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平靜下來的延禧宮,被這兩聲叫喊給打破了寧靜。
皇上略微皺眉,直直盯着宮門口。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滿一車的菜品,蘿蔔,芹菜,雪裡紅,各式各樣,長長短短,而菜品上面,整齊的碼着幾個筐子並籠子,籠子裡的小兔子等物本來安安靜靜的臥着,被這叫喊聲驚住,繼而上串下跳,沒個安生,膽子小的山雞,已嚇的縮在籠子一角,半眯着眼睛窺探着周圍的動靜。
江府又來送菜了。
可是兩個送菜的婦人還不曉得延禧宮發生了何事,甚至,她們連皇上也不認識,放下手裡的車繩,看到迴雪站在廊下,且上官月,陳常在等人也在廊下觀望,便顫顫巍巍過來行禮:“鬱妃娘娘…….吉祥。上官貴人……陳常在吉祥。”
兩個婦人倒識得說“吉祥”二字了。
王福全略皺眉道:“皇上在此,怎麼不行禮?”
兩個婦人見皇上一臉的威嚴,只是形容枯瘦,看着氣色不好,雖知這個人地位不一般,但並沒多想,聽此話,兩腿一蜷,跪在地上:“皇上…….皇上……吉祥。”
皇上並沒有讓她們起來,也並沒有說話。只是盯着院子裡江答應的屍身,雪已將她的屍體掩埋住了,只露出一點衣角,還有那一雙高底蓮花鞋,直挺挺的迎着風雪。江府來送菜的婦人就是看到了這一幕,才嚇的心驚膽戰。
如今兩個婦人跪在廊下,自然能認出不遠處死的人是江答應,卻不知江答應犯了什麼事,害的她們如今也得跪在雪地裡,廊下的雪已有巴掌厚,迴雪略微挪動一下身子。便聽到腳底的雪“沙沙”的響。
兩個婦人的裙子很快溼透了,膝蓋如被刀割一樣,很是疼痛。
“照着老規矩辦吧。”皇上丟下一句話,便由小太監撐着傘,怏怏的回養心殿去了。
上官月,陳常在面面相覷。
迴雪嘆了口氣:“你們兩個,以後不必往宮裡送菜了。”
王福全站在迴雪身後,附耳輕輕的說着什麼,迴雪眉頭一皺:“真的要這樣?”
王福全也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王福全一向會揣摩皇上的心思。剛纔皇上所說的,照着老規矩辦。上官月,陳常在自然沒有聽懂。但迴雪心裡卻有了不詳的預感。
果然,王福全抽出拂塵來,往地上一掃,臉上頓時嚴肅下來:“江府來的兩個婦人,賜死。”
婦人以爲聽錯了。互相看了對方一眼,點點頭,才抹着淚道:“進宮以後,我們雖貪財了些,偷偷問陳常在要過賞銀,但別的壞事。一點也沒敢做,若皇上不喜歡,我們把賞銀退了便是。我們也上了年紀了,家裡有老有小,求皇上開恩。”
王福全低下頭,吹了一下自己手背上的雪:“皇上已回養心殿去了。”
婦人心裡隱隱覺察到了什麼,卻又不大明白。只能試探着道:“江答應…….犯了什麼錯,自然跟我們是無干的。我們只是宮外伺候的,隔幾天來送一次菜罷了,如今江答應…….凍死在雪地裡,可爲什麼要我們陪葬呢?”
死是一件恐怖的事情,除非生老病死,不然最下層的兩個老奴婢,自然也不甘心就這樣枉死過去。
王福全擡起頭來,望了望延禧宮琉璃瓦上掛的冰錐,淡淡的道:“皇上下了旨,你們也不必多言了,怪就怪,你們是江府的奴才吧。”
婦人跟王福全求饒無果,便挪動身子,跪到了迴雪身邊:“鬱妃娘娘…….我們不過是來送菜的,哪裡懂宮裡的規矩,誰又惹了皇上,爲什麼讓我們陪葬呢,求鬱妃娘娘…….”
迴雪暗自揣度,或許這兩個婦人,除了送菜,關於許品,草鬼婆的事,她們真的一無所知。
但皇上已開了口。誰說什麼也是無用了。
迴雪嘆了口氣,突然想到皇上所說: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
或許,這便是帝王之道。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可依然有人背叛他。
他後-宮中的女人無數,很難說出,他真正愛的是哪一個,或者,他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甚至,對於有的妃嬪,他沒有翻過她們的綠頭牌,或者,連她們叫什麼名字也不知道。
但那又怎麼樣呢?這些女人,自進宮那一刻起,便註定要爲他守節,哪怕這一輩子,他從未寵幸過她,甚至,兩個人從來沒有見過一次面,也改變不了爲他守節的命運。
皇上已習慣了享受這些女人的奉承跟守候,突如其來的背叛,讓他歇斯底里,他又一次吐了血,但他努力裝作淡然的樣子,走到延禧宮門口的時候,他甚至稍稍停頓,輕輕拂去了大紅春聯上的雪花,然後把翹起一角的春聯,輕輕的往下按了按。
他的動作很輕,很柔,就像撫摸着一個女人的胴體那般的柔。
可迴雪知道,皇上的心裡,波濤洶涌。
他所謂的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便是他的發泄。
背叛讓他覺得可恥,他也怕人恥笑。
所以,這兩個拉車的婦人,雖賤如螻蟻,但皇上也決不放過。
如今說什麼,怕都已晚了。
迴雪移步過去,踩着又涼又滑的雪,來到了江答應屍首邊。
江答應的頭髮已凍成一塊,上面覆蓋着冰,而她的臉上,因雪太厚的緣故,早已分不清眉眼了。她的衣裳,本來繡着許多花兒,那些花,五顏六色,多如繁星,可是如今,卻被這簌簌而下的雪蒙上了。
江答應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幹淨過。
迴雪瞧了瞧皇上曾撫摸過的春聯,這春聯雖是舊時貼上去的,顏色還是鮮紅的,雖上面的毛筆字看不清楚了,但朱漆門上,大紅的福字,昭示着喜慶,可轉眼間,這裡的人,除了死去的,便是噤若寒蟬。
回宮的路上。雪一直不停。
煙紫小心扶着迴雪的胳膊,兩個人幾乎同步,四周無聲,連平時突然俯身覓食的烏鴉也不見了。太寂靜,容易讓人胡思亂想。
煙紫腳下的雪“咔嚓咔嚓”,連綿不絕。
她呵了呵手道:“主子…….今兒延禧宮的事,真是出乎意料,本來……咱們是去找草鬼婆的,可是…….”
“這事,就到此打住吧,皇上已說了,不準人亂講。”迴雪嘆了口氣:“江答應的代價,夠重了。”
煙紫低下頭去,輕輕拍拍迴雪身上的雪粒子:“誰說不是呢,延禧宮的奴才……死了大半了。”
迴雪默默點了點頭。
天空愈發的暗了,暗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雪花一片接着一片,不停的往人身上撲。
王方撐着傘跑了過來,手裡拿了一件厚厚的大毛披風,見了迴雪,先是伸過傘來,接着將披風遞給煙紫,煙紫拍了拍迴雪身上的雪花,然後將大毛披風給迴雪繫上。
三個人緩步前行。
一路無話。
快到相印殿時,王方一路小跑的先進了殿,說是把炭火燒旺些,瞧着主子的臉都凍紅了。
迴雪呵了呵手。
煙紫默默的撐着傘,看着王方漸遠的背影,輕輕的問道:“奴婢想問一句不應該問的。”
迴雪點點頭。
煙紫輕聲道:“主子的臉紅了……是因爲延禧宮裡大肆殺戮,主子給……嚇住了麼?”
煙紫以爲,延禧宮裡死了太多的人,迴雪心裡恐懼了。
迴雪卻搖搖頭,死亡,她從來沒有怕過。
宮裡的女人,死與不死,都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死亡這種陌生而熟悉的東西,迴雪並不怕,卻有些傷感。
多年前,她的親姐姐,素答應,便是在延禧宮一敗塗地。
往事已矣,舊人已去。心裡的傷卻再也無法平復。
“我並沒有被嚇住,只是沒想到,會死這麼些人。”迴雪默默的,低下頭,看着自己凍的發紅的手。
她的發間也落了不少雪,而發間的簪子因沾了雪的緣故,變的有些溼滑。
“回宮後,主子先洗個熱水澡吧,累了這麼半天,得先驅驅身上的寒氣。”煙紫小心跟在迴雪身邊。
迴雪點點頭。
相印殿的奴才們早已迎着了。
炭火燎的極旺,撲撲的火苗直往人臉上探。
煙紫在炭盆邊放了一把椅子,給椅子上墊上一塊狐狸皮毯子,輕輕扶着迴雪坐下,又拿鐵鉗子攏了攏炭,試了試溫度,才道:“主子先坐着歇一會兒,奴婢這就去準備熱水,一會兒好給主子沐浴。”
迴雪望着炭火,有些發呆,一伸胳膊,摸到了煙紫冰涼的手,便道:“不忙,你也烤烤火吧,在外面凍了半天了。”
煙紫福了一福,站到迴雪身後。
不多久,有小太監頂着一頭的雪進來傳話,說是延禧宮的兩個婦人已死了,是用拉車的麻繩給勒死的。
雖在意料當中,迴雪卻還是恍惚了一下。
當然,死去的人,馬上被雪給蓋住了,延禧宮的事,就跟半空中的雪一樣,等雪停下的時候,一切都要恢復平靜了。
“讓我進去——我要見鬱妃——”還沒到半盞茶的功夫,便聽到有人闖入了相印殿。聽聲音,好像十分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