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喊聲可謂是聲嘶力竭,讓站在門外的源玉子聽得一清二楚。
她嚇了一跳,不敢拍門刺激罪犯,而是大聲喊話勸阻道:“先生不要激動!我是來協調的!還請冷靜下來,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情!”
說完,源玉子向回字形走廊盡頭狂奔,一路跑到樓道,翻出樓道窗戶,順着窗檐挪向黑田家房間。
聽起來有點驚險,但實際上黑田家在二樓。日本樓層是衆所周知的矮,只有兩米多高……從兩米高的窗戶上摔下來,頂多摔斷條腿。
源玉子雙手搭在窗戶外沿上,悄悄探頭觀察室內情況。
老式的巢鴨公寓通常沒有客廳,從窗戶可以直接看到臥室,此時夫妻倆正在爭吵,叫罵聲傳出了窗戶,源玉子依舊聽得一清二楚:
“你、你再這樣,就別怪我了!我也會殺了你!”
“來啊!臭婆娘!看誰殺了誰!信不信我捅死你!”
源玉子透過玻璃窗戶,看到夫妻倆分別拿着一把餐刀,相隔兩米的距離,互相揮舞恐嚇。
“住手!!”
玉子刑警大喝一聲,掀開窗戶翻了進去。
黑田夫妻見狀,一致將刀口對準了源玉子,異口同聲大喊道:“別過來!”
源玉子心想還好帶了警槍,她掏出配槍,擺出標準的瞄準姿勢,按照拘捕流程喊道:“警察!立即放下武器!”
黑田夫妻見她來真的,面面相覷了片刻,手一鬆,兩把水果刀鐺鐺落在了地板上。
源玉子連忙打電話,呼叫最近的交番,派兩名巡警來抓人。她在這守着,安撫兩名嫌犯的情緒。
黑田浩太郎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不復方纔驕橫,反而變得像是卑躬屈膝的中年人,彎腰低聲對源玉子說:“沒必要拘留吧?只是吵架而已……我明天還要上班……能不能通融一下……”
“打咩!”源玉子嚴肅臉拒絕了。
這明顯是‘犯罪進行中’的狀況,黑田浩太郎屬於是「故意傷害未遂」,肯定不能就這麼輕易放過。
要是就這麼不管,誰知道黑田浩太郎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要知道,日本的殺妻案也不少呢!
酒井睦子在一旁拍手稱快,大聲說道:“沒錯!就該這樣!”
但源玉子也沒放過她,說道:“現在還不能輕率判定黑田先生是過錯方,如果此事是由睦子小姐挑起的,很有可能算互毆或者尋釁。”
酒井睦子的腦袋一下耷拉下來,不吭聲了。
很快,兩名巡警趕到現場,給黑田夫妻上了手銬。兩人老老實實跟着回交番,坐在辦公區內,由玉子刑警進行調解。
源玉子在兩人中間坐下,手持小本本,先詢問報案人:“睦子小姐,請問剛纔發生了什麼?您爲什麼要報案?”
黑田浩太郎搶話說道:“這臭女人又拿我的錢去賭博了!一次性輸了個精光!”
他身材消瘦,但嗓門非常大,嚷嚷起來有種得理不饒人的暴躁氣勢。
酒井睦子的身材和丈夫相反,她肚子肉有三層,下巴肉有兩層,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光聽聲音像是萌妹子:“那是因爲你打了我!我氣不過,所以纔會拿錢去玩柏青哥的!”
源玉子連忙伸出雙手,勸阻道:“好了好了!都不要吵了!”
沒人搭理她,黑田浩太郎和酒井睦子越吵越兇,兩人的口水均勻地噴在了源玉子的兩側臉頰上,她夾在中間非常難受。
罵戰持續了十來分鐘,源玉子算是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在小本本上記清楚了。
其實也沒啥可說的,就是酒井睦子又拿着生活費去賭柏青哥,輸了個精光,夫妻倆的矛盾到達了頂峰,故而發生爭執。
他們吵架的矛盾點,就在於「賭博動機」上。
酒井睦子堅稱是自己遭遇了家暴,爲了報復丈夫,所以纔會去賭博的;
而黑田浩太郎則堅稱是妻子賭博在先,他在外面累死累活工作,賺來的錢全讓妻子輸掉了,所以他纔會暴怒失控,完全是妻子的錯!
兩人對此爭執不下,這要是鬧到法庭上,同樣是辯護的聚焦點。
巡警在一旁勸說,讓丈夫黑田浩太郎大度一點,又讓妻子酒井睦子承認錯誤道歉,並承諾以後再也不賭博了……結果兩人都不肯答應,甚至用戴手銬的手指着對方的鼻子罵。
源玉子心想難怪巡警調解不成功,這完全是站着說話不腰疼,根本沒有搞清楚事情的重點嘛!
她認爲有必要查清楚,這件事到底是誰的錯,只有分清楚黑白,才能更好的協商。
爲此,源玉子去洗了把臉,回來進一步訊問道:“黑田先生,你說是妻子賭博在先,所以你纔會暴怒……請問您第一次發現妻子賭博是在什麼時候?”
黑田浩太郎一愣,他顯然沒有想過警察會深究這件事,歪着腦袋琢磨了片刻,聲音低了八個度,頗爲不自信地說道:“這……記不太清楚了……她很久以前就有賭博的習慣了。”
酒井睦子又嚷嚷起來,用萌妹音大聲反駁道:“你胡說!我以前什麼時候有賭博的習慣了?”
“你經常去買沒用的彩票!還買那些刮獎、彩蛋機,只是金額少,所以我才忍耐着沒有說你而已!”黑田浩太郎嗓門也大了起來。
酒井睦子跺腳喊道:“那是我自己賺的錢,我憑什麼不能買?我那時候又沒有用你的錢來買!所以你當時就認定我是在賭博是吧?然後就找藉口說是我的錯!把家暴的事情全都推到我頭上!你這傢伙實在太差勁了!”
黑田浩太郎情緒再次激動起來:“我只不過推了你幾下而已!根本算不上家暴!”
酒井睦子扯開袖子,胳膊上全是淤青紅腫的傷痕:“胡說!撒謊精!上次你在外面當着別人的面打我!還用酒瓶狠狠地敲我的頭!我的指甲都碎了,腿都沒知覺了,是我自己爬回家的!”
“那都是因爲你賭博!”黑田浩太郎大喊。
“明明是你先家暴,所以我纔會去賭的!”酒井睦子緊隨其後。
場面又變回了互噴口水仗,源玉子這次有經驗了,舉着兩張文件板,擋住左右兩側。她在心裡覆盤了一下兩人的爭吵點,發現矛盾從「賭博理由」轉爲了「小額博彩算不算賭博」的問題上。
這……
源玉子再次質詢,問黑田浩太郎是不是認爲博彩算賭博。
黑田浩太郎不假思索地說‘當然算’,結果兩人的爭吵點又轉移了,從「小額博彩算不算賭博」變成了「夫妻各自賺的錢算不算共同財產」的問題上。
黑田浩太郎覺得,雖然那些錢是酒井睦子賺的,但同時那些錢也應該屬於夫妻共同財產,畢竟他的錢酒井睦子可沒少花,而他卻沒能花到酒井睦子的一分錢,所以還是酒井睦子的錯。
但酒井睦子不這麼認爲,她立馬反駁,聲稱結婚後是黑田浩太郎強硬的要求她辭掉工作,逼迫她在家當全職主婦的,完全是因爲黑田浩太郎個人面子,所以才讓這個家失去了一部分收入。
她本人一點都不想當全職太太,她想要自力更生,經營自己的店鋪,但她又不能出門工作,根本沒辦法攢下開店的本金,所以纔想靠賭博改變自己的人生。
於是乎,爭吵的矛盾點又變成了「全職主婦到底是對是錯」。
源玉子越問越亂,發現問題矛盾從東扯到西,再從西扯到東……兩邊說得都有道理,但兩邊本身都存在着問題。
這怎麼調解啊?
她是真有點束手無策了,總算明白巡警爲什麼要翻來覆去說車軲轆話,大概是因爲只有說這些話能稍微勸阻一下兩人。
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哪怕源玉子是包青天再世,一時間也沒辦法下決斷。
難怪木下課長叮囑她不要小看了這種案子啊……
源玉子深呼吸,讓自己冷靜下來,再次中場叫停:“都別吵了!這裡是交番,不是你們家!”
黑田浩太郎和酒井睦子悻悻然閉嘴,兩人同時別過了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
“辦案要講證據,從現在開始,不能假設對方怎麼怎麼想的,指控對方就拿出證據來!”源玉子拍了拍桌子,打算學法庭辯護那一套:“現在睦子小姐先說!你覺得黑田先生有什麼問題?”
“他家暴!”酒井睦子指着黑田浩太郎的鼻子。
“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黑田先生家暴嗎?”源玉子問。
酒井睦子又掀起袖子,指着自己身上的傷,然後又說左鄰右舍都聽見了看見了,可以作爲證人!
源玉子點了點頭,表示認可,酒井睦子可以去做傷情鑑定,屬於是人證物證俱在了。
於是她轉過頭,詢問黑田浩太郎:“現在輪到黑田先生說,你覺得睦子小姐有什麼問題?”
“她賭博!”黑田浩太郎指回酒井睦子的鼻子。
源玉子繼續問道:“你有什麼證據能證明睦子小姐賭博嗎?”
黑田浩太郎掏出存摺,展示銀行流水,接着又說附近的柏青哥店長都能作證,還有那些博彩店老闆,也可以作爲證人!
源玉子點了點頭,依舊認可,賭博的事情也是人證物證俱在,沒什麼好狡辯的。
她進一步訊問道:“好,既然黑田先生說自己的家暴行爲是妻子賭博所導致的,請問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一點嗎?”
“這……”黑田浩太郎一時間無話可說。
源玉子又轉過頭,詢問酒井睦子:“剛纔睦子小姐說自己的賭博行爲是丈夫家暴所導致的,請問您有什麼證據能證明這一點嗎?”
“可……”
酒井睦子比黑田浩太郎反應快,她連忙說道:“警官,您要考慮我的處境吶!我一個被迫的全職太太,天天遭受家暴,您能想象我過得是什麼樣子的生活嗎?同樣是女人,你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源玉子有點困惑,她撓了撓頭:“可是……不是你自己選擇跟黑田先生結婚的嗎?既然你覺得黑田先生過分,爲什麼這麼多年一直不離婚呢?”
“這……”酒井睦子也說不出話來了。
源玉子左看右看,這下兩人都冷靜下來了,她非常滿意,繼續詢問兩人是否要起訴對方。
酒井睦子和黑田浩太郎對視了一眼,同時搖了搖頭,略帶尷尬的說道:“還是算了吧……非常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源玉子琢磨着要不要提起公訴,畢竟她覺得自己制止了一場犯罪發生。但酒井睦子和黑田浩太郎不給她這個機會,很顯然他們不是第一次來交番了,道完歉之後,又補了幾句免責聲明。
‘我們當時是在鬧着玩’、‘沒有真的動怒’、‘本來是打算削水果的,順手比劃了一下’、‘完全是誤會,都怪刑警小姐擅自闖進來’……
諸如這種含糊其詞的供述,一旦說出來,警方就沒辦法追究了。
畢竟上法庭還是要講證據的,哪怕要講動機,也得根據本人的供述去推測,而不是憑藉第三方的主觀臆斷。
既然沒辦法公訴,那這起案子就到此爲止了。
源玉子開手銬放人,叮囑酒井睦子小姐如果要起訴家暴或者離婚隨時可以報警,千萬要保護好自己,同時一定要戒掉賭博的不良習慣;隨後她又叮囑黑田浩太郎如果要起訴婚內詐騙或者財產轉移隨時可以報警,千萬要保護好工資,同時一定要改正家暴的習慣。
黑田浩太郎和酒井睦子連連點頭,在交番門口跟源玉子揮手告別。
源玉子頗有成就感,心頭鬆快了不少,她一回頭,發現交番後輩們都一臉崇拜,大夥紛紛鼓掌,誇讚說‘不愧是最年輕的玉子刑警’。
源玉子被誇得有點飄飄然,害羞得說‘哪裡哪裡’。
回警署路上,她都一蹦一跳的,開心得不得了,覺得自己成功辦好了一起案件,寫了結案報告,在下班前遞交給了木下課長。
木下翔仁一目十行看完,說了句‘幹得不錯,辛苦了’,源玉子又啪的一下立正敬禮,大聲回道:“不辛苦,都是我應該做的!”
“好了,忙了一天,早點下班吧。”木下翔仁揮了揮手。
源玉子點頭,打卡下班,迫不及待地回家,跟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伏見君分享了這件事。
伏見鹿聽完,只是不鹹不淡地‘誒’了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源玉子皺起小眉毛,脫掉西裝外套,搭在沙發扶手上,雙手掛在沙發靠背,探頭問道:“「誒」是什麼意思?”
伏見鹿盯着電視機,目不斜視說道:“就是「你辦砸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