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低頭看着手機, 足足看了幾分鐘都沒有眨過眼。林平看着他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他悄悄的伸出手來，想把他手上的手機拿掉, 尹天卻猛的握緊手機, 好似瞪仇人一般的瞪着林平, 林平慌忙擺手, “我只是幫你把它拿開, 沒別的意思啊！”
尹天對林平的話置若罔聞，他只是瞪着他，瞪的林平心裡都發毛, 他這才輕輕的、夢囈般的問了一句，“她——真的沒死？”
林平如釋重負, 拼命點頭, “真的真的, 尹星就是這麼說的。”
尹天的表情古怪極了，似是想笑, 可臉部掌管笑容的那幾塊肌肉卻不停的抽搐，像是根本不聽他的使喚，各自爲政，說什麼也不能合作牽扯出一個完美的笑容出來，反倒像是在哭了。掙扎了半天, 林平看着都心驚肉跳。最終, 尹天重重的低下頭去, 那個動作的幅度是如此的可怕, 彷彿脖子被扭斷了一樣, 林平還沒來得及驚呼出聲，他胸前的衣衫已經迅速的濡溼了。
林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不由自主的往後退了一步，不，不不不，面前的這個男人，這個奧神，他是不應該流淚的。就算有眼淚，也不該被他這樣的凡人看到。他過去沒見過他的眼淚，現在也一樣。未來，乃至永遠，他都不想看到！林平轉身就走。
尹天卻把他叫住了，他的聲音不大，也沒什麼力道，只是簡單的兩個字：“阿平。”
林平定住了身子，卻沒回頭，就是這樣背對着他，“什麼事？天。”
“使出你全身的本事吧！我一個星期內一定要下牀。可以做到嗎？”謝天謝地，尹天的聲音裡沒有哭腔，但林平還是不敢回頭，他匆匆的點頭，“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研究一下治療方案。”隨即便逃也似的走出了房間。
一個星期後，尹天坐在輪椅上，由林平推着，來到了位於城郊的那家著名的私人醫院。這家醫院是以神經內科聞名於國際的，主治醫師彬格萊•霍金教授是赫赫有名的腦科專家，他做過的手術案例絕對可以列入人類研究認識大腦的進化史。只是，海燕爲什麼會住這家醫院？尹星不是否認了失憶和植物人這類的說法嗎？
眼瞅着尹天坐立不安、失魂落魄而且絲毫沒有掩飾的意思的模樣，林平只能搖頭，他掏出手機，給尹星打了個電話，尹星很快的出來了。奇怪的是，在他的面前，尹天一下子收起了那些不安的表情，除了是坐在輪椅上之外，樣子和平時無異。林平心內驚訝，嘴裡當然不會說什麼，只是笑着點了點頭。
尹星接替林平，推着尹天慢慢往裡面走，“大哥，你千萬要沉住氣，不要太驚訝，好嗎？”
尹天的手心都是汗，但他的聲音依然平穩冷靜，“海燕她爲什麼要住在這裡？”
“您還是自己去看吧！”尹星依然不肯正面回答。尹天捏緊了手指，但他也不再多問了，反正，馬上就要見到她了，不是嗎？
尹星推着尹天走到醫院後面的庭院裡，那兒有一塊偌大的草坪，供住院的患者散步聊天。一眼望去，滿眼的柔柔綠色，很是讓人心曠神怡。尹星把輪椅交還給林平扶着，自己大步走了過去。
一會兒功夫，尹星自草地那一端探了半個身子出來，衝着兩人招了招手。林平趕緊推着尹天往那邊走，不用尹天出聲催促，他也能感覺到他心情的迫切。二人一車，幾乎是飛奔着過去的。短短不過兩分鐘的路程，林平卻覺得是如此的漫長。好容易到了路頭，拐了個彎，那個人，赫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尹天全身繃的跟輪椅一般僵硬，連呼吸都忘記了，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那個人，似是怕吹口氣，眨個眼，對方就不見了。
可是那個人，那個被目光灼灼盯視着的人，卻是無知無覺。她穿着醫院裡寬大的白袍子，抱着雙膝坐在蔭涼的榕樹下面，微側着臉望着遠處發呆。臉龐的腫脹已經消褪，看起來清瘦不少，漂亮的長髮不見了，被剪的好短，仿若尹天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星宿坐在她身旁，輕聲的哼着歌，歌詞的內容聽不太清，只知道曲調溫柔至極。
尹天一動不動，林平跟尹星也不動，一坐兩站三個大男人就這麼靜靜的看着他們。良久良久，星宿的歌聲停了下來，海燕側了側臉，“怎麼不唱了？”
星宿伸手將她耳畔的一撮碎髮扶到耳朵後面去，柔聲道，“姐姐，他來了。”
海燕的姿勢沒變，只是臉轉了過來，語氣淡淡的，“是嗎？尹天來了？”
尹天如遭雷掣，那雙眸子，那雙他愛之如命、令他神魂顛倒的澄清雙眸，居然黯淡無光，沒有了任何焦距。她、她、她，她瞎了？
海燕側了側臉，她現在經常做這個動作，因爲她抓不準對方的位置，總覺得很茫然，“尹天？”
“哎！”尹天忙應了一聲，聲音枯澀暗啞。他清了清嗓子，示意林平將他推近一點。林平推着他往前走了幾步，心裡隱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眼前的海燕，好像不太對，她——僅僅是眼睛看不見了嗎？
“海燕。”尹天輕輕的叫了她一聲，他想伸手去碰觸她，可是夠不到。他坐在輪椅上，而她坐在地下；他站不起來，而她沒有起身的意思，所以他只能叫她的名字，輕輕的。
“嗯。”海燕的臉準確的對着尹天的方位，但一雙眼睛卻沒有半點焦距，表情倒是一貫的恬淡，脣角微微勾起，“離婚協議書，你帶來了嗎？”
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就可以把人轟至支離破碎，林平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他覺得很尷尬，輕輕咳了一聲，拉了拉尹星的衣角。尹星會意，衝星宿揚了揚下巴，可星宿根本不理會他的暗示，反而伸手摟住了海燕的腰，投給尹星警告的一瞥。尹星聳聳肩，只得和林平兩個人走遠了些，能注意到這邊的動向，又不至於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海燕摸索到腰畔的那隻手，輕輕的摸了摸，“星宿，你也走開一點吧！我想單獨跟他說說話，好不好？”聲音不大，語氣也很溫柔，然而星宿卻無法反抗，他嗯了一聲，可以聽的出來聲音非常勉強。海燕一笑，又拍了拍他的手，這才放開。星宿冷冷的瞥了尹天一眼，起身走開。他並沒到尹星他們那邊去，而是走到另一顆大樹下站定，眼睛牢牢的盯着這邊。
知道身邊的人都走開了，海燕這纔開口，只是她又找不着尹天的所在了，只能低垂着眼簾，“你的腳傷好點了嗎？”
“你的眼睛怎麼了？”尹天答非所問，目光貪婪的吞噬着海燕的面孔。
“撞到頭，顱內血塊壓迫視神經，所以看不見了，瞎了。”海燕微笑着回答，語氣平靜的仿若在討論明天的天氣，一點兒也不在意。可是尹天卻無法想象，一個那麼喜歡看書的人沒有了眼睛，日子到底該怎麼過。他的聲音微微發抖，“治的好嗎？有希望嗎？”
“也許能，也許不能，現在還不知道結果。”海燕搖搖頭，“不討論這個了，尹天，離婚協議書帶來了嗎？”
“我有說過要和你離婚嗎？”尹天的手指狠狠的掐着輪椅的扶手，可他的聲音依然輕柔，“好老婆，別擔心，這裡的醫生治不好你，我們再去找別人，一定有人可以治好你的眼睛的。我一定會找全世界最好的醫生來爲你治療，好不好？”
海燕皺了皺眉，表情有點兒冷漠，“尹天，我說過現在不討論這個。我們談的是離婚的問題，不是嗎？”
如果是平時，尹天一定會察覺到海燕的不對勁，她很少會這樣對他直呼其名。公事場合上會稱呼他的職位，私下相處的時候，她也不用喊名字，尹天自然知道她在對他說話。這樣“尹天尹天”的叫，堪稱絕無僅有。然而此刻的尹天早已失去他的冷靜自持，敏銳的洞察力也消失殆盡，他整個大腦都在嗡嗡作響，努力的控制着自己，他低聲下氣的乞求，“海燕，你不要這麼忍心。我知道你對我是有感情的，不然你也不會去冒死救我，更不會以跳樓來換取我的生存機會，我知道你不會那麼絕情的。對不對海燕？”
海燕的表情有點奇怪，“你真的是要我死纔會放過我嗎？我沒死你是不是很失望？一對眼睛和一條腿賠給你都不夠？”
腿？尹天這才察覺到海燕一直維持着她雙手抱膝的姿勢沒動過，她，難道……
“是的。”海燕似乎知道尹天在想些什麼，淡淡一笑，鬆開了抱膝的雙臂，她弓着的右腿登時滑開，平放在地面上。海燕拍了拍右腿膝蓋，“不知道腦子裡哪兒出了毛病，它也沒有知覺了。你不信嗎？要不要戳一刀試試看？”
尹天覺得胃裡的酸水都涌了上來，他努力壓制着要嘔吐的感覺，直憋的氣血翻涌，不，他不能想象，他的海燕，他那知識淵博、球技高超的海燕不能再看書、不能再打籃球的模樣，他的海燕成了個瞎子！瘸子！不不不，老天太殘忍了，不能這樣的，也不該這樣的！
海燕用手慢慢的把右腿搬了起來，彎成弓着的姿勢和左腿並在一塊，然後抱住雙膝，恢復成剛纔的姿勢，“這樣就看不出來了對不對？別人看不出我是瞎子、瘸子。對不對？”
“你不是瞎子瘸子！”尹天大叫一聲，“我一定會治好你，一定讓你能夠繼續看書打球，一定！”
海燕卻是一臉冷淡，“尹天，我們又跑題了。我說過，我們現在討論的是離婚問題。我要跟你離婚，你不同意嗎？”
“求求你，海燕。我們現在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讓我想辦法先治好你，其他的我們以後再談好不好？”尹天幾乎是聲淚俱下了，然而他的苦苦哀求卻無法打動海燕，她只是搖頭，“不！我們先解決這個問題，然後再談其他。沒有離婚之前，我是不會去治療的。”
“海燕，不要拿你自己的身體跟我賭氣好不好？你不是這樣任性的人……”尹天的話沒說完便被海燕打斷了，她冷漠的臉上隱含着譏誚，“你錯了，尹天，我並不是賭氣。如果沒有得到自由，我就算治好了又怎麼用呢？等着下一個賽門嗎？”
尹天被打擊的眼冒金星，他噎了口氣，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海燕表面上看起來無所謂，實際上是這麼的怨恨他嗎？因爲他，她變成了這個樣子。恨他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她跳樓前對他說把命還給他，如今，他果真無法挽回她了嗎？不，不會的！她是他的妻子，永遠都是！他絕不會放手的。
“爲了那兩千三百萬，我把自己賣了給你。而事實上，我們並不欠你任何東西。你拿我刺傷你的錄像帶去威脅我媽媽，讓她在那份文件上簽字，然後又拿那份文件來威脅我，逼我嫁給你。尹天，你在說我欠你、我的命屬於你的時候，都不會羞愧的嗎？”海燕抱着膝蓋，低眉斂目輕聲細語的拋出了最後一個炸彈，“不過，這些都已經過去了，我也不想再追究什麼，現在我只有這一個要求，離婚吧！我一分錢都不會要你的，行嗎？”
尹天無話可說，他找不到一個字來挽救自己的命運，可是他不能答應，真的不能！他無法想象失去她會怎麼樣，那還不如讓他去死！
“一日夫妻百日恩，海燕，你真的就這麼忍心？我們在一起這麼多年，難道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我們的婚姻就這麼不值得你留念嗎？難道你連一絲絲一點點的不捨都沒有？”尹天慘然一笑，連“一日夫妻百日恩”這麼惡俗的話他都說了出來，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吧！是人都會有感情的，就是養一條狗，買一件傢俱，時間長了都會捨不得丟棄的。他們在一起這麼多年，不可能沒有一點感情。尤其是最近，他明顯的感覺到海燕會迴應他對她的好。而且，她不是冒死去救他了嗎？如果她一點都不愛他，乾脆讓他被賽門打死不更省事？何必豁出自己的命？所以他還是有希望的對不對？海燕對他一定是有感情的對不對？
海燕微微一笑，擡起了長長的睫毛，雖然眼睛沒有了任何光芒，但依然是黑白分明，因爲看不見的關係，她總是下意識的把眼睛睜的大大的，配上她短短的頭髮，清瘦的臉龐，益發可憐可愛，看的尹天心都痛了。可是接下來，那色澤極淡的嘴脣裡吐出來的輕柔話語，卻真正的把他打入了無間煉獄，“有件事情到現在都沒來得及跟你說，其實，我把你忘記了！”