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案 窺浴之眼_3

3

“大意了。”在開往殯儀館的車上,我有些自責。原本以爲證據確鑿的事情,卻來了個驚天大逆轉。不過通過這麼一鬧,我更清楚證據這兩個字的深層次含義,它絕對不只是一枚指紋或一張DNA圖譜,它包含了一種意識,一種思維。

兩具屍體的樣貌在我的腦海中翻轉,我卻一直想不起來她們的損傷形態,這就讓我萌生了一種趕緊到達殯儀館的衝動。

解剖室裡,兩具屍體的裹屍袋已經被拉開,屍體安靜地躺在兩張解剖牀上,身上的水漬已經陰乾。我們決定先檢驗現場蜷縮在牆角的黑髮女子,據辦案單位介紹,她叫黃蓉。

“郭靖知道了,一定很傷心。”林濤一本正經地拿着相機“咔嚓咔嚓”地閃個不停。

大寶蹲在解剖臺的一端,用手術刀一下一下地颳去死者的頭髮,一邊還哼唱着“獅子理髮”。

“嚴肅點兒行不?”我按照常規屍表檢驗的步驟,沿着死者的頭面部、頸部、胸腹部、四肢,對屍體進行屍表檢驗。尤其是頭面部的屍表檢驗最是需要仔細,比如眼瞼、口脣黏膜,都是法醫需要重點檢驗的部位。

“腦袋上好多創口啊,”大寶說,“頭髮不好刮。”

法醫也應該是一名好的理髮匠,當然,我們只會剃光頭。爲了防止頭髮掩蓋住損傷的可能性存在,法醫檢驗屍體時必須將屍體的全部頭髮都剃去,有的法醫習慣使用手術刀剃髮,有的也會購買一些專業的剃髮刀。有些死者家屬覺得剃髮是對死者的不尊重,還發生過攻擊法醫的事件。

如果頭皮上有多處創口,那麼法醫的剃頭工序就會顯得比較艱難,不能破壞創口的原始形態,又要將創口交叉處遊離皮瓣上的頭髮剃除乾淨,是需要一些本事的。

“瞼球結合膜蒼白,口鼻腔無損傷。”我沒有回答大寶的話,對屍表進行常規檢驗。

林濤拿着相機,在一旁審視剛纔拍攝的照片,說:“怎麼感覺這姑娘的鼻孔好黑啊。”

聽林濤一說,我趕緊拿起止血鉗撐開死者的鼻孔:“喲,你別說,真是異常地黑。”說完,我用棉籤伸入死者鼻孔擦拭了一圈,白棉籤進,黑棉籤出。

用同樣的辦法檢驗了另一名死者謝林淼的鼻腔,同樣反應。

“這是什麼情況?”林濤問。大寶也探頭過來看。

“沒道理啊。”我說,“浴室是個非常乾淨的地方,地面也都是瓷磚,怎麼會有這麼多污漬進入鼻腔?”

“死者的面部部分都應該是浸在水中的。”大寶說,“難道是死者下礦了?臉很髒?水只衝洗掉了面部的污漬,而沒能沖洗乾淨鼻腔裡的?”

“十六歲的女孩,又是做公關的。”我說,“下礦?你覺得可能嗎?”

“那肯定是這倆孩子不知道做什麼遊戲,所以把臉弄髒了。”大寶翻着白眼思考着。

“我覺得不可能,難道你不知道臉對一個年輕女子的意義所在嗎?”林濤說。

“你們說會不會是犯罪分子乾的?”我拿起死者的雙手看了看,又說,“死者全身其他地方沒有發現黑色的污漬,手指甲裡也是很乾淨的。即便是犯罪分子乾的,他也只是把死者的臉弄髒了。”

“關鍵是這些污漬是什麼東西?”林濤說。

我點點頭:“對,這個很關鍵,馬上送去市局進行微量物證檢驗。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這邊繼續。”

粗略檢查完屍表,我剪掉了兩名死者的十指指甲,並開始準備棉籤,對死者的口腔、生殖器、肛門進行擦拭。對女性屍體提取上述檢材也是法醫在屍體檢驗過程中的常規程序,尤其是疑似強姦案件,這些步驟就更加重要。

“即便是被水長時間浸泡,我們依舊不能放棄提取到生物檢材的……”我說到一半,停了下來。

“怎麼了?”大寶的剃髮任務還沒有完成,聽見我突然停頓,站了起來,伸展了一下蹲得痠痛的腰腿。

“這是什麼?”我一手拿起放大鏡,一手捏住黃蓉的面頰。

黃蓉的屍僵已經基本緩解,顳下頜關節已經鬆弛,被我這麼一捏,她的口腔就暴露在視野中。

我的放大鏡照在她下牙列的中央,那裡有一根毛髮。

“這有啥好奇怪的。”大寶說,“你忘了嗎,她的頭部有好多鈍器創口,就有可能有頭髮的截斷,截斷了就有碎髮,而且當時她是側臉蜷縮在現場的,頭髮蓋住了面部,在屍體移動後,有些碎髮進入口腔,很正常啊。”

我撥了一下死者口腔內的“碎髮”,說:“可是這是陰毛啊。”

陰毛和其他部位毛髮是有明顯的形態差別的。陰毛色黑、質硬、捲曲,且橫截面呈扁平狀;頭髮色黑、質地相對較軟、捲曲度一般較小,呈圓柱狀;腋毛色黃、質地軟,捲曲,呈類圓柱狀。法醫必須具備迅速辨別各部位毛髮形態的能力,這是法醫人類學的一個內容,對於現場勘查高效提取到有價值的物證有積極作用。

“陰毛也正常。”大寶咧了咧嘴,“我家衛生間浴室地面上就有好多,水一流動,恰巧進了口腔,正常!”

我用止血鉗夾住黃蓉口腔裡的毛髮,拽了一

下,說:“不會。這毛髮是夾在牙縫裡的!”

解剖室裡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在邪惡地思考着。

“幸虧女法醫少,不然這些事兒還真不好在一起討論。”林濤笑着說。

“哦!我知道了!是那樣!”大寶後知後覺地叫了出來。

我沒理大寶,小心翼翼地鉗出毛髮,藉助無影燈的直射觀察着:“好像有毛囊。哈哈,有毛囊!”

毛髮的一端是毛囊。帶有毛囊的毛髮是可以檢出毛髮所有人的DNA的,不帶毛囊則無法做出。所以一根有毛囊的毛髮和一根無毛囊的毛髮對於法醫來說,意義有天壤之別。

剛剛把擦拭鼻腔的棉籤送到市局微量物證實驗室的偵查員此時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跑回解剖室,看見我們正在對着一根毛髮傻笑,說:“是不是,我又得跑一趟?”

“只要能破案,你的辛苦不會白費。”我笑道。

兩名死者的損傷驚人地相似,都是後枕部有數十道鈍器創口。黃蓉的雙膝有一些皮下出血,除此之外,兩人的體表都沒有其他的損傷痕跡。沒有約束傷、沒有抵抗傷。

“處女膜陳舊性破裂,會陰部沒有發現明顯的生前損傷。”我說,“不支持死者生前發生過性行爲。”

“那啥也算性行爲。”大寶說。

“什麼這啥、那啥的,”我說,“咱們分析來分析去,最終都是爲了個DNA數據嘛。”

“你說,她們會不會是同性戀關係?”林濤說,“然後因爲感情糾葛,自產自銷?”

我搖了搖頭,說:“不會。兩人的枕部損傷十分嚴重,自己難以形成。這個不難,看看那根毛髮的主人是男的女的就可以了。”

女性是XX染色體,男性是XY染色體。DNA技術可以通過染色體情況判斷組織細胞的歸屬者是男性還是女性。

切開了死者黃蓉的頭皮,暴露出白森森的顱蓋骨。頭皮的內側可以見到兩個明顯的出血區域,一個是頭皮下出血,位於枕部數十道挫裂創的周圍。另一個區域在頂部,血跡黏附在頭皮上,這塊出血是帽狀腱膜下出血。

www★тт kān★CO “怎麼會有帽狀腱膜下出血?”我探頭對正在解剖謝林淼屍體的大寶說。

大寶點點頭:“這具也有。”

人的頭皮下方有一層帽狀腱膜,帽狀腱膜下和顱骨骨膜之間有一個疏鬆的間隙。這個結構保障了頭皮和顱骨之間的活動度。帽狀腱膜下的出血,一般都是撕扯頭髮引發的損傷,外力打擊難以形成。

“你還別說,還真像林濤說的,”大寶說,“女人之間打架比較喜歡撕扯頭髮。”

我沒吱聲,照相固定好黃蓉後腦部位的頭皮創口和骨折形態後,拿起電動開顱鋸鋸開了死者的天靈蓋。

電動開顱鋸的快速運轉發生的高溫,把飛揚的骨屑烤出一種奇怪的味道,我害怕這樣的味道,勝過害怕屍臭。我停下鋸子,擡起手臂揉了揉鼻子。

當我取下死者黃蓉的腦組織的時候,大寶那邊也取下了謝林淼的腦組織,他明明比我晚動手的。這個看似愚笨的傢伙,解剖功底還真是沒得挑。

接下來的畫面,是我和大寶動作的高度統一。

我們一起盯着各自手中的腦組織愣了會兒,然後一起翻起死者的額部頭皮看看,再就是放下腦組織,仰面思考。

兩名死者的枕部腦挫傷、大量出血,但是額部也都發現了腦挫傷和腦出血。

外傷性腦出血的腦組織對應的頭皮都應該有相應的外傷痕跡,但是這兩具屍體的都沒有。那麼,只有一種原因可以解釋。

我和大寶同時說道:“對衝傷!”

林濤愣了神:“你們這是咋啦?不是鬼上身吧?要不要這樣步調整齊地幹活?”

對衝傷是一種特徵性的腦損傷,特徵就是着力點的頭皮有損傷,其下腦組織有損傷;同時,着力點對側的腦組織也會發現損傷,但是這裡的頭皮沒有受力,所以沒有損傷。對衝傷一般發生在頭部減速運動(如摔跌、磕碰)過程中。

“怎麼會有對衝傷?”我的腦子飛快地轉。

“我知道了。”大寶說,“浴室太滑,兩人都是摔死的。”

“扯什麼呀。”林濤說,“我不是法醫都知道,她們枕部頭皮創口有那麼多皮瓣,說明是多次外力作用形成的。她們總不能不停地摔跤一直摔到死吧。”

“哦,對。”大寶撓撓頭。

“她們是摔的。”我說,“不過不是摔跤,而是別人摔她們。”

我翻開死者的頭皮,指着死者顱蓋骨上剛纔發現的帽狀腱膜下出血的部位說:“這樣解釋,有人拽着她的頭髮,把她的頭反覆撞擊地面或牆面,嗯,地面的可能性大,因爲當時浴室裡的水位只有十幾釐米高,無法把牆面上殘留的血跡沖掉,而我們在牆面上沒有發現血跡。別忘了,只要頭部的減速運動就可以形成對衝傷,撞擊也是減速運動。”

在場數人點頭認可。

屍檢繼續進行,我們按常規的解剖術式解剖了死者的胸腹腔,沒有發現其他可疑的現象。謝林淼胸部和會陰部的死後損傷都很輕微,不是姦屍,而應該是劉傑猥褻

屍體留下的徵象。

“看來劉傑沒說假話,”林濤說,“真變態。”

兩名死者都死於重度顱腦損傷,根據胃內容物判斷,她們應該是末次進餐後四個小時。根據她們胃內殘留的捲曲狀的麪條狀物質判斷,她們的末次進餐是方便麪。

該做的工作全部做完,我脫下解剖服,看了看錶。沒想到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深夜。

“咱們回去睡覺吧。”我說,“一晚上的調查和檢驗,明天早上我們就可以知道那些物證的檢驗情況以及兩名死者生前的活動軌跡了。”

“那你對這個案子有沒有什麼看法?”大寶問。

我說:“其實挺簡單的,至少現場重建可以完成。”

“哦?”林濤說,“說說看。”

“根據黃蓉膝蓋部位的皮下出血和口腔裡的毛髮,可以判斷兇手應該先強制黃蓉口交。”我說,“然後兇手先後用抓頭髮撞地面的手法殺死了兩名死者。在整個過程中,兇手並沒有關閉正在衝淋的水龍頭,殺完人後,兇手隨即離開了現場。水龍頭就在那裡衝了一天兩夜,直到今天早上劉傑進入現場,對屍體進行了猥褻,改變了屍體的體位。說起來真生氣,兩名死者鼻孔裡的黑色污漬,若不是劉傑變動了謝林淼的體位,可能會給我們更多的提示。劉傑把屍體的面部翻轉到了水裡,等於是銷燬了線索和證據。”

“沒有銷燬。”林濤說,“我們得相信市局微量物證部門的實力,但願這麼小的量,他們也可以檢測出成分。”

“你說兇手性侵了黃蓉,那謝林淼呢?”大寶問。

“這個沒有依據支持,”我說,“但是我總覺得兇手的殺人手段有些奇怪。”

“哪一點奇怪?”大寶問。

“說不好。”我閉上眼睛,說,“讓我想想。”

30日早晨,“六·二九”殺人案專案組指揮室。

看不得少女被強姦殺害的我,一夜噩夢,睡眼惺忪地推門入室。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陳支隊長眼睛腫了,看上去卻依舊倜儻,“你先聽哪一個?”

“好的吧。”我說。

“黃蓉口腔中的毛髮檢出一個男性的DNA基因型。”陳支隊長說,“這個案子有甄別犯罪嫌疑人的抓手了。”

“這我們預料到了。”我說,“那壞消息呢?”

“經過一晚上的調查,固定了死者最後的活動軌跡,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破案的線索。”陳支隊長說,“物業公司的男性,也都通過DNA比對排除了。茫茫人海,怎麼去找這毛髮的主人?”

我沉吟了一下,說:“那裡的流動人口不多吧?”

陳支隊長說:“物業公司兩公里外有個集鎮,比較繁華,流動人口也很多。但是按理說,物業公司所在的位置很偏僻,知道物業公司情況的人很少,而且應該不會有人沒事兒去那裡的。外人也不知道那裡面有兩個漂亮小姑娘放假沒回家啊。”

“那會不會是物業公司內部的人協同作案呢?”林濤問。

“我們目前正在做這個工作,固定每個員工的動態以及他們的社會關係。”陳支隊說,“不過這也無異於大海撈針。”

我用拳頭頂着頭,苦思冥想。整個專案組會議室的人都和我的表情極度相似,大家都想找到一個破案的捷徑。

“對了,”我說,“那個擦拭鼻孔的棉籤,微量物證結果是什麼?”

“據我們初步判斷,應該是一種碳素墨水。”微量物證實驗室負責人說。

“碳素墨水?”我說,“浴室裡怎麼會有碳素墨水?”

“我們分析,是不是兩女孩不小心弄墨水弄了一臉,所以去洗澡的?”陳支隊說。

我搖搖頭:“癡迷於網絡的人,早就忘記了墨水的味道。對了,這碳素墨水是現在常用的一次性筆裡的那種嗎?”

“不是。我們化學分析後認爲,和市面上快被淘汰的那種瓶裝墨水是一種成分。”

“那個……陳支隊長剛纔說死者最後的活動軌跡固定了,是什麼情況呢?”大寶顯然對這些碳素墨水不太感興趣。

“哦,路面監控反映,27日晚上六點,兩個女孩騎燃油助力車到了集鎮上。”陳支隊長說,“據調查,她們去買了方便麪。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會不會是集鎮上的人尾隨的。這個我們視頻偵查的同志仔細研判了,如果徒步尾隨跟不上,如果有交通工具尾隨,監控會有反映。因此我們基本排除了有人尾隨的可能。所以,我們現在的工作目標還是那些知道物業公司具體情況的人,以及和物業公司內部人員有關係的人。”

“其實我是想說,能肯定死者是晚上十點以後死亡的。買方便麪的問題和我們觀察到的胃內容物形態一致,我們判斷死者是飯後四小時死亡的。”我說。

“嗯,有這個時間點也很好,可以做排除。”陳支隊長拿起筆在筆記本上記着。

會議室再次陷入沉默。

我隨手點擊着桌上筆記本電腦裡的死者照片,放大、縮小。

“我突然想到個捷徑,不妨試一試。”我打破了會議室裡的沉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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