆一抖。但是也只引來戚廷嶽淡淡一瞥。僅此而已。
嚴氏輕咳一聲,倒不是覺得這氣氛尷尬,她是身子實在不如從前了。“廷嵐,你留孩子。那好,既然決定了,那咱就關門說清楚,這孩子怎麼留?”
戚廷嵐微微偏頭,她鬆了口氣,祖母並未在她的決定上糾纏太多,但是這問話她卻又是不懂了。
嚴氏嘆口氣,這些孩子,都太年輕,想的太簡單。“你留了那孩子,若是女兒還好,窮養富養都說得過去,不過是供給個十來年吃穿用度,日後總要是人家的人的。若是兒子呢?你是要好好養?還是怎麼養?”
戚廷嵐心裡“咯噔”一下,這她倒的確沒深入想過。她哪裡有時間深入想,這決定也不過就是剛剛臨時下的決心。
看着她那迷迷瞪瞪的懵懂神情,嚴氏就只有無奈的三擺頭。
“我且說明白給你聽。你嫁了人,孃家能給你出一回頭,不能回回都給你出頭的。往後你的路怎麼走,你自己拿主意。要想好了。不是回回你回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侯府就能出去給你做臉面的。”
“這孩子,你要是不想好好養,那也不是你能做主的,你上有婆婆,外有姑爺,孩子娘怎麼沒的……他們恐怕是要防你一輩子,你若起了壞心,要狠就得狠到底,並且不能留任何證據,不然,日後扳倒你的,不是阿阮,就是阿阮這孩子了,怕是他只要有個什麼三病兩痛的,雙雙眼睛都會盯着你……”
戚廷嵐臉唰的白了……一輩子被人當賊防着……
“你若想着和姑爺不睦,怕日後子嗣艱難,好好養在膝下……”嚴氏脣角一挑,更顯不屑,“那也不是容易的事。”
“說是說生恩不如養恩大,就怕你辛辛苦苦養大了,有哪個刁奴嘴碎的在他耳邊挑釁幾句,別的都不用說,只管跟他說說他生母是怎麼沒的,你一輩子苦心就是個笑話。到頭來,怕是你還不如你娘多矣。”
這裡裡外外一層層剖析乾淨,跟剖掉戚廷嵐身上最後的遮羞布一樣。不過是暫時一場鬧劇,卻影射了她日後半輩子的路。戚廷嶼眉頭緊縮,這是他的姐姐。纔出嫁的姐姐。然而,這一輩子,竟然就是這樣了。
戚廷岍悄悄伸手從袖子裡握住戚廷嶸的手,她害怕。摸過去,才發現,戚廷嶸的手跟她一樣冰涼涼的,還在顫抖。原來戚廷嶸也不過是面上鎮靜,心裡跟她一樣害怕。
潘氏從頭到尾跟老僧入定一般。低着頭,旁人看不到她的臉色和眼神。
幾天前得知周朦朧動了胎氣生產艱難,潘氏在屋裡就寢食難安。周氏比她進門遲,孩子要生出來了,潘氏心裡跟貓爪抓她一樣,又心癢,又難受。她很想看看這個流着侯府血脈的孩子是長的什麼樣的,可是吃飯的時候,喝水的時候,睡覺的時候……總會有一晃而過彷彿讓人抓不到尾巴的想法從她心裡進進出出,生不下來……生不下來多好……
潘氏又隱隱覺得痛快,又爲自己的邪惡羞愧。
看到戚廷嵐今日的境況,潘氏忽然覺得坐在衆人面前不是那麼讓人難堪的事了。多麼囂張的小姑子,從前可沒少給她臉色看。看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