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冰箱塞滿的食物,甚至阿明常用的腸胃藥品都準備了很多。“爲了自己這次長休,妻子定是期待並預謀很久了”阿明有些無奈,有些感動,更多是感慨。
每天,小盈並不拉開窗簾,讓屋子總在一種朦朧中。阿明從不習慣到適應這樣的光線,只間隔了短短時間,現在迷戀上這樣的感覺:和妻子於其中聽喜歡的音樂,傾談過往,相擁而舞,更多的時候僅相互偎依着,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沉默的享受相守。
偶爾時候妻子突然緊緊盯住阿明,直直的看,象變了一個人。這稍微讓他不快,後安慰自己說,平日工作忙,總是疏遠妻子。所以纔有這樣執着和哀怨的眼神。
或許因爲運動量少,這三天來兩個人吃的非常少,讓阿明欣喜的是,腸胃毛病好像在不知不覺中痊癒了。當他把這消息告訴妻子的時候,妻子微笑“是嗎?那真好”蒼白的臉色帶動着笑容,楚楚動人。
黃昏迫近,暗淡的屋內沒有開燈。遠處的傢俱,牆壁上的油畫,甚至在廚房忙碌的妻子,都顯得若即若離,恍然如夢。
精緻的晚餐已擺放在桌上,兩支紅燭也點燃,卻沒有人動刀叉。妻子又在看着阿明,癡癡和不捨,還有種難以表述的絕望傷心。阿明忍了三天的話,終於在此刻開口了。
“小盈,你是不是碰到……”一隻塗抹過蔻丹的手指輕輕的封住了他的脣。“別說,什麼都別說”
阿明甩頭掙脫開手指“你怎麼了嘛?”
“沒什麼。只是覺得遇到你,很幸福”妻子的臉孔隱入燭光的暗角,看不清表情。
阿明有些着急“你到底怎麼了嘛?我們還有長長的一生,可以慢慢回顧,慢慢珍惜”
“是啊,還有一生,可以回顧,慢慢珍惜”聲音虛無飄渺的傳來,“明,別說了,吃飯吧”
“不行,沒有要求過你什麼,這次我請求你把不快說出來,我們是夫妻,要走一輩子的路。你的難過我如果不能分擔,還算什麼丈夫?出了什麼事,告訴我吧,小盈。”
一杯酒,被秀美手指平穩的舉在半空,期待交匯時清脆的鳴響。聽得這樣的話語後,微微一顫,潑灑出來一些,在潔白的桌布添加一塊褐色印記,並迅速擴大成一幅古怪的圖案。
“怕是洗不掉了呢”酒杯落寞着緩緩的降下,放在了圖案上面。
“小盈!”
“我會告訴你的,遲一些好嗎?衣服濺了些酒,我去換一身衣服”說完,妻子就往臥室走去。
一身菊黃旗袍加身,挽起頭髮,露出曲線優美的脖頸,輕輕的旋身,舞盡風花雪月。再對阿明,清笑“喜歡嗎?” “喜歡。過去喜歡,現在喜歡,將來也喜歡。每次擁你跳舞,都想就這樣的天荒地老”
“那就來啊,讓我們天荒地老吧”聲音風情萬種,柔媚無邊。
“我先衝個澡”阿明放下酒杯,轉身往浴室走去。
妻子並沒有答話,看着阿明的背影,輕輕的捻着一縷垂下的頭髮,若有所思。
打開的龍頭,突然冒出股子黃水,流進了毫無防備的眼睛,澀痛。阿明趕快關了龍頭,大聲咒罵着,在鏡子前用水沖洗。 “怎麼了?明,怎麼了?”闖進來的妻子,滿臉緊張。
從相識到現在,兩人從來未共浴,偶爾拿換洗的衣服也是彼此只放在門口。回頭看着突然出現的妻子,阿明不知所措的目瞪口呆。
小盈看到阿明無異,像是鬆了口氣,對着阿明的表情,誇張的拍拍胸口,笑着轉身離開。
阿明也被妻子的動作逗笑了,而就是在轉身望向鏡子的時候,笑容僵硬在臉上,瞳仁猛然縮小,象一隻受驚的貓。
——小盈還沒有完全走出去,但是鏡中看不到小盈,只有門在緩緩的關閉。
阿明猛然回頭,一隻玉手還沒有完全離開門把;再看鏡中還是空空。
門,如同自己緩緩的關上。
全身癱軟的阿明,坐在浴室的地上。
老人說——人在鏡中是看不到鬼的,只因爲人鬼不途。
驚慌、恐懼、擔憂、焦慮、難過、悲哀洪水般的襲來,他不停的顫抖着。
妻子變成了鬼?到底是怎樣的可怕遭遇?莫非真的已經進入另一個世界?
越想越可怕,越想越可怕。
——難怪那晚她不見了,怎麼都找不到;
——難怪大鐘的聲音敲響都透着詭異;
——難怪屋裡森森陰氣,她總是行爲古怪;
——難怪總掛着什麼夜光鍵盤,就是磷火,一定是;
——難怪她不敢開窗子,因爲怕見光;
——難怪她說要我陪她,她怕;
——難怪她說不要分別,想永遠一起……而隨即,另一種心情悄然升起。
——爲什麼她的事情爲什麼我一點都沒有察覺?
——爲什麼明明感到妻子悲傷,我一句話都沒有安慰?
——爲什麼我要在這裡自怨自艾,不馬上把歉意告訴她?
她是我的妻子。我想要相守一生人。無論她變成怎樣,我堅信我守她的心如她守我的心一樣。
雖然還是恐懼着,阿明擰開了浴室的門,走了出去。
——即使人鬼不途,我還是要告訴她,我愛她。過去愛,現在愛,將來也會愛。她的快樂,她的欣喜我曾分享;她的難過,她的不幸我也該分擔。
走出浴室,阿明的腳步已經明顯輕快了下來。
瞬間後,臉色就變了。
還是那身旗袍,躺在客廳的搖椅上,不知哪裡的老舊的錄音機,放出的是阿明母親最喜歡的老曲子《胭脂扣》
“只盼相依……那管見盡遺憾世事……祈求在那天重遇……訴盡千般相思……人被愛留住”
妻子安靜的面容,慘淡依舊,悽豔依舊。
“小盈”發出的聲音乾澀異常,兩個簡單的發音,費勁全身力氣才微弱擠壓出來。
除了哀婉的的唱腔,沒有任何迴音。
“小——盈”顫音掩不住一種傷,有如末路窮途。
“小盈!”悔恨和不甘宣泄而出,阿明撲了過去。
“哎喲”小盈睜開迷糊的眼睛,看着緊緊抱着自己的丈夫,神情裡的驚嚇浪潮般退落,取而代之的是份若水柔情。
輕輕撫過丈夫的肩頭,“怎麼了,明”
阿明使勁搖頭,用力抱緊妻子,淚如雨下。
——剛剛纔明白,有多愛她:愛的不計後果,愛的超越了一切,而可悲的是過往裡竟然不懂,更沒有珍惜!
“別哭,明”妻子拉起了他,纖纖手指撫過他的眼斂,溫柔而冰冷,如歲月無聲。
“我去給你泡杯茶”說着,妻子理理旗袍,往廚房走,俏嬌的話語傳來“旗袍愛起摺,凌亂的不好看了吧?”
“好看,永遠都好看”注視着妻子的背影,脫口而出。
“叮咚”門鈴響起,正在廚房往杯裡放茶葉的小盈呆立了一下。
阿明往門口走,就要開門。
“不要”小盈像是突然醒悟,趕忙往門口跑,卻在客廳絆了一下,摔倒在沙發上。
門開了,是小盈的弟弟“鋒”看都沒有看替自己開門的阿明,直奔姐姐而去。
阿明搖頭,無奈的關門,也往妻子身邊走。關門的時候,鋒回頭看了阿明一眼,滿眼詫異,但還是沒有對這個姐夫打招呼。 “姐,你怎麼樣?傷到沒有”鋒扶起姐姐。
小盈卻滿臉緊張焦急“你走,你走”說着就把弟弟往門口推。還是那樣悽楚,偷空看着阿明。
鋒發火了,一把推開姐姐“你以爲我想來?要不是爸媽身體不好,非讓我來看看,我纔不來!”好像是發現自己說話有些過分,聲音變的低沉“你是我姐姐,我不願看到你傷心,明哥……”小盈突然飛身上去,一把捂住鋒的嘴。
鋒使勁的掰開姐姐的手,焦急而憤怒的喊着“你醒醒吧,明哥已經死了!”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小盈面如死灰。
“不用我管,嗯?”說着一把扯下小盈頸上的鍵盤。
正在被鋒的話語迷惑的阿明,突然感覺兩個人都消失了。最後入目的,是妻子頸上被拉出的一道血紅。
雖然看不到,聲音並沒有間斷:鋒的走動,小盈的尖叫和撕扯廝打。
“不關我事,嗯?爸媽說你用自己的血染紅牀單,招魂成功了沒有?我來看看,你瘋完了沒有”嘶吼聲中帶着哽咽。 “啪”一聲清脆的耳光,屋子沉默了。
隨後,壓抑的低泣漸漸響起,伴隨着痛惜之極的呼喊,“姐,別再執迷不悟了,明哥死了,再不會回來了”
“幹嗎要悟?執迷了,求到不悔就好”迷離而堅越情意,在簡單的話語裡盪開,漣漪般的擴散着。
“姐,你是個傻瓜,無可救藥的傻瓜”雖然看不到,阿明卻知道鋒現在的表情定是傷心欲絕。
“你走吧,鋒”然後是開門的聲音。
妻子抱着那個鍵盤,出現在那裡。距離阿明不到三步遠的地方,短短距離,宛如千山萬水。
“阿明”還是那似悲似喜聲音,臉色蒼白,脣色灰暗,無生氣的面頰上偏有雙專注眼睛。對,就是專注,在仔細的看着自己,象要看盡一生一世。
“我死了?”無意義的喃喃,阿明感覺一片空白。看到打開的門,想要關上的時候,手卻從門把上穿過了。小盈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塊被撕落的大紅牀單,無言的來到他身邊,輕輕的蓋上了他的右手。
“嘎巴”門被他右手一推,關上了。
呆呆的看着停放在手上的紅布,他說話了“多久了”
妻子咬着嘴脣,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最後還是說出“二十七天”
“這麼說,我的記憶還是二十七天前的?這麼久了……”
“我試過了很多辦法,總算讓你回來了”下脣已經被咬爛了,卻還是沒有血流出。
“回來?回來啊”阿明沉默了,好像在勸服自己相信。很久後,纔開口“我還有多少時間?”
“聽說……最多三天”面無表情的話語,就着眼淚滴落。砸在客廳的地板上的聲音,很輕,卻似乎帶起迴響。
“今天是最後一天嗎?”一口嘆息緩緩的吹出,“今天在鏡子中看不到你,還以爲……呵,原來人看不到鬼,鬼也是看不到人。只是……能再次看到你,真好”
想通了,他展顏面對泣不成聲的妻子“願意陪我舞一曲天荒地老嗎?”使勁抹去眼淚的小盈也努力的笑了“當然,我很願意” 悠揚的旋律飄忽,阿明感覺自己越來越輕,思緒越漂越遠。
幾滴熱淚,隔空而來,繞在身邊,有點悽,有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